淮南子·文本篇·卷六 覽冥訓
〔題解〕 覽觀幽冥變化之端,至精感天,通達無極,故曰“覽冥”,因以題篇。
〔要略〕 《覽冥》者,所以言至精之通九天也,至微之淪無形也;純粹之入至清也,昭昭之通冥冥也;乃始攬物引類,覽取撟掇①,浸想宵類②。物之可以喻意象形者,乃以穿通窘滯,決瀆壅塞③,引人之意,系之無極,乃以明物類之感,同氣之應,陰陽之合,形埒之朕④,所以令人遠觀博見者也。
〔一〕 昔者,師曠奏《白雪》之音⑤,而神物為之下降,風雨暴至,平公癃病,晉國赤地⑥。庶女叫天,雷電下擊,景公臺隕,支體傷折,海水大出⑦。夫瞽師、庶女,位賤尚葈,權輕飛羽⑧,然而專精厲意,委務積神,上通九天,激厲至精⑨。由此觀之,上天之誅也,雖在壙虛幽閑⑩,遼遠隱匿,重襲石室⑪,界障險阻,其無所逃之,亦明矣。
〔二〕 昔雍門子以哭見于孟嘗君⑫,已而陳辭通意,撫心發聲,孟嘗君為之增欷歍唈,流涕狼戾不可止⑬。精神形于內,而外諭哀于人心,此不傳之道⑭。使俗人不得其君形者而效其容,必為人笑。故蒲且子之連鳥于百仞之上⑮,而詹何之騖魚于大淵之中⑯,此皆得清凈之道、太浩之和也⑰。
〔三〕 夫物類之相應,玄妙深微,知不能論,辯不能解⑱。故東風至而酒湛溢⑲,蠶咡絲而商弦絕⑳,或感之也㉑;畫隨灰而月運闕㉒,鯨魚死而彗星出㉓,或動之也。故圣人在位,懷道而不言,澤及萬民㉔。君臣乖心,則背譎見于天㉕。神氣相應,徵矣㉖。故山云草莽,水云魚鱗,旱云煙火,涔云波水㉗,各象其形類,所以感之。夫陽燧取火于日,方諸取露于月㉘,天地之間,巧歷不能舉其數㉙,手徵忽恍,不能覽其光㉚。然以掌握之中,引類于太極之上㉛,而水火可立致者,陰陽同氣相動也。此傅說之所以騎辰尾也㉜。
〔四〕 夫道者,無私就也,無私去也㉝。能者有余,拙者不足;順之者利,逆之者兇。譬如隋侯之珠,和氏之璧㉞,得之者富,失之者貧。得失之度,深微窈冥,難以知論,不可以辯說也。
〔五〕 夏桀之時,主暗晦而不明,道瀾漫而不修,棄捐五帝之恩刑,推蹶三王之法籍㉟。是以至德滅而不揚,帝道掩而不興。舉事戾蒼天,發號逆四時,春秋縮其和㊱,天地除其德。仁君處位而不安,大夫隱道而不言,群臣準上意而懷當㊲,疏骨肉而自容。邪人參耦比周而陰謀㊳,居君臣父子之間而競載,驕主而像其意㊴,亂人以成其事。是故君臣乖而不親,骨肉疏而不附;植社槁而㙤裂,容臺振而掩覆㊵;犬群嗥而入淵,豕銜蓐而席澳㊶;美人挐首墨面而不容,曼聲吞炭內閉而不歌㊷;喪不盡其哀,獵不聽其樂㊸;西老折勝,黃神嘯吟㊹;飛鳥鎩翼,走獸廢腳㊺;山無峻干,澤無洼水㊻;狐貍首穴,馬牛放失㊼;田無立禾,路無莎薠㊽;金積折廉,璧襲無理㊾;磬龜無腹,蓍策日施㊿。
〔六〕 夫圣人者,不能生時,時至而弗失也。輔佐有能,黜讒佞之端〔51〕,息巧辯之說,除刻削之法〔52〕,去煩苛之事,屏流言之跡,塞朋黨之門;消知能,修太常〔53〕,隳肢體〔54〕,絀聰明;大通混冥,解意釋神,漠然若無魂魄,使萬物各復歸其根。則是所修伏犧氏之跡,而反五帝之道也〔55〕。
〔注釋〕 ① 撟掇: 拾取,搜集。 ② 浸想: 仔細思考。宵: 通“肖”,相似。 ③ 窘: 困迫、凝積。滯: 阻塞不通。窘滯: 指阻滯不通。決瀆: 蔣禮鴻認為當作“決潰”。這里的“穿通”、“決潰”均指疏通。 ④ 形埒: 界限、界域。朕: 征兆、形跡。 ⑤ 師曠: 春秋時晉國宮廷樂師。白雪: 原注為:“太乙五十弦琴瑟樂名也。”師曠奏《白雪》之音: 《韓非子·十過》載晉平公要師曠演奏之事,“師曠不得已,援琴而鼓”。 ⑥ 神物為之下降: 是說師曠“一奏之,有玄鶴二八道南方來,集于郎門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之聲,聲聞于天”(《韓非子·十過》)。風雨暴至: 這是說晉平公又要師曠奏“清角”樂曲,“一奏之,有玄云從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風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癃病,晉國赤地: 是說師曠演奏導致“神物下降”、“風雨暴至”,使“平公恐懼,伏于廊室之間。晉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 ⑦ 庶女叫天……海水大出: 原注為:“庶賤之女,齊之寡婦,無子不嫁,事姑謹敬。姑無男有女,女利母財,令母嫁歸,婦亦不肯。女殺母以誣寡婦,婦不能自明,冤結叫天,天為作雷電,下擊景公之臺(隕,壞也)。毀景公之支體,海水為之大溢出也?!?⑧ 瞽: 眼瞎。古代以瞽師作樂師。葈: 枲。尚葈即《周官》里說的“典枲”;典葈(枲)是一種管理麻草的小官。飛羽: 飛揚的羽毛。 ⑨ 專精: 精神專一。厲: 磨礪。激厲至精: 原注為:“以精誠感之?!?⑩ 誅: 懲罰。壙虛: 曠野。 ⑪ 襲: 重。重襲: 重疊。 ⑫ 雍門子: 先秦齊國人,名周,住雍門,故名雍門子。《說苑·善說》記載雍門子以琴見孟嘗君之事:“雍門子周引琴而鼓之,徐動宮徵,微揮羽角,切終而成曲。孟嘗君涕浪汗增欷而就之,曰:‘先生之鼓琴,令文立若破國亡邑之人也?!泵蠂L君: 齊相田文,封于薛地。 ⑬ 增: 指重復不停。欷: 抽泣。歍唈: 失聲哭泣。狼戾: 同“狼藉”,“縱橫”的意思。 ⑭ 形: 形成。諭: 表露、表明。不傳之道: 原注為:“言能以精神哀悲感傷人心,不可學而得之?!?⑮ 蒲且子: 楚人,善射。連: 取、得。 ⑯ 詹何: 楚人,善釣。騖魚: 原注為:“詹何,知道術者也。言其善釣,令魚馳騖來趨鉤餌,故曰騖魚?!?⑰ 太浩之和: 原注為:“得其精微,故曰太浩之和也?!?⑱ 知: 智。辯: 辯說。 ⑲ 東風至而酒湛溢: 王念孫解釋為“酒性溫,故東風至而酒為之加長(漲)”。這符合《春秋繁露·同類相動》說的“東風而酒湛溢”,為陽益陽之原則。湛: 漫。 ⑳ 咡: 同“珥”。蠶咡絲而商弦絕: 原注為:“老蠶上下絲于口,故曰咡絲。新絲出,故絲脆,商于五音最細而急,故絕也。”原注又解釋為:“商,西方金音也,蠶,午火也,火壯金困(囚),應商而已。或有新故(舊)相感者也?!边@是用五行相克解釋之。 ㉑ 感: 感應。 ㉒ 隨: 指圈,還通“橢”和“卷”,均指圓圈。月運: 月暈,是月光通過云層中的冰晶時經折射在月亮周圍形成一個大圓圈。畫隨灰而月運闕: 是說用蘆葦灰在月光照射的地面上畫圓并留缺口,月暈也會隨之出現缺損。古代還將月暈與軍事上的圍守相聯系,如《太平御覽》引許眘注說:“有軍事相圍守則月暈,以蘆灰環,闕其一面,則月暈亦闕于上”,這樣圍困也會隨之被擊破。 ㉓ 鯨魚死而彗星出: 原注為:“鯨魚,大魚,長數里,死于海邊。魚之身賤也,彗星為變異,人之害也,類相動也。” ㉔ 懷道而不言,澤及萬民: 是說圣人行自然無為之道,故澤及萬民。 ㉕ 背譎: 也作“背穴”、“背璚”、“倍僪”,皆為“背”之假字。古人將反常的日珥現象稱為“背”,原注是“日旁五色氣,在兩邊外出為背,外向為譎,內向為珥,在上外出為冠”。 ㉖ 徵: 征兆。 ㉗ 涔: 指雨水多。 ㉘ 陽燧: 也稱“夫燧”。陽燧、方諸: 參見《天文訓》注㉗。 ㉙ 歷: 數,計。 ㉚ 手徵: 蔣禮鴻認為應作“玄微”,因為“玄”與“手”形近,“微”為“徵”形誤。光: 當為“兆”。 ㉛ 以: 以之?!爸贝骊栰荨⒎街T。引類: 招引同類。太極: 天。 ㉜ 傅說: 殷時人,為武丁訪得任為相,死后升天為星宿,成為大辰之尾的傅說星,故曰“騎辰尾”。 ㉝ 就: 指親近。去: 指疏遠。 ㉞ 隋侯之珠: 原注為:“隋侯,漢東之國,姬姓諸侯也。隋侯見大蛇傷斷,以藥傅(敷)之,后蛇于江中銜大珠以報之。因曰隋侯之珠,蓋明月珠也?!焙褪现担?原注為:“楚人卞和得美玉璞于荊山之下,以獻武王。王以示玉人,玉人以為石,刖其左足。文王即位,復獻之,以為石,刖其右足。抱璞不釋而泣血。及成王即位,又獻之。成王曰:‘先君輕刖而重剖石。’遂剖視之,果得美玉,以為璧,蓋純白夜光?!?㉟ 瀾漫: 應倒作“漫瀾”,雜亂分散的樣子。捐: 和“棄”義相同。五帝: 或指黃帝、顓頊、帝嚳、堯、舜?;蛑阜?、神農、黃帝、堯、舜?;蛑干侔偂㈩呿?、高辛、堯、舜。推蹶: 推翻、推倒,毀壞的意思。三王: 夏禹、商湯、周文王。 ㊱ 縮: 藏。 ㊲ 隱道而不言: 原注為:“隱仁義之道,不正諫直言也?!睖剩?揣度、揣測、揣摩。懷: 原注為“思”。當: 合。 ㊳ 參耦: 叁偶,三三兩兩。比周: 拉幫結派。 ㊴ 載: 載猶“事”,又猶“生”。驕: 驕縱。 ㊵ 植社: 置社,社主,土地神的牌位。㙤:“裂”、“坼”的意思。容臺: 古代講習禮儀的高臺。振: 震動。 ㊶ 蓐: 草墊。澳: 隩,室的西南角?!叭亨啤摹保?這二句是說由君主倒行逆施而震怒上天,降災難于人間,導致家畜不寧。 ㊷ 挐: 凌亂。容: 修飾打扮容貌。曼聲: 舒展悠長的歌聲,這里用作名詞,指善歌者?!稇饑摺酚小霸プ屚烫繛閱 钡挠涊d。 ㊸ 聽: 聽,應為“德”,“德”通“得”。 ㊹ 西老: 西王母。勝: 頭飾。嘯吟: 長嘯嘆息。 ㊺ 鎩: 殘。廢: 使殘廢。 ㊻ 峻干: 高大的樹木。洼水: 深水。 ㊼ 首穴: 頭朝巢穴。放失: 走失、跑散。 ㊽ 莎薠: 野草的名稱。 ㊾ 積: 堆積。廉: 邊角、棱角。璧: 中間有空的平圓形的玉器。襲: 積,時間長的意思。理: 紋理。 ㊿ 磬: 空。“磬龜無腹”是說頻繁地灼龜甲占卜,以致使龜甲為之稀爛穿空。蓍策: 蓍草占筮。 〔51〕 能: 賢能、才能。黜: 貶斥,廢免,罷免。端: 事端,指亂子、事故,這里引申為歪門邪道。 〔52〕 刻削: 這里指嚴酷尖刻。 〔53〕 修: 應作“循”。《文子·上禮》作“循太?!薄L#?國家重大的禮法規則。漢時還設有“太常”的官職,掌管禮樂郊廟等事宜。 〔54〕 隳: 毀壞。隳肢體: 引申為根除禁絕欲念。 〔55〕 反: 返。
【鑒賞】本卷作者根據自然社會中存在的大量深微窈冥玄妙的現象入手,注重發明天人之間以及萬事萬物之間相互感通、相互影響的微妙關系。由于《淮南子》在此卷之前連續三卷重點闡述天道,此卷之后則開始重點論析人道,故本卷以天人感應、物類相感為主題,可以視作《淮南子》由論述天道到人道的過渡。關于“感應”,《說文解字》釋“感”為“動人心也”,物來動人,而人心則動以相應,此為人與物之“感應”。簡言之,“感”是物來感人,“應”是人去應物。并且,不獨人與物相感應,古人把人與人、物與物之間的關系也了解為一種感應關系,可以說,“感應”乃是古人領會世界的一種基本方式(曾亦《感應與良知》)。因此,恰當地領會“感應”的思維方式,不僅是我們合理地理解《覽冥訓》的基礎,也是我們合理地理解貫穿于《淮南子》全書的天人合一論的基礎。
在“科學”的思維方式已經深入人心的今天,中國古人的“感應”觀念似乎顯得很不“科學”,因為今人已經習慣于運用“科學”的因果律去推導和把握事物之間的關系,這樣,“感應”的思維方式就顯得很獨斷,往往被認為是一種牽強附會。然而,根據弗雷澤、列維-布留爾等人類學家的研究,“感應”的思維方式有著其獨特的價值,他們認為,“感應”以一種不同于現代人的思維方式了解事物之間的關系,這雖然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事物之間在經驗特征上的關系,但卻力圖建立事物之間一種所謂內在的關系。換言之,現代人看重事物在經驗上的差別而把事物區別開來,然后再從這種差別出發去建立事物之間的相互關系;而古人剛好相反,漠視事物在經驗上的差別(甚至經驗上的可能聯系),而直接從一種內在本質的方面把事物等同起來,這就是古人對世界大全的了解(曾亦《感應與良知》)。
以我們在這里節選的第一段文字為例,作者直接把師曠奏樂與玄鶴飛來、狂風暴雨驟作、平公重病、晉國大旱聯系在一起,把庶女含冤叫天與雷鳴電閃、樓臺倒塌砸傷景公、海水漫溢聯系在一起,以今天的科學眼光來看,這些事物之間并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但古人為什么要構造這樣的故事呢?一個重要的原因,即在于古人并不關心這些事物在經驗上的聯系和差別,他們注重的是事物內在的價值。具體來說,晉平公不是有道之君,但卻執意要師曠演奏神圣之樂,在古人看來晉平公不配聽這樣的圣樂,因此樂聲一起,即造成平公重病、晉國大旱等一系列惡果;同理,庶女含冤而叫天,天亦對與之相關的惡勢力以懲罰。上述這種感應關系,顯然不同于現代科學的因果邏輯關系,而是包含有一種強烈的價值判斷在其中,也正是這種價值判斷,構成了古人所認為的事物的內在本質,同時也構成了人文世界的核心要素。
同時,在師曠奏樂和庶女叫天兩則寓言中,我們可以發現,作者把師曠奏樂和庶女叫天的一系列后果視為一種自然而然地發生的事情: 師曠奏樂之后,玄鶴自然飛來,風雨自然驟作,平公自然重病,晉國自然大旱;同理,庶女含冤叫天之后,雷鳴電閃自然發生,樓臺自然倒塌,海水自然漫溢。這一系列的事件顯然不是師曠和庶女能夠一手造成的,而是自然地感應和發生的;也即是說,作者并未給這一系列的事件設定一個推動者。這就說明,所謂“感應”,不過是事物之間的溝通或交通,事物之溝通或交通之可能,僅僅是因為事物本已處在溝通或交通之中。換言之,當事物彼此隔絕,各為限界,感應是不可能的;只有當事物彼此互相敞開,泯滅自我,彼此之感應才得以可能。彼此之間的那種交融不是相互關系的結果,而是彼此關系的前提(曾亦《感應與良知》)。
正是由于物類之間的彼此“感應”是其彼此關系的前提,是事物存在的一種基本情境,因而我們是無法對這種“感應”作分解或推理的;因為一旦有分解或推理,也便意味著“感應”退居第二位,代之而起的將是事物之間的限隔。也正是由此,《覽冥訓》強調“物類之相應,玄妙深微,知不能論,辯不能解”。特別是當涉及價值判斷時,如“圣人在位,懷道而不言,澤及萬民”(其具體內容可參看第六段文字);反之,“君臣乖心,則背譎見于天”(其具體內容可參看第五段文字)。由于這所要表達的乃是古人對于理想社會的基本價值設定,沒有這種天人感應、物類相感的價值判定,也便無法保證社會的“善”;因此,這種設定是不能通過經驗性的統計來知論、辯解的。
《覽冥訓》對于物類感應只能體認而不能辨析的觀點,我們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中可以最為深切地體會到。正如曾亦教授所指出的,“原始人正是因為經驗到許多事物都包含一種共同的神圣力量,我們才把它們看成一類。同一類事物具有一種非常密切的親緣關系,所以,神話傳說總是用一種血親關系來說明同一類事物之間的那種息息相關的關系,直到今天,我們還能在一種較小的家庭中經驗到這種關系,那種寧靜默契、彼此相應是如此令人沉醉和向往,人們卻又常常未能察覺到這種無時無處不在的交流”(曾亦《感應與良知》)?!队[冥訓》亦舉出“雍門子見孟嘗君”的故事來說明之: 雍門子以悲歌觸動了孟嘗君的原本悲痛處,最終使孟嘗君情不自禁地欷歔嘆息,以至于泣不成聲、淚流不止。孟嘗君因悲歌而感懷乃是其個人的自身體驗,是無法剖解之后傳授給別人的,所以說這是“不傳之道”。
進而,《覽冥訓》提出一切感應都有一個“君形者”,也即統治、決定“形”(外在經驗)的因素,而這個“君形者”,實際上也即我們在上文中所提到的事物的內在本質、內在價值或內在實情。而這個“君形者”,其實也正是物類相感的基礎: 就內在本質而言,我們可以謂之“真”;就內在價值而言,我們可以謂之“善”;就內在實情而言,我們可以謂之“美”。真、善、美三位一體,構成了天人一體、物類感應的基礎。正是由于感應乃是以真、善、美為前提,因而天人感應、物類相感被《覽冥訓》視為天、人所當共由之“道”。就此而言,我們在這里節選的第四段文字中對“道”的描述和贊美,其實也即是對天人感應、物類相感之思維方式的肯定和贊美。
最后,再次將古人“感應”的思維方式與現代的“科學”思維方式作一比較: 以今人眼光來看,古人竇娥冤式的故事情節似乎有些荒誕不經、乃至被斥為迷信,而古人所認為的山中云氣像草莽、水上云氣如魚鱗、旱田云氣似煙火、雨天云氣若水波等觀念似乎也很有些牽強附會;但是,當我們考究清楚了古人為什么會構造這樣的故事、說這樣的話之后便會發現,古人的構造并非是全然無意義的無稽之談,恰恰相反,它們充滿著豐富的“意義”,并且,這些天人感應、物類相感的觀念都是力圖以真、善、美為基礎的。就此而言,與今人所謂純粹客觀的科學態度,以及各種所謂科學的社會理論構造相比,古人“感應”的思維方式不是自然有著其獨特的魅力和價值嗎?
總而言之,作為古人領會世界的基本方式,《覽冥訓》為我們所展開的天人感應、物類相感的思維方式,由于更加注重天人、萬物之間的一體與諧和,更加強調天人、萬物的內在特質,更加強調真、善、美的遍在性,因而自然具有一種值得今人細心領會、善加汲取的永恒價值。特別是在當今社會,各種有關自然的、社會的“科學”理論風起云涌,不僅將萬物剖解、分析得七零八落,而且也將各個國家及各種社會團體、人與人之間的利益關系暴露得一覽無余,由此,人與物之間、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便多了許多限隔與矛盾,少了許多和諧與溫暖?!翱茖W”不必然等于理智,“感應”也不必然就是迷信,“感應”的思維方式中有著太多理智的、智慧的因素需要當今的科學主義者去領會、去汲取。
上一篇:《淮南子·文本篇·卷八 本經訓》鑒賞
下一篇:《淮南子·文本篇·卷十 繆稱訓》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