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我很愛買花。
而成都這個今天已被人們稱為花都的城市,恰給我的這一愛好提供了很大的方便。甚至可以說,我的這一愛好是成都培養起來的。你看,無論春夏秋冬,滿街都是鮮花,滿街都是賣花的人。有時我從街上回來,身上只剩下幾塊錢了,但一看到遍街的鮮花,仍會毫不猶豫地停下車來,掏出所有的錢買上一大把。只要我的自行車筐里插著鮮花,我就會覺得自己很富足,滿心快活,滿心喜悅。
為了插花,我幾乎在房間的每一處都擺上了花瓶,大大小小的好幾個。這些花瓶并不值錢。比如有一個“大花瓶”,其實就是個玻璃啤酒瓶,邊上還有個手柄。但插起花來卻別具一格。而且由于它個子高,最適合插那種大把的花,比如說臘梅。再加上它透明,花的根部也清晰可見,非常美麗。
我還有個黑色的“小花瓶”,其實是個酒瓶,眼小肚皮大的那種,是一次開會時我從餐桌上揀回來的。它只能插一兩朵花,但卻具有一種小家碧玉的溫柔可愛。
每當我的花瓶空了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心里也很空,就趕快出門去買。買花的時候,我常和賣花的人聊天,說他們的花漂亮,或者說他們怎么把花搭配得那么難看?
然后拿著花開心而歸。
有一日,天色近晚我才出門。走到賣花的地方,花已賣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個賣主在那兒站著,她的車上也只有一種黃色的菊花了。而我才插過菊花,故不想再買。但正想走的時候,我忽然看見她放在地下的一個竹筐里,有一束花很漂亮。我想不通她為什么把那花放在地下?
我就問賣主那束花怎么賣?她不在意地把它拿起來說,一元五吧,就這一把了。我看出她是把賣剩的幾種花隨意扎在一起的。但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扎出了一種意想不到的美麗。我當即把它買了下來。
回家的路上,我越看越覺得好看。花放在我的車筐里,令我的整個車子和人都生輝了。粉紅色的月季,黃色的菊花和白色的滿天星,它們零亂而又和諧地組成了一個整體,真是非常漂亮。我插過很多次花,都沒有插到這么好看過。回到家我未作任何改動,就將它插入一個白色的圓形花瓶中,放在茶幾上。天天看,天天不厭。而且凡是來我家見到這花的,都忍不住稱贊它。直到許多日之后干黃了,還有朋友說它顯出一種秋意的美麗。
花徹底干枯后,我想自己試著模仿一次。但當我買回了同樣的花后,卻怎么也插不出那種效果。總要缺點兒什么。
大約無意中形成的美,是有意學不來的。
不過無意中的美,卻需要有意欣賞。那位賣花的婦人,恐怕永遠不知道自己曾創造過那樣的美麗吧?
當然,我也從花里買到過不快。
那天我從外面回來,天色已暗。在快到家門時,我看見幾個賣花的自行車,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我忽然就聞到了一般清香。一看,原來那竹筒里插著挺大的一把白色梔子花。
我很喜歡梔子花。把它插在書房里,寫作時心情特別好。我決定買,就問價。小伙子大約看出了我目光中的渴望,說了個很高的價。我就還了一個,但還是很客氣。我歷來在花的價格上很寬容。我覺得花不是一般的商品,是美。
小伙子馬上依我還的價賣給了我,并且很殷勤地幫我插進前面的車筐。
回到家,我丟下包的第一件事就是插花。但當我把花束解散準備重新整理時,我才發現,那一大把白色的梔子花全是斷的,它們是靠草繩綁在那里的。一但把草繩解開,它們就無法插入瓶內。我只好將它們攤在一個盤子里。
我非常失望。不是對這把花,而是對賣花的人。他褻瀆了這花。
所幸,這樣的時候不多。
更多的時候,我從花中買來快樂。
平日里去看朋友,我也常常買上一大把。我覺得花是最好的禮物,而且不用提前準備,去的路上隨意停下來買一把就是。
有一次我去一個朋友家談點事兒,因為時間緊,原沒打算買花。但走到半路上,我的目光忽然被一個裝滿了花的自行車緊緊抓住——那是一車多么漂亮的菊花呵!碩大而又鮮艷。我還從沒見過這么大的菊花呢,每朵差不多像娃娃臉一樣。而且一看就是剛剛采下的,每一絲花瓣都汁液飽滿,好像一碰就會流出水來。根部又粗又直.將一朵朵淡紫色的花支楞得亭亭玉立。
沒什么可猶豫的,立即下車買。
花的主人,是個四、五十歲的漢子。聽我夸他的花,抑制不住滿心的喜悅,臉也笑成了一朵花。他告訴我這花是他自己種的,優良品種。我真誠地附合說的確是優良品種,我還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花呢。也許是我的熱情夸獎使他感到知音難覓吧,他給了我個很平和的價格,我也就沒還,一氣買下了七朵。
不要看只是七朵,插在前面的車筐里車把一下就重了好多。
我急匆匆地上車趕路,并且想象著朋友看見這花時的驚喜。她一定會為這花原諒我的遲到的。
可當我已拐上小路,快要到朋友家時,那一大把花由于失重,竟從車筐里掉了下來,而我又沒能及時地剎住車,車輪從車上碾過……我只覺得一陣心疼,跳下車來不顧一切地去揀花。
七朵花碾壞了兩朵,另外五朵也不同程度地受了輕傷。我心里難過的只差沒流眼淚了,我站在那兒小心地整理著,眉頭緊蹙。
這時,我聽見一陣很輕的汽車滑動的聲音。我抬頭,不知何時一輛紅色的小車已停在了我的面前。原來我竟一直站在路中間!而且我的自行車也停在路中間!
我趕緊對司機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走。
我想一定要挨罵了。
但我卻聽見一個很溫和的聲音:沒關系,你慢慢理吧!
說話的是那位司機!
我呆怔著,看那輛小車從我身邊慢慢滑過。我想那司機是不是嘲笑我呢?但轉念一想,倘若他真的不耐煩,他早就會鳴笛的。但他卻是那么輕輕地把車滑到我的身邊……
我把受傷的花送給了朋友,依然得到了她熱情的贊嘆。但我沒有告訴她受傷以后發生的故事。因為我想把這個故事留在自己心里。
它就像花一樣美。
1992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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