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回頭率”
我認識兩個老太太,這兩個老太太是兩姊妹,一個七十出頭,一個也近七十了。她們同住在美似天堂的杭州城里。兩個老太太的頭發(fā)都白了,個子差不多,容貌也很近似,走在一起時常常有人誤以為她們是雙胞。
其實仔細一看就會發(fā)現(xiàn)她們不同了。
作為姐姐的老太太,年輕時很漂亮,早早地嫁作他人妻,也早早地開始了人生的苦難。丈夫很早就病逝了,年輕的她便獨自一人撫養(yǎng)著三個孩子。在每月工資只有五十來塊的情況下,她也沒有向單位上申請過一次困難補助。她靠著自尊和頑強走過了艱難的歲月。如今三個孩子都已成人成材,她的滿頭青絲就心甘情愿地褪色了,褪得沒有一絲黑的痕跡,我們只有將它稱作銀絲才能確切。
作為妹妹的老太太,年輕時則是以才華橫溢而驕傲于人世。她曾是一名大報記者,曾有過流光溢彩的年華。但后來當了右派,很快淪為了家庭婦女。直到二十年后才重新回到她所熱愛的新聞崗位上。她的滿頭青絲是在苦悶中、不甘中、等待中熬白的。因為不甘和等待,就總有那么一小部分青絲不愿離她而去,所以她的一頭白發(fā)至今也不純粹,形容為灰白才比較準確。
但無論是灰白還是純白,她們都已被人稱作白發(fā)老太太了。
在杭州那個地方,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賞。春天是西湖堤上的桃花,一株桃花一株柳,粉紅嫩綠,煞是好看;夏季是西湖里的荷花,清香撲鼻,十里不絕,“映日荷花別樣紅”;秋日除了滿城流溢著桂花濃郁的芳香外(桂花是杭州的市花),公園里還有盛大的菊展;冬天則可上梅的世界塢山去,賞那里的臘梅紅梅白梅和綠梅。
每當花季來臨時,兩位老太太就會相約著一起去賞花。她們在自然的花季里。回憶著她們人生的花季,也回憶著她們人生的苦難。有一回,當她們去公園賞菊時,走在陽光下,那一頭的白發(fā)和開朗達觀的笑容,竟讓許多人忍不住回頭觀望。于是她們自豪地對人說,我們倆老太太也有“回頭率”呢。
我笑了。我相信。
我想引人回頭的,一定不僅僅是她們的白發(fā),更多的是她們那和藹慈祥的面容,那整潔得體的衣著,那矯健輕快的步履,和那歷經苦難,卻依然能夠從容賞花的心境。
講兩個老太太快樂的小故事吧。
那位姐姐老太太,因滿頭的白發(fā)沒有一絲雜質,面龐又總是那么白皙紅潤,走出去就常有人問,老人家,你多大年紀了?老太太說,七十多了。問者總是大為驚訝,嘖嘖不已。也許在他們看來,非得活到一百歲的人,才能擁有如此純白的頭發(fā)吧?
一年元旦,姐姐老太太去商店買扣子,她的一頭白發(f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又顯得十分醒目。她在鈕扣柜臺選扣子,又有人來問她的年齡。也許那天老太太的心情特別好,也許她不想再看到別人吃驚的樣子,于是就開心地說,我九十九了。
沒想到這回答依然令人們大為驚奇,一些人馬上圍了過來,并且議論說:瞧這老太太九十九了,精神還這么好。嘖嘖。有意思的是,商店經理也聞訊趕來,親熱地對老太太說,老人家,你今天來我們商店買東西,真是我們的福氣。老太太并不在意,微笑著選了七顆扣子。每顆一元四,她拿出了十元錢準備付款。商店經理見此情景馬上說,這七顆扣子就算是我們送你的了,我們不收錢了。
老太太對這料想不到的結局感到好笑,但看到大家都這么高興也就不去戳破了。她樂呵呵地對經理說了許多新年發(fā)財萬事如意的話,然后就從容地捧著那價值九元八角錢的扣子回家去了。
當然,回家之后,她樂了很久。
還沒忘了打電話告訴她的妹妹。
妹妹老太太有個女兒繼承了她的職業(yè),也在報社做編輯。有段時間,生活版上缺稿,她就找母親幫忙,要她寫幾篇關于吃的文章。順便說一句,這姊妹兩個老太太都很會燒菜。要讓老太太寫這種文章,那全是經驗之談,信手拈來就是。老太太就分別用她的外孫女及外孫的大名和小名寫了一系列美食文章,先后發(fā)表在女兒的版面上。我可以很公正的說,老太太的那些文章絕不是從后門進入報紙版面的,它與普通菜譜簡直不能同日而語,充滿了生動幽默的語言。
后來報紙專門為這些美食文章評獎,老太太大面積獲得豐收,一個人得了一個一等獎,兩個二等獎。報社就通知讓獲獎者去報社的商店領獎,也就是領些小物品而已。但老太太卻不好意思去領這么多獎,怕人家認出她來說她是走了女兒的后門。于是她分別讓老伴和老姐姐各代領一個,自己只領一個。老伴和老姐姐都順利地領走了。偏偏她去領時,那位發(fā)獎的小伙子一看見她就說,噫,你很像我們報社的小樺(她女兒)嘛。老太太心里一驚:到底被人認出來了。但她仍面無表情地說,誰是小樺?然后丟下一臉不解的小伙子,從容地走出了商店。
自然,回家后又樂了很久,她沒忘了打電話告訴她的姐姐。
這便是兩位老太太生活里的小故事,這樣的小故事還很多。
你能說這樣的老太太不可愛嗎?你能說當她們帶著這些快樂走上街時,沒有回頭率嗎?如今她們倆都進了老年大學,一個學書法繪畫,一個學工藝美術。這下更有藝術氣質啦!
為了使您確信這兩位老太太的故事,現(xiàn)在我來告訴您,她們,就是我的母親和姨媽。
我還要告訴您,等我老了,就要老成她們那個樣子。
1995年夏,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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