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寄小讀者》原文、賞析、鑒賞
冰 心
[通訊七]
親愛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日的下午,約克遜號郵船無數的窗眼里,飛出五色飄揚的紙帶,遠遠的拋到岸上,任憑送別的人牽住的時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飛揚而凄惻!
癡絕的無數的送別者,在最遠的江岸,僅僅牽著這終于斷絕的紙條兒,放這龐然大物,載著最重的離愁,飄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潑。除了三餐外,只是隨意游戲散步。海上的頭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拋沙袋,樂此不疲,過后又絕然不玩了。后來自己回想很奇怪,無他,海喚起了我童年的回憶,海波聲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躍到我腦中來。我十分的恨這次舟中沒有幾個小孩子,使我童心來復的三天中,有無猜暢好的游戲!
我自少住在海濱,卻沒有看見過海平如鏡,這次出了吳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無際盡是粼粼的微波。涼風習習,舟如在冰上行。過了高麗界,海水竟似湖光,藍極綠極,凝成一片。斜陽的金光,長蛇般自天邊直接到欄旁人立處。上自穹蒼,下至船前的水,自淺紅至于深翠,幻成幾十色,一層層,一片片的漾開了來。——小朋友,恨我不能畫,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寫不出這空靈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雙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獨倚欄旁,涼風吹衣。銀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遠遠聽得樓欄下人聲笑語,忽然感到家鄉漸遠。繁星閃爍著,海波吟嘯著,凝立悄然,只有惆悵。
十九日黃昏,已近神戶,兩岸青山,不時的有漁舟往來。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圓扁的,大家說笑,便道是“饅頭山”。這饅頭山沿途點綴,直到夜里。遠望燈光燦然,已抵神戶,船徐徐停住,便有許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層上。初次看見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燈光,無聲相映。不時的還有一串光明從山上橫飛過,想是火車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沒有海潮音,靜極心緒忽起:“倘若此時母親也在這里……”我極清晰的憶起北京來,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寫了。
冰心,八,二十,一九二三,神戶。
朝陽下轉過一碧無際的草坡,穿過深林,已覺得湖上風來,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樣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開紙,拿起筆,抬起頭來,四周紅葉中,四面水聲里,我要開始寫信給我久違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水面閃爍著點點的銀光,對岸意大利花園里亭亭層列的松樹都證明我已在萬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過一字,說是對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時寫作,喜在人靜的時候。船上卻處處是公共的地方,艙面欄邊,人人可以來到。海景極好,心胸卻難得清平。我只能在晨間絕早,船面無人時,隨意寫幾個字,堆積至今,總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整理,便遲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諒我!
許多話不知從那里說起,而一聲聲打擊湖岸的微波,一層層的沒上雜立的湖石,直到我蔽膝的氈邊來,似乎要求我將她介紹給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紹她!她現在橫我的眼前。湖上的明月和落日,湖上的濃陰和微雨,我都見過了,真是儀態萬千。小朋友,我的親愛的人都不在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兒,能慰安我了。Lake Waban,諧音會意,我便喚她做“慰冰”。每日黃昏的游泛,舟輕如羽,水柔如不勝槳。岸上四周的樹葉,綠的,紅的,黃的,白的,一叢一叢的倒影到水中來,覆蓋了半湖秋水。夕陽下極其艷冶,極其柔媚。將落的金光,到了樹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霧中,低低的囑咐他,帶我的愛和慰安,一同和他到遠東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過半月了,若問我愛那一個更甚,這卻難說。——海好像我的母親,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親近在童年,和湖親近是現在。海是深闊無際,不著一字,她的愛是神秘而偉大的。我對她的愛是歸心低首的。湖是紅葉綠枝,有許多襯托。她的愛是溫和嫵媚的。我對她的愛是清淡相照的。這也許太抽象,然而我沒有別的話來形容了!
小朋友,兩月之別,你們自己寫了多少,母親懷中的樂趣,可以說來讓我聽聽么?——這便算是沿途書信的小序,此后仍將那寫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舊。“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東岸的上海繞到大西洋東岸的波司頓來,這些信中說得很清楚,請在那里看罷!
不知這幾百個字,何時方達到你們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心,十,十四,一九二三,慰冰湖畔,威爾斯利。
[通訊十]
親愛的小朋友:
我常喜歡挨坐在母親的旁邊,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說我幼年的事。
母親凝想著,含笑地,低低地說:
“不過有三個月罷了。偏已是這般多病,聽見端藥杯的人的腳步聲,已知道驚怕啼哭,許多人圍在床頭,乞憐的眼光,不望著別人,只向著我,似乎已經從人群里認識了你的母親!”
這時眼淚已經濕了我們兩個人的眼角!
“你的彌月到了,穿著舅母送的水紅綢子的衣服。戴著青緞沿邊的大紅帽子,抱出到廳堂前。因看你豐滿紅潤的面龐,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驕傲。
“只有七個月,我們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欄旁;海波聲中,你已會呼喚‘媽媽’和‘姊姊’。”
對于這件事,父親和母親還不時的起爭論,父親說世上沒有七個月會說話的孩子,母親堅執說是的。在我們家庭歷史中,這事至今是件疑案。
“濃睡之中猛然聽得丐婦求乞的聲音,以為母親已被她們帶去了。冷汗被面的驚坐起來,臉和唇都青了,嗚咽不把成聲,我從后屋連忙進來。珍重的攬住!經過了無數的解釋和安慰,自此后,便是睡著,我也不敢輕易的離開你的床前。”
這一節,我仿佛記得。我聽時寫時都重新起了嗚咽!
“有一次病得重極了,地上鋪著席子,我抱著你在上面膝行,正是暑月,你父親又不在家;你斷斷續續說的幾句話,都不是三歲的孩子所能夠說的,因為你奇異的智慧,增加了我無名的恐怖,我打電報給你父親,說我身體和靈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陣大風雨,深憂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的睡了一大覺,這一番雨風,把你又從死神的懷抱里,接了過來。”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親以智慧的眼光,看萬物都是智慧的,何況她的惟一摯愛的女兒?
“頭發又短,又沒有一刻肯安靜,早晨這左右兩個小辮子,總是梳不起來,沒有法子,父親都來幫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像了!’父親拿著照像匣子,假作照著,又短又粗的兩個小辮子,好容易天天這樣的將就的編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知向父親索要我每天照的像片!
“陳媽的女兒寶姐,是你的好朋友。她來了,我就關你們兩個人在屋里,我自己睡午覺。等我醒來,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馬,都當做船,飄浮在臉盆的水里,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寶姐是我一個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終不記得,不認識她,然而從母親口里,我深深的愛了她。
“已經三歲了,或者快四歲了。父親帶你到他的兵艦上去,大家匆匆的替你換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么時候,把一只小木鹿,放在小靴子里。到船上要父親抱著,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時,只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脫了鞋子,發現了小木鹿,父親和他許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么不會說?”
母親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的笑了。——回想起來,她的質問,和我的羞愧,都是一點理由沒有的。十幾年前事,提起當面前事說,真是無謂。然而那時我們中間彌漫了癡和愛!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么緣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呆了一呆,你就過來呼喚我,搖撼我。說:‘媽媽,你的眼睛怎么不動了?。’我有時喜歡你來抱住我,便故意的凝神不動。”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也許母親凝神,多是憂愁的時候,我要攪亂她的思路,也未可知。——無論如何,這是個隱謎!
“然而你自己卻也喜凝神;天天吃著飯,呆呆的望著壁上的字畫,桌上的鐘和花瓶,一碗飯數米粒似的,吃了幾點鐘。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開。”
這件事我記得,而且很清楚,因為獨坐沉思的脾氣至今不改。當她說這些事的時候,我總是臉上堆著笑,眼里滿了淚,聽完了用她的衣襟來印我的眼角,靜靜的伏在她的膝上。這時宇宙已經沒有了,只母親和我,最后我沒有了,只有母親,因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這是如何可驚喜的事,從母親口中,逐漸的發現了,完成了,我自己!她從最初已知道我,認識我,喜愛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認世界上有個我的時候,她已愛了我了。我從三歲上,才慢慢的在宇宙中尋到了自己,愛了自己;認識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過是母親意念中的我的百分之一,千萬分之一。
小朋友!當你尋見了世界上有一個人,認識你,知道你,愛你,都千百倍的勝過你自己的時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淚,不死心塌地的愛她,而且死心塌地的容她愛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親面前,仰著臉問說,“媽媽,你到底為什么愛我?”母親放下針線,用她的面頰,抵住我的前額。溫柔地,不遲疑地說:“不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兒!”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還有人能說這句話!“不為什么”,這四個字,從她口里說出來,何等剛決,何等無回旋!她愛我,不是因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間的一切虛偽的稱呼和名字!她的愛是不附帶任何條件的,惟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兒。總之,她的愛,是屏除一切,拂拭一切,層層的麾開我前后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的來愛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后,將有二十年的歷史和一切都更變了,再走出到她面前。世界上縱沒有一個人認識我,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兒,她就仍用她堅強無盡的愛來包圍我。她愛我的肉體,她愛我的靈魂,她愛我前后左右,過去,將來,現在的一切!
天上的辰星,驟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響。海波如山一般的洶涌,一切樓屋都在地上旋轉,天如同一張藍紙卷了起來。樹葉子滿空飛舞,鳥兒歸巢,走獸躲到他的洞穴。萬象紛亂中,只要我能尋到她,投到她的懷里……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對于我的愛,不因著萬物毀滅而更變!
她的愛不但包圍我,而且普遍的包圍著一切愛我的人;而且因著愛我,她也愛了天下的兒子,她更愛了天下的母親。小朋友!告訴你一句小孩子以為是極淺顯,而大人們以為是極高深的話,“世界便是這樣的建造起來的!”
世界上沒有兩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頭上的兩根絲發,也不能一般長短。然而——請小朋友們和我同聲贊美!只有普天下的母親的愛,或隱或顯,或出或沒,不論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靈的度量衡來推測;我的母親對于我,你的母親對于你,她的和他的母親對于她和他;她們的愛是一般的長闊高深,分毫都不差減。小朋友!我敢說,也敢信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敢來駁我這句話,當我發覺了這神圣的秘密的時候,我竟歡喜感動得伏案痛哭!
我的心潮,沸涌到最高度,我知道于我的病體是不相宜的,而且我更知道我所寫的都不出乎你們的智慧范圍之外。——窗外正是下著緊一陣慢一陣的秋雨,玫瑰花的香氣,也正無聲的贊美她們的“自然母親”的愛!
我現在不在母親的身畔,——但我知道她的愛沒有一刻離開我,她自己也如此說!——暫時無從再打聽關于我的幼年的消息;然而我會寫信給我的母親,我說:“親愛的母親,請你將我所不知道的關于我的事,隨時記下寄來給我。我現在正是考古家一般的,要從深知我的你口中,研究我神秘的自己。”
被上帝祝福的小朋友:你們正在母親的懷里。——小朋友!我教給你,你看完了這一封信,放上報紙,就快快跑去找你的母親——若是她出去了,就去坐在門檻上,靜靜的等她回來——不論在屋里或是院中,把她尋見了;你便上去攀住她,左右親她的臉,你說:“母親!若是你有功夫,請你將我小時候的事情,說給我聽!”等她坐下了,你便坐在她的膝上,倚在她的胸前,你聽得見她心脈和緩的跳動,你仰著臉,會有無數關于你的,你所不知道的美妙的故事,從她口里天樂一般的唱將出來!
然后,——小朋友!我愿你告訴我,她對你所說的都是什么事。我現在正病著,沒有母親坐在旁邊,小朋友一定憐念我,然而我有說不盡的感謝!造物者將我交付給我母親的時候,竟賦予了我以記憶的心才;現在又從忙碌的課程中替我勻出七日夜來,回想母親的愛。我病中光陰,因著這回想,寸寸都是甜蜜的。
小朋友,再談罷,致我的愛與你們的母親!
你的朋友 冰心
十二,五晨。
一九二三。 卜圣生療養院,威爾斯利。
《寄小讀者》開始寫作于1923年7月,當時,冰心正準備離開祖國到美國留學去。其中的(一)至(六),分別寫于北京、津浦道上和上海。
《寄小讀者》(七),前半篇寫的是海,描寫的是作者從上海乘船啟程出國途中,對海景的觀感和聯想,同年8月作于日本神戶——這是輪船中途停歇的地點;后半篇寫的是湖,同年10月作于美國威爾斯利的慰冰湖畔,這時作者已抵達她的留學地——威爾斯利大學研究院。慰冰湖是威爾斯利的一個湖,冰心自己稱它為“慰冰湖”,作者在后半篇除去描寫了湖的景色之外,也把“湖”與“海”作了比較。冰心在《寄小讀者》(七)中,用清新優美的文字,委婉細膩的情思,在寫景和敘事中融合進自己的脈脈思緒,顯得情景交融,很有特色。尤其是在描寫了大海的空靈變幻和湖水的嫵媚艷麗,并把它們兩相對照了以后,再發出一番生動的議論,就分外地加深了讀者的印象,真可說是別具一格。
《寄小讀者》(十)作于同年12月,仍然是在威爾斯利寫的,但是內容卻與(七)完全不同,它是歌頌母愛的。母愛是冰心早期作品中反復吟詠的一個主題,不僅在散文中吟詠,也常常在詩或者小說里歌唱,冰心歌頌母愛時,總是運用十分優美動聽的文字,無限纏綿深沉的感情,把母愛描繪成人世間最值得贊美的一種感情。在《寄小讀者》(十)中,冰心更是運用了作者本人與她的母親,互相偎依著,輕聲地悄悄交談,共同追憶作者兒時往事的手法,把母與女之間那種愛不能分,仿佛一體的眷戀的深情,表現得淋漓盡致。全篇自始至終回蕩著一種“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的筆調,淺斟低唱,動人心弦。
冰心自己曾經說過,散文是她“所最喜愛的文學形式”(《關于散文》)。我們從《寄小讀者》(七)、(十)這兩篇散文里,也能夠看出冰心散文所特有的那種清新秀麗和流利飄逸的風格。她的這種藝術風格,曾經給20世紀20年代的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冰心以后所寫的散文中,我們仍然能夠看到這種風格的延續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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