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豪華廢墟中的賢妻良母

我不要這看似完整的家庭。我不要再做別人眼里幸福的女人。我不要做媽媽口中的乖女兒。我也不想再為任何人光宗耀祖，我只想為自己活一回！

我聽見了腳步聲，收拾包的聲音，然后是開門的聲音，最后，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夜，死一般的沉寂。

我沒有起身，也沒有開燈，把頭埋在被子里，無聲地痛哭。我不想驚醒隔壁的孩子—那個六歲的女孩兒，只有六歲，我不能讓她知道，一個女人會在半夜里，這樣地哭。

我也不能吵醒保姆，那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可是接受他人的同情和安慰，只會讓我感到恥辱。

哭夠了，我起身拉開了窗簾。

今夜月光溫柔。

我想起半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溫柔的月夜，我發了瘋一般地質問、廝打、哭鬧，我終于找到了長達兩年夫妻關系每況愈下的原因。我的先生，和他的下屬，好上了。

我就像是個傻瓜！

我想起每次去公司的時候，大家恭敬禮貌的笑容背后那份難以言喻的別扭，善良者眼底的同情，不善者嘴角的嘲笑，嫉妒者心頭的得意，我居然通通沒有察覺。

我想起他的情人，嬌笑盈盈，挽著我的胳膊甜膩地叫我姐姐。這到底是親密，試探，還是挑釁？

我想起每次陪他參加宴會，朋友同事交口稱贊，說他娶了一個好太太，聰明賢惠不多事，讓他可以全心地打理公司。現在想來，這話里話外，又有多少暗示或譏諷？

我，居然，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

我也是名校畢業，也曾在職場揮斥方遒，也曾著一襲白衣引一眾男生回頭，也曾在婚內拒絕了包括曾經男神的曖昧請求。

而今天，我站在這里，儼如棄婦！

就在剛剛，我的先生，三更半夜接到了情人的電話，就這樣奪門而出。

自從半年前那一鬧，我們就分居了。

我記得那天，我們坐在花園的長椅上。我試著找回一點理性，克制著，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回來吧！”

我清楚地記得他鼻子一哼，發出不屑的笑聲：

“別扯了！不是你給不給我機會的問題，是我根本不需要你給我機會！還沒有人有資格說給我機會！”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和你離婚的，畢竟你和我一起過過苦日子，女兒也需要媽媽。”

“從今天開始，我們分開睡吧，每月生活費我會像往常一樣打到你卡上。”

“對了，你不要去找王梅，公司要上市，她對我非常重要。真要鬧出事來，影響了公司，你下半輩子也得喝西北風。”

那天夜里，我沒有回家，我坐在花園的凳子上，看著天上的月亮，躲進云里去，又從云里出來。

我想了很多很多，想起我們曾經的甜蜜美好，想起結婚時的承諾，想起女兒出生時的滿足，還想起我一點一滴親手建設起來的這個家。從選房，到裝修，我都像個漢子一樣獨自攬下，挺著六七個月的肚子到建材市場去選裝修材料。我是多么精心地設計著這個家的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

還記得我站在毛坯房里面，對設計師說：“這間朝南的房子，要留給我老公做書房，他喜歡看書。這條走廊要放一個小沙發和茶幾，這里的窗子正對著窗外的玉蘭花，他可以在這里喝茶賞花。這間，放一個大桌子，我老公可以在這里教我們家孩子寫毛筆字。”

我想起自己一個人帶女兒去公園，去親子游泳，去博物館，去科技館，小區里的鄰居和幼兒園的老師，沒有一個人見過孩子的爸爸。我微笑著說，他太忙啦。

是的，他忙著工作，也忙著約會吧。

我不知道人為什么可以這樣無情，但我知道，這是我必須面對的。

自從女兒出生，我已經五年沒有出去工作了；我也按照先生的意思，幾乎斷絕了和所有朋友的聯系。我的社交圈子，就是女兒學校的家長，小區里的鄰居媽媽們。

我最好的閨密，在結婚的時候向我發出了邀請，只有那一次，我試圖違背丈夫的意愿，堅持要去！可他說：“你是不是去見你的初戀男友？”就這一句，讓我又放下了手中的行李。

沒人可以訴說，我獨自思考了一夜。第二天打電話給我的媽媽：“媽，我要離婚了，可能過兩天搬回家去住。”

我媽這輩子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喜歡過我老公，她搜羅出他所有的優點說服我不要離婚。然后又打我女兒的牌，單親家庭的孩子心理容易出問題，現在找對象對方都要看父母婚姻狀況等等。說到最后，我都是一句話：“我要離婚！”

我媽急了，在電話那頭，帶著哭腔說：“你離婚了，讓我的臉往哪兒擱！從小你就學習好，人也乖，大學考得好，工作找得好，老公現在又能干又有錢，街坊鄰居哪個不羨慕我？你現在說你離婚了，讓人家怎么笑話我？！”

聽到這里，我“哦”了一聲，掛斷了電話。兩行淚奪眶而出。

我打開電腦起草了一份離婚協議，然后打電話給房屋經紀說：“西城那套小房子給我收回來吧，我要自己用了。”

晚上我來到女兒房間：“今天晚上媽媽陪你睡好嗎？”女兒甜甜地把頭靠在我懷里：“媽媽你咪咪好大，我小時候就是吃這個長大的嗎？哈哈！”

“你真是個瘋丫頭。”我笑著拍了拍她的屁股。

“媽媽，你知道嗎，我到現在還記得小時候吃奶的味道，真的，淡淡的甜味。奶水有時候會嗆到我，可我還是舍不得松口，哈哈，我太貪吃了媽媽。長大不會變成胖妞吧？！”

“不會的，你會長成最美麗的公主。會有王子騎著白馬來愛你。”

“就像你和爸爸這樣嗎？”

我強忍著淚，從嗓子眼里擠出一聲“嗯”。

心中，已淚如雨下。

女兒摸著我的手說：“媽媽你今天陪我睡我好開心啊，我好想念以前和你們一起睡的時候。每天早上起來，往左邊看看，看見了爸爸；又往右邊看看，看見了媽媽。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女兒你可知道，這話你說了無數回。所以在你小時候那段時光里，無論我早上幾點起，安排了什么事情，還是去做運動，我都會在你快醒的時候躺在你身邊，希望你能夠保有這樣的幸福。

而今天，我卻要對你說，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時候了，因為我和你的爸爸要離婚了。你將被判給我們中的一方。由于我沒有工作和固定收入，很有可能你會被判給爸爸。而我，可能不能再陪伴你以后的人生，不能把你親手交到王子的手中。

我在情緒完全失控之前離開了女兒的房間，躲在自己屋里，又一次在被子里無聲痛哭。

就這樣，那封離婚協議被我放進了抽屜里。

半年里，我像行尸走肉一般地活著，像空氣一樣地被無視，像幽靈一般地游蕩。有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我照著鏡子，叫自己的名字。我看著鏡子里那個女人目光呆滯，面容枯槁；我看見她張了張嘴，卻連一聲“哦”都說不出來。

我已經不再帶女兒去公園、動物園、植物園了，有幾次出去，都是保姆帶著孩子到處看，我走在她們身后，心事重重，不是走丟了自己，就是踩到了水坑。我反倒成了她們的負擔。

我也沒法和她一起共讀了，因為心煩意亂到讀不完一頁書。

我覺得我可能需要吃藥了。

此刻，我再一次站在這月亮底下，看到自己終于瘦到了理想的體重—不，是更瘦。我的膝蓋已經脫了形，骨頭的形狀清晰可見，醫學院的學生可以直接把我當骨骼模型來上課了。

我前額的頭發已經掉光，左面、右面、后面，也有一片一片的禿。

我還要這樣活下去嗎？是的，我的孩子需要一個完整的家。但她首先需要一個活著的媽媽。

如果我死了，或者我活成了一個活死人。這樣的生活，對我的女兒就好嗎？

我不要繼續，活在這豪華的廢墟中。我不要這看似完整的家庭。我不要再做別人眼里幸福的女人。我不要做媽媽口中的乖女兒。我也不想再為任何人光宗耀祖，我只想為自己活一回！我會為過去痛哭，但那是送葬的淚水，過去的我已經死了，而明天，是一個新生的我。我要重新活一回，這個我，沒有原生的傷，沒有過去的痛，她宛如新生，像個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