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說·列異傳·談生宋定伯》原文、賞析、鑒賞
談生
談生者,年四十,無婦。常感激讀書。忽夜半有女子,可年十五六,姿顏服飾,天下無雙,來就生為夫婦。乃言:“我與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為夫妻,生一兒,已二歲; 不能忍,夜伺其寢后,盜照視之。其腰以上生肉如人,腰下但有枯骨。婦覺,遂言曰: “君負我。我垂生矣,何不能忍一歲而竟相照也? ”生辭謝。涕泣不可復止,云: “與君雖大義永離,然顧念我兒。若貧不能自偕活者,暫隨我去,方遺君物。”生隨之去,入華堂,室宇器物不凡。以一珠袍與之,曰:“可以自給。” 裂取生衣裾,留之而去。
后生持抱詣市,睢陽王家買之,得錢千萬。王識之,曰: “是我女袍,此必發墓。”乃取拷之。生具以實對。王猶不信,乃視女冢,冢完如故。發視之,果棺蓋下得衣裾。呼其兒,正類王女。王乃信之。即召談生,復賜遺衣,以為王婿。表其兒以為侍中。
(據中華書局排印本《太平廣記》,下同)
宋定伯
南陽宋定伯,年少時,夜行逢鬼。問之,鬼言: “我是鬼。”鬼問: “汝復誰?”定伯誑之,言: “我亦鬼。”鬼問: “欲至何所?”答曰: “欲至宛市。”鬼言: “我亦欲至宛市。”遂行數里,鬼言: “步行太遲,可共遞相擔,何如?”定伯曰: “大善。”鬼便先擔定伯數里。鬼言: “卿太重,不是鬼也!”定伯言: “我新鬼,故身重耳。”定伯因復擔鬼,鬼略無重。如是再三。
定伯復言: “我新鬼,不知有何所惡忌? ”鬼答言:“唯不喜人唾。”于是共行。道遇水,定伯令鬼渡; 聽之了然無水音。定伯自渡,漕漼作聲。鬼復言: “何以有聲? ”定伯曰: “新死,不習渡水故爾,勿怪吾也!”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擔鬼著肩上,急執之。鬼大呼,聲咋咋然,索下,不復聽之,徑至宛市中。下著地,化為一羊,便賣之。恐其變化,唾之。得錢千五百,乃去。
當時有言: “定伯賣鬼,得錢千五。”
《列異傳》是魏晉時期較早的一部志怪小說集,共三卷。《隋書·經籍志》題為魏文帝撰,今佚。古來文籍中引用頗多,因此能夠見到它的遺文。《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均稱《列異傳》為張華所撰,但都缺乏佐證。清代人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又解釋說: “意張華續文帝書,而后人合之。”又據南朝宋人裴松之《三國志注》、后魏酈道元《水經注》均引用其文。可見,《列異傳》為魏人作品。
《談生》寫的是窮書生談生與官宦小姐鬼魂相戀相分的故事。通過這個怪異故事,反映了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里人的婚姻要受等級制度的制約,不同等級的人不能通婚。等級的高低又是由有無官位和財富多少來決定的。作官者,不僅有權勢,而且有財富,他們絕不容許自己的子女與窮人通婚,要講“門當戶對”。作者卻不囿于這種觀念,一反當時的等級清規,描寫了郡王女兒的鬼魂與談生結婚的故事,來說明在貧富懸殊的社會里,不同等級的男女要相愛成婚,只能像他們一樣過著半人半鬼的生活,最終也不能白頭偕老。這是一幕反封建的愛情悲劇,具有積極的批判當時社會現實的意義,同時,作品也贊頌了這位少女對自由幸福生活的追求,表現了魏晉時期人性的復蘇。
談生是一個起落多變悲喜交加的形象。他本來是一個“年過四十,無婦”的孤苦伶仃的窮書生,就在這種困境中,卻來了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與他結為夫婦,并生一子。這對談生來說,真是喜上加喜,喜不自禁! 他嘗到了家庭的溫暖,嘗到了有子的幸福。但他忍不住要見見妻子的原樣,竟不顧“三年之后,方可照”的忠告,造成了妻子不能復生成人的悲劇。談生做了抱恨終生痛苦難言的蠢事,使他美滿的家庭轉眼即逝。他墮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后來,雖然郡王家承認他為女婿,并上奏將其子作為皇帝的近臣,但對談生來說,他失去的是有情的妻子,得到的卻是無情的虛名。呈現在我們面前的談生是一個可悲而又可嘆的人物。
作品中的少女(鬼魂)是一個美麗聰穎的富家小姐。她雖是一個鬼魂,卻具有活人的七情六欲,向往人間的幸福生活。她沖破世俗的偏見,與窮書生談生結為夫妻。她幻想復生成人,過人間的歡樂生活。但她沒有想到丈夫不到三年用火相照,使她顯了原形,再也不能復生。她悲切,她痛苦,她的希望成了泡影! 她感嘆丈夫為何不能再忍一年而相照?其情其境反映了婦人絕望神情,是一個令人同情的悲劇形象。
作品的情節是緊緊圍繞著談生及其妻子的命運而展開。開始,談生是一個窮而且孤的書生,命運令人憂,但突然間來了一位妙齡少女與他成婚,真是柳暗花明,絕處逢生,這是談生意料不到的幸福。這是命運的一大轉折,是喜。可惜,好景不長,談生用火相照,造成妻子不能復生成人的大悲劇,真是晴天霹靂,使談生墮入了痛苦無限的深淵之中。這又是命運的一大轉折,是悲。這種大波大浪式的情節發展,扣人心弦,令人震驚。作品的結構嚴謹,敘述有致,故事有頭有尾,語言簡潔而意蘊含蓄。如寫“談生者,年四十,無婦”,不言窮而窮在其中; 寫忽然夜半有一美貌少女與他結為夫婦,不言喜而喜在心頭;寫其婦言“我與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不言鬼而實為鬼魂;寫談生用火照妻子,見“其腰以上生肉如人,腰下但有枯骨”時,不言驚而驚駭自在; 寫其妻發覺被照后說“君負我,我垂生矣,何不能忍一歲而竟相照也”,不言悲而悲從中來。這些都充分體現了優秀文言小說言簡意賅的特點。
《宋定伯》是一篇有名的不怕鬼的故事,顯系民間傳說。作品的主題顯然是宣揚不怕鬼更要敢捉鬼制服鬼。它通過逢鬼、騙鬼和捉鬼的描寫,贊揚了少年宋定伯的機智和勇敢,說明鬼并沒有什么可怕,人完全可以制服它,特別是在人們相信“人鬼乃皆實有”,“自視固無誠妄之別”的魏晉南北朝,更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
故事的中心人物宋定伯,年少氣盛,夜行遇鬼,他不僅不怕,還主動與鬼打招呼。當鬼問“汝復誰”?定伯答: “我亦鬼也”。佯裝是鬼的同類,才能與鬼同行。這表現了宋定伯的沉著和機智。鬼背負宋定伯時說:“卿太重,不是鬼也! ”他一點不驚慌,反而自稱是“新鬼,故重耳”。又一次巧妙地解除了鬼的懷疑,取得了鬼的信任,并進而掌握了捉鬼的奧秘——“唯不喜人唾”。當宋定伯涉水有聲時,鬼又問: “何以有聲?”定伯又以“新死,不習渡水故爾”作答,使鬼信以為真,完全把鬼迷住。當行至宛市,定伯緊緊抓住鬼不放,不管鬼怎樣慘叫,他也不心軟。鬼變成一只羊,便將它賣掉,并“唾之”以防鬼再變。這些層層深入的描繪,活生生地再現了一個有膽有識、善于謀略、勇于捉鬼的少年英雄宋定伯的形象。
作品中的鬼是一個呆頭呆腦的形象,它是作為宋定伯的陪襯而出現的。它的一切都被神機妙算的宋定伯所控制,這個鬼必然要成為英雄手下的敗將。
作品以對話的方式展開情節,貫穿全篇,簡潔而傳神,符合人物性格發展的需要。作者把宋定伯和鬼的對話描寫得栩栩如生,如臨其境,頗為有趣。在對話中,宋定伯的靈活、機智、勇敢與鬼的笨拙、窩囊、怯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效果。特別把宋定伯捉鬼的情節寫得極為生動:“定伯擔鬼著肩上,急執之。鬼大呼,聲咋咋然,索下。不復聽之,徑至宛市中。”鬼的驚呼與凄然求饒的可憐相和定伯堅定果斷的神情都躍然紙上,生動逼真。這是魏晉志怪小說中精彩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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