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文本篇·卷五 時則訓
〔題解〕 則,法也,四時、寒暑,十二月之常法也,故曰“時則”,因以題篇。
〔要略〕 《時則》者,所以上因天時,下盡地力,據度行當,合諸人則①,形十二節,以為法式,終而復始,轉于無極;因循仿依,以知禍福,操舍開塞,各有龍忌②,發號施令,以時教期③,使君人者知所以從事。
〔一〕 孟春之月,招搖指寅④,昏參中⑤,旦尾中。其位東方,其日甲乙,盛德在木⑥。其蟲鱗⑦。其音角,律中太蔟⑧。其數八,其味酸,其臭膻⑨。其祀戶,祭先脾⑩。東風解凍,蟄蟲始振蘇,魚上負冰,獺祭魚,候雁北⑪。天子衣青衣,乘蒼龍⑫,服蒼玉,建青旗。食麥與羊,服八風水,爨萁燧火⑬。東宮御女青色,衣青采,鼓琴瑟⑭。其兵矛⑮,其畜羊⑯。朝于青陽左個⑰,以出春令,布德施惠,行慶賞,省徭賦。立春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歲于東郊⑱,修除祠位,幣禱鬼神,犧牲用牡⑲。禁伐木,毋覆巢殺胎夭,毋麛⑳,毋卵,毋聚眾置城郭,掩骼薶骴㉑。孟春行夏令,則風雨不時,草木旱落㉒,國乃有恐;行秋令,則其民大疫,飄風暴雨總至,藜莠蓬蒿并興㉓;行冬令,則水潦為敗,雨霜大雹,首稼不入㉔。正月官司空。其樹楊㉕。
〔二〕 五位: 東方之極,自碣石山、過朝鮮㉖,貫大人之國,東至日出之次,榑木之地,青土樹木之野㉗,太皞、句芒之所司者㉘,萬二千里。其令曰: 挺群禁,開閉闔,通窮窒,達障塞,行優游㉙;棄怨惡,解役罪,免憂患,休罰刑;開關梁㉚,宣出財,和外怨,撫四方,行柔惠,止剛強。南方之極,自北戶孫之外,貫顓頊之國,南至委火炎風之野㉛,赤帝、祝融之所司者㉜,萬二千里。其令曰: 爵有德,賞有功,惠賢良;救饑渴,舉力農,振貧窮,惠孤寡,憂罷疾㉝;出大祿,行大賞,起毀宗,立無后,封建侯,立賢輔㉞。中央之極,自昆侖東絕兩恒山㉟,日月之所道,江漢之所出,眾民之野,五谷之所宜,龍門、河濟相貫,以息壤堙洪水之州㊱,東至于碣石,黃帝、后土之所司者㊲,萬二千里。其令曰: 平而不阿,明而不苛,包裹覆露,無不囊懷,溥氾無私,正靜以和㊳;行稃鬻,養老衰,吊死問疾,以送萬物之歸。西方之極,自昆侖絕流沙、沉羽,西至三危之國㊴,石城金室,飲氣之民,不死之野,少皞、蓐收之所司者㊵,萬二千里。其令曰: 審用法,誅必辜,備盜賊,禁奸邪,飾群牧,謹著聚㊶,修城郭,補決竇,塞蹊徑,遏溝瀆,止流水,雝溪谷㊷,守門閭,陳兵甲,選百官,誅不法。北方之極,自九澤窮夏晦之極,北至令正之谷㊸,有凍寒積冰、雪雹霜霰、漂潤群水之野,顓頊、玄冥之所司者㊹,萬二千里。其令曰: 申群禁,固閉藏,修障塞,繕關梁,禁外徙,斷罰刑,殺當罪,閉關閭,大搜客,止交游,禁夜樂,蚤閉晏開㊺,以塞奸人,已德㊻,執之必固。天節已幾㊼,刑殺無赦,雖有盛尊之親,斷以法度。毋行水,毋發藏,毋釋罪。
〔三〕 六合㊽: 孟春與孟秋為合,仲春與仲秋為合,季春與季秋為合,孟夏與孟冬為合,仲夏與仲冬為合,季夏與季冬為合。孟春始贏,孟秋始縮㊾;仲春始出,仲秋始內㊿;季春大出,季秋大內;孟夏始緩,孟冬始急〔51〕;仲夏至修,仲冬至短〔52〕;季夏德畢,季冬刑畢。故正月失政,七月涼風不至;二月失政,八月雷不藏;三月失政,九月不下霜;四月失政,十月不凍;五月失政,十一月蟄蟲冬出其鄉〔53〕;六月失政,十二月草木不脫;七月失政,正月大寒不解;八月失政,二月雷不發;九月失政,三月春風不濟〔54〕;十月失政,四月草木不實;十一月失政,五月下雹霜;十二月失政,六月五谷疾狂〔55〕。
〔四〕 制度陰陽,大制有六度〔56〕: 天為繩,地為準〔57〕,春為規,夏為衡,秋為矩,冬為權。繩者,所以繩萬物也;準者,所以準萬物也;規者,所以員萬物也〔58〕;衡者〔59〕,所以平萬物也;矩者,所以方萬物也;權者,所以權萬物也。繩之為度也,直而不爭〔60〕,修而不窮,久而不弊,遠而不忘;與天合德,與神合明;所欲則得,所惡則亡;自古及今,不可移匡〔61〕;厥德孔密〔62〕,廣大以容。是故上帝以為物宗〔63〕。準之為度也,平而不險,均而不阿〔64〕;廣大以容,寬裕以和;柔而不剛,銳而不挫;流而不滯,易而不穢〔65〕;發通而有紀〔66〕,周密而不泄,準平而不失。萬物皆平,民無險謀,怨惡不生。是故上帝以為物平。規之為度也,轉而不復,員而不垸〔67〕;優而不縱,廣大以寬〔68〕;感動有理,發通有紀;優優簡簡〔69〕,百怨不起。規度不失,生氣乃理〔70〕。衡之為度也,緩而不后,平而不怨;施而不德,吊而不責〔71〕;當平民祿,以繼不足;勃勃陽陽〔72〕,唯德是行;養長化育,萬物蕃昌;以成五谷,以實封疆。其政不失,天地乃明。矩之為度也,肅而不悖,剛而不憒〔73〕;取而無怨,內而無害〔74〕;威厲而不懾,令行而不廢;殺伐既得,仇敵乃克。矩正不失,百誅乃服〔75〕。權之為度也,急而不贏,殺而不割〔76〕;充滿以實,周密而不泄;敗物而弗取,罪殺而不赦;誠信以必,堅愨以固〔77〕;糞除苛慝〔78〕,不可以曲。故冬正將行〔79〕,必弱以強,必柔以剛。權正而不失,萬物乃藏。明堂之制,靜而法準,動而法繩;春治以規,秋治以矩,冬治以權,夏治以衡,是故燥、濕、寒、暑以節至,甘雨膏露以時降。
〔注釋〕 ① 度: 法則、準則。行當: 行為恰當。人則: 指人體結構。合諸人則: 指與人體結構相合,如《天文訓》說“天有九重,人亦有九竅;天有四時以制十二月,人亦有四肢以使十二節……” ② 龍忌: 鬼神的忌日。 ③ 期: 俞樾認為“期”讀為“惎”,“教”的意思。以時教期: 以時教惎。 ④ 招搖: 星名,北斗杓端第七星。招搖星指向十二辰的寅位為正月開始。 ⑤ 中: 正南方中天,指星宿出現在子午線的位置。 ⑥ 其日甲乙: 將天干分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五組與五行相配,故曰“甲乙,木日也”(高誘注)。盛德在木: 東方屬木,木氣旺而主萬物生長,所以說“盛德在木”。 ⑦ 蟲: 泛指動物,并將五行與此相配;魚龍類鱗蟲與木、春相配,故曰“其蟲鱗”。 ⑧ 其音角: 五行說將五音配五行,角屬木屬春,徵屬火屬夏,宮屬土屬季夏,商屬金屬秋,羽屬水屬冬。律中太蔟: 以十二月配十二律,正月配太蔟,表示萬物蔟地而生,故曰“律中太蔟”。 ⑨ 其數八: 古人以五行與五、六、七、八、九這五個數相配,這樣造成五屬土、季夏,六屬水、冬,七屬火、夏,八屬木、春,九屬金、秋。以八為木是五行之數五,加上排名五行之第三的木(第三),就得出“其數八”這樣的結論。其味酸: 五行說以五行分配五味,這里以酸配木,故曰“其味酸”。臭: 氣味。五行說以膻、焦、香、腥、腐這五味配五行,膻屬木,焦屬火,香屬土,腥屬金,腐屬水,故曰“其臭膻”。 ⑩ 戶: 戶祀,古代五祀之一,即春祀戶,夏祀灶,季夏祀中無霤(室中央),秋祀門,冬祀井。祭先脾: 古人將動物五臟與五行四時相配,脾屬木屬春,所以春祀祭品第一是脾臟。 ⑪ 獺: 一種生活于水中的小獸,吃魚類。獺有將捕殺到的魚陳放水邊的習性,古人認為這是獺的祭祀活動;春季開始水獺又捕魚了,古人就此認為這是春季物候的象征。候雁北: 大雁是一種隨季節變更而遷徙的候鳥;這時春季,候鳥大雁又飛往北方繁殖后代。古人認為這也是一種物候。 ⑫ 天子衣青衣: 東方、春季色主青,故“天子衣青衣”。蒼: 青色。這時天子服飾一律青色。 ⑬ 食麥與羊: 這是古人以五谷五畜配五行,麥羊屬木、春季,菽雞屬火、夏季,稷牛屬土、季夏,麻犬屬金、秋季,黍豬屬水、冬季。服八風水: 原注為:“取銅槃中露水服之,八方風所吹也。”爨: 炊。萁: 豆莖。燧: 用燧取火,這“燧”是取火器具。 ⑭ 東宮: 春,東方,故處東宮。鼓琴瑟: 原注為:“琴瑟,木也,春木王,故鼓之也。” ⑮ 其兵矛: 原注為“矛有鋒銳,似萬物鉆地生”。 ⑯ 其畜羊: 原注為“羊土,木之母,故畜之也”。 ⑰ 青陽: 皇宮中向東的東宮叫“青陽”。個: 側室。這是說天子在不同的季節于不同的宮殿辦事。 ⑱ 三公: 古代輔佐天子的三個高級官職,西漢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為三公。九卿: 古代政府中九個高級官職,秦漢以奉常、郎中令、衛尉、太仆、廷尉、典客、宗正、治粟內史、少府為九卿,名稱代有更變。 ⑲ 祠位: 神位。幣: 圭璧。犧牲: 供祭祀用的牲畜。用牡: 用潔凈的雄性牲畜。 ⑳ 夭: 幼弱的動物,原注說“麋子曰夭”。麛: 幼麛。 ㉑ 骼: 枯骨。薶: 埋。骴: 尸骨。 ㉒ 旱:“旱”字是“早”字之誤。《呂氏春秋》作“草木早槁”。 ㉓ 并: 總。這里泛指雜草競相叢生。 ㉔ 首稼: 頭茬莊稼。入: 收成。 ㉕ 司空: 古代官名,原注為:“司空主土,春土受嘉穡,故官司空也。”其樹楊: 古代楊柳通名,這是說楊柳“先春生”,故曰“其樹楊”。 ㉖ 極: 遠。碣石山: 山名,在今河北省昌黎縣。朝鮮: 今朝鮮半島。漢在朝鮮設置過樂浪郡。 ㉗ 貫: 穿。大人之國: 古代記載其國人皆長大,故曰“大人國”。日出之次: 太陽升起的地方。榑木: 榑桑。青土: 王引之認為是“青邱”。 ㉘ 太皞: 東方木德之帝。句芒: 木神。“句”通“勾”,“曲”的意思;“芒”,“直”的意思,指草木萌芽時的形態。 ㉙ 挺: 解除,放寬。窮窒: 堵塞不通。障塞: 指阻隔之物。優游: 悠游自在。 ㉚ 關梁: 關卡和津梁,指水陸交通要道。 ㉛ 北戶: 太陽在其北,所以皆為北向戶,即《地形訓》中的“反戶”。孫: 此字為衍字。顓頊: 傳說中的南方國名。委火炎風之野: 指炎熱風火吹襲之地。 ㉜ 赤帝: 炎帝。祝融: 火神。 ㉝ 振: 通“賑”。憂: 通“優”。罷: 通“疲”。 ㉞ 輔: 輔佐。 ㉟ 兩: 莊逵吉認為“《太平御覽》無‘兩’字”。恒山: 北岳恒山。 ㊱ 眾民之野: 中央之極是華夏發祥地,人口稠密,故曰“眾民之野”。息壤: 傳說中一種能生生不息的土壤。堙: 堵塞、填堵。 ㊲ 黃帝: 中央之神。后土: 句龍氏之子,能平九土,死祀為土神。 ㊳ 包裹: 包容。囊懷: 指關懷備至。溥氾: 廣泛、博大、普遍。正: 通“政”。 ㊴ 沉羽: 即弱水,是說河水不能浮起羽毛。三危之國: 是因有三危山而得名。三危山是指其山有三峰聳立,勢欲墮墜。 ㊵ 少皞: 即黃帝之子青陽,以“金”德王天下,死為西方金德之帝。蓐收: 金天氏之裔子,曰修,死祀為金神。 ㊶ 辜: 罪。飾: 整治。牧: 古代稱地方官員為牧。著聚: 積聚,貯存。 ㊷ 決竇: 決口。溝瀆: 溝渠。雝: 通“壅”。 ㊸ 九澤: 北方之澤。晦: 應作“海”。夏晦: 大海也。令正: 令止,指北海胡地。 ㊹ 顓頊: 黃帝之孫,以“水”德王天下,號高陽氏,死為北方水德之帝。玄冥: 水神。 ㊺ 關閭: 王念孫認為應是“門閭”。蚤: 通“早。” ㊻ 塞: 王念孫認為“塞”應作“索”。“索”是尋索、搜索的意思。德: 同“得”。 ㊼ 天節: 時節、節令。幾: 終、盡。 ㊽ 六合: 一年十二月分成相互配合對應的六組。 ㊾ 贏: 生長。縮: 衰敗。贏與縮是一組相對應的范疇。 ㊿ 內: 通“納”,指收納、收藏,與“出”構成一組相對應的范疇。 〔51〕 緩: 舒緩。急: 急迫。緩與急是一組相對應的范疇。 〔52〕 修: 長。這是說夏至白天最長。短: 這是說冬至白天最短。 〔53〕 冬: 楊樹達說:“冬字無義,疑各之誤”(《淮南子證聞》)。鄉: 居處。 〔54〕 濟: 止。 〔55〕 疾狂: 原注為:“不華而實。”這里指五谷因氣候反常不結實而狂長。 〔56〕 制度: 規定。大制: 基本的規定、法則、制度。 〔57〕 繩: 本指木工用的墨線,用來測量事物是否正直。準: 水平儀。這里指用來衡量事物是否水平。 〔58〕 員: 通“圓”。 〔59〕 衡: 衡量(看)事物左右是否對稱。 〔60〕 爭: 通“䋫”,彎曲的意思。 〔61〕 移: 改變。匡: 即“軭”,扭曲的意思。 〔62〕 厥: 其。孔: 大、甚,表示程度。 〔63〕 宗: 根本。 〔64〕 險: 險要,引申為起伏不平。阿: 偏袒。 〔65〕 易: 簡易。穢: 馬宗霍認為通“劌”,割傷的意思。 〔66〕 紀: 原注為“道”,引申為規律、法度。 〔67〕 復: 來回重復。原注為:“復,遇也。”員: 通“圓”。垸: 轉動。 〔68〕 廣大以寬: 即“廣大以容”。 〔69〕 優簡: 原注為:“寬舒之貌。” 〔70〕 理: 原注為:“氣類理達。” 〔71〕 施: 施舍,給予。不德: 不圖回報。吊: 猶恤,恤問的意思。責: 責難,責問。 〔72〕 勃: 蓬勃。陽: 和陽,清陽。 〔73〕 悖: 乖悖。憒: 昏憒。 〔74〕 內: 納。 〔75〕 百誅: 諸多受懲罰者。 〔76〕 贏: 不過分。割: 割取,剝奪。 〔77〕 愨: 誠實、樸實。 〔78〕 糞: 掃除。慝: 奸邪、邪惡。 〔79〕 正: 政。
【鑒賞】本卷承接《天文訓》和《地形訓》之后,繼續講述天道,其主要內容是按四季十二月的時間順序逐季逐月記敘相關的氣候、物候、天象和農事,并在其中穿插介紹天子皇帝應當如何依據時則來制定和實施政令。由于十二月的月令內容雖然各異,但其中內涵的“順時而動”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因此我們在這里只選取了十二月中的首月“孟春之月”一節的內容。此外,本卷還闡述了空間與人事的關系——“五位”,十二月之間的相應關系——“六合”;最后則把天、地、四季融合在“制度陰陽”的框架之內作了一個小結,可以視作對《天文訓》、《地形訓》和《時則訓》三卷的核心精神的卷尾提點。
在本卷我們首先應當辨明的一個核心概念即是“時則”中的“時”。由于受現代科學觀念的影響,我們往往把“時”視作一種量化流逝的機械時間,并用一套精密的單位體系對其進行度量,這樣,“時”也便僅僅成為一種客觀的、抽象的度量單位,似乎并無許多具體的涵義。然而,在古人看來,“時”卻是一個具有非常豐富之內涵的重要概念,如《周易·隨卦·彖傳》云:“隨,大亨貞無咎,而天下隨時,隨時之義大矣哉。”也就是說,“時”乃是天下萬物之存在的一個基本情境,因此一切存在的活動都必須隨順其時,方能夠亨通貞定而無咎。又如《尚書·洪范》云:“歲月日時無易,百谷用成,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日月歲時既易,百谷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寧。”《尚書》這句話亦是在強調“時”乃天下萬物之存在的基本條件,其中內涵有豐富的客觀必然的規范性意義,任何存在物都不可違“時”,否則便會造成由百谷社稷到百姓家庭的不安寧。
也正是由于“時”的上述重要性,孟子在稱贊孔子時特意用一“時”字:“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孟子·萬章下》)孔子之所以被孟子視為古代圣人中的集大成者,即在于孔子能夠“時”,也即隨“時”而動。基于此,我們也便不難理解《要略》對《時則訓》主旨的闡釋:“《時則》者,所以上因天時,下盡地力,據度行當,合諸人則,形十二節,以為法式,終而復始,轉于無極;因循仿依,以知禍福,操舍開塞,各有龍忌,發號施令,以時教期,使君人者知所以從事。”所謂“時”,不僅僅是均勻流逝的時間,而且涉及天命、地力、人則,綜合上述三者,并且靈活應變,所謂“終而復始,轉于無極”,方能知曉如何“因循仿依”,明了各種禁忌,從而恰當地為人處世。
分而言之,“時”首先與“天”相關,一年四季十二月的往復循環,乃是吾人生存的基本條件,因此《時則訓》首先依次敘述十二月的時訓和月令。如我們在此節選的孟春之月,作者先由該月的天象、氣象講到物象(物候),再由天象、氣象、物象引出人之農事和政令,最后講到如孟春之月行夏令、秋令和冬令將會怎樣。這實際上是作者給處于孟春之月的自然社會定下的一種模式,也即給人規定了處在這種時令條件下的行為準則: 人必須做什么和應該干什么。這種“必須”和“應該”也即人所當行之“道”,就此而言,大道甚簡,“道”即內涵于我們的生存情境之中,依此而行即是得道,違此而行即是失道。由此可見,“時”乃是與“道”密切相關的,“道”在“時”中,得其時即是得其道。也正是因此,“時”在中國古代文獻中,與“道”類似,往往兼有真、善、美三層意蘊,如《尚書·舜典》云“百揆時敘”,即是說百事所揆度者皆得其良好的次序,“時”在此即有良、善的意味;又《尚書·皋陶謨》云“百工惟時”,說的是百工皆是,“時”在此有是、正確,也即真的意味;又《詩經·大雅·文王之什》云“帝命不(丕、大)時”,說的是天命文王之是、之美,“時”在這里含有美善的意味。
當然,《時則訓》在敘述孟春之月的時訓和月令時,為了將十二月月令的模式建構得滴水不漏,于是將什么都納入這個模式框架中,這樣也就造成一種牽強和附會。如“其味酸,其臭膻”,其注釋是這樣的:“膻者羊臭,春物氣與羊相類。木所以酸者,象東方萬物之生也;酸者鉆也,言萬物鉆地而出生,五味得酸乃達也”(《五行大義》三引許注)。諸如此類的令人費解乃至荒謬之處,在《時則訓》中還有不少。其實,“時”所包涵的一個重要義涵即是“變”,“時”也即是要“隨時而變”,因此,《時則訓》通過建構一套十二月月令的固定模式,必然會將“時”中所包涵的“變”的意味削弱不少。
然而,正如我們在本書中曾經強調的,我們讀古書時,所要汲取的乃是古人的智慧,而非知識;因而對于其中的牽強附會之處我們可以暫時懸置之,而以古人提供給我們的實踐智慧為所猶當致意處。在這里,一定的時節必有此時節必須和應當從事之事,應該說是《時則訓》告訴我們的一個基本道理;正是因此,在我們這里節選的第三段關于“六合”的文字中,作者列舉了各個時節失“時”的各種不良后果。這個道理看似簡單,但在以科技戰勝自然、改造自然的今天,在潛移默化當中,實際上已經漸漸為人們所遺忘。比如說,在與天時聯系最為緊密的農業領域,由于科技的進步,各種反季節蔬果,乃至轉基因蔬果大量涌現,這些新食品對于人體是否是“良善”的、合“時”宜的,其實尚未明了,但卻已經大規模地進入了人們的飯桌。當今人類似乎已經不需要“天時”的約束,到底是人類的幸運、還是不幸呢?這是需要我們認真反思的一個問題。
除了“天”,《時則訓》的作者還敏銳地感到“時”與“地”之間的關聯,這也即是我們在此節選的第二段文字“五位”。通過這段文字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這里的“五位”不僅僅是就方位而方位,它還包含著時間,即東—春、南—夏、西—秋、北—冬,所以本段又是“時”與“地”及“人”相配。如東方,其政令是:“挺群禁,開閉闔,通窮窒,達障塞,行優游;棄怨惡,解役罪……”諸如此類也符合春天主仁德助生長的原則。還如西方,其政令是:“審用法,誅必辜,備盜賊,禁奸邪……”諸如此類又符合秋天收斂肅殺的原則。作者在“時則”之外再補充一段“五位”的文字,顯然是在提醒我們,所謂“時”是與“天”、“地”等各種因素聯系在一起的,只有充分綜合了各種因素,才能有恰當的行動,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時”。這也再次提示我們,“時”不是一個固定僵化的原則,而是內涵十分豐富的實踐智慧。
最后,在我們節選的第四段文字中,《淮南子》的作者總括性地概述了天、地、時對人的根本性意義:“天為繩,地為準,春為規,夏為衡,秋為矩,冬為權。”天、地、四時乃是包括人在內的萬物行事之規矩、準繩和權衡,也即是說,天、地、時為一切生存物的活動提供了一種不可違逆的原則和規范,萬物只有順此而行,方是正道。這一重要觀念我們在前文已經反復提到,《淮南子》在這段文字中也給予了非常精辟的概括,如“繩(天)之為度也,直而不爭,修而不窮,久而不弊,遠而不忘……自古及今,不可移匡,厥德孔密,廣大以容”,天道正直而不邪曲,常新而不舊弊,因而它能夠作為萬物應當效法的對象,從古至今,不可移易。
總而言之,作為與“天”、“地”關系異常密切的一個根本性概念,“時”與“天”、“地”共同組成了《淮南子》天道觀的主要內容。《淮南子》通過“時”所要向我們闡述的一個既根本又平常的道理就在于,人應當有所法式、有所禁忌,而四時之循環往復以及與之相關的氣候、物候、天象、地理等要素,作為人類生存的基本情境,是人類應當特別予以尊重并予以充分地同情之了解的;唯有如此,人之行事方能得其正,最終也才能達至與天地萬物之諧和。然而,正如老子所說:“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老子·七十章》);這是由于“大道甚夷,而人好徑”(《老子·五十三章》),本來大道十分簡易而平常,但人們卻往往因于利欲之心而好走小徑、無視坦夷之大道。大概也正是因此,《淮南子》在闡述完其天道觀之后,通過下一卷《覽冥訓》天人感應論的過渡,還要辟出十幾卷來專門詳說人道,以求最終警醒昭昭察察、積重難返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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