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金瓶梅》研究應從王世貞研究作為新的突破口和起點,那么首先要考察《金瓶梅》和王世貞的關系。《金瓶梅》事實上影射王世貞一家三代,乃至太倉王氏家族,態度極不友好。因此《金瓶梅》的作者是王世貞的仇家。作者同時又是嚴嵩的仇家,二者交集,現有若干作者嫌疑人中,徐渭最符合條件。
本文以《金瓶梅詞話》(以下簡稱“詞話本”)和《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以下簡稱“繡像本”)為基礎材料。《金瓶梅》是兩個版本的合稱。本文關于《金瓶梅》的任何判斷,都是指兩個版本共同具有的性質。
梅節先生指出“詞話本”中存在三處硬證據,分別是:
1. 第五十二回中四月二十一日庚戌、二十三日壬子切合嘉靖四十年(1561)干支。
2. 第五十九到八十回官哥兒、李瓶兒、西門慶三大喪禮日期切合隆慶五年、六年(1571、1572)干支。
3. 第六十八回“南河南徙”發生于萬歷五年(1577)。
(梅節《〈金瓶梅〉成書于萬歷的新材料》,第三屆國際《金瓶梅》學術討論會論文,1997年7月)
詞話本稿本構思寫作于明朝嘉靖晚期到萬歷初期,可見是合乎實際的。
許建平先生認為“21世紀《金瓶梅》研究應從王世貞研究作為新的突破口和起點”(許建平《王世貞和〈金瓶梅〉的著作權》,《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江蘇太倉人)確實是嘉靖晚期到萬歷初期文壇上呼風喚雨的領袖人物。這個論斷也是完全合理的。
受到兩位前輩的啟發,筆者斗膽提出了一個問題:《金瓶梅》的作者究竟和王世貞是什么樣的關系?是敵對,還是友好?這恐怕也是考證《金瓶梅》作者過程中必須要解決的一個問題。因為《金瓶梅》這樣震撼文壇的巨著,很難想象不和文壇盟主王世貞發生任何聯系。
筆者通過對詞話本和繡像本進行認真考察,發現其中有大量影射王世貞乃至太倉王氏家族的內容,態度極不友好。
一、 《金瓶梅》影射王世貞的父親王忬兩個版本第十七、十八回,均出現了一個倒霉的兵部尚書王黼,因為保衛京師不力,致使敵軍深入,被言官彈劾,五月下獄受審,被宋徽宗親自判決,秋后斬首。王世貞的父親王忬(1507—1560,字民應)恰好就是這樣死的,死后也恰好被追封為兵部尚書。王世貞和親友,極其忌諱此事。他們絕對不會在小說里面這樣直通通記錄“兵部王尚書”的可悲命運。
二、 《金瓶梅》影射王世貞和他的兒子王士騏兩個版本第六十五回歡迎六黃太尉的山東官僚行列中,出現了兩個例外人物,他倆既不是北宋晚期的真實歷史人物,也不是明朝正德、嘉靖年間的進士。一個是“右布政陳四箴”,現據黃霖先生考證,是影射萬歷十七年(1589)冒死上諫的大理寺官員雒于仁(黃霖《金瓶梅成書問題三考》,《復旦大學學報》1985年第4期);一個是“青州府王士奇”,據筆者考證是影射青州兵備副使王世貞和他的長子王士騏。(全亮《〈金瓶梅〉作者徐渭說補證》中《〈金瓶梅〉中明朝正德嘉靖時期進士表》,上海大學碩士論文)“青州兵備副使”是王世貞外放的第一個官職,任職時間是嘉靖三十五年到三十八年(1556—1559)。因此“王青州”當時是王世貞的雅號。書中同時出現的黃甲、凌云翼、狄斯彬同是嘉靖二十二年(1543)癸卯科南直隸省試舉人,王世貞恰恰在這一科。而王世貞和《金瓶梅》中先后出現的凌云翼、狄斯彬、曹禾、黃元白都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
王士騏是萬歷十年(1582)南直隸省試解元,十七年(1589)進士,當年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
“青州府王士奇”影射“王青州”王世貞、王士騏父子,不僅是一箭雙雕,還頗有嘲諷意味。“王世貞”諧音“王世珍”,“王士騏”諧音“王士奇”。“青州府王士奇”將二者合在一起,諷刺王世貞給兒子起的名字像親兄弟一樣。
三、 《金瓶梅》影射王世貞的堂兄王世德和弟弟王世懋兩個版本中西門慶官商事業的繼承人張二官名叫“張懋德”,王世貞的親弟弟王二官名叫“王世懋”(1536—1588,字敬美),一個堂哥名叫“王世德”(1509—1578,字求美)。“張懋德”原來也是一箭雙雕。
張懋德在《金瓶梅》里面是個什么人物呢?原來是老流氓張大戶(強奸過潘金蓮)的侄子。據第六十八回鄭愛月講,長得很丑,麻臉蛋,瞇縫眼,就是有錢,成天嫖妓,和西門慶明爭暗斗。西門慶死后,張懋德搶了西門慶的官帽和生意,娶了西門慶的二老婆李嬌兒,收了西門慶的歌童春鴻,幫閑應伯爵也成天為他服務,還差點娶了潘金蓮。總之,這個人和西門大官人差不多一路貨色,區別就是西門慶長得很帥,張懋德長得很丑。
張二官取名“張懋德”,這顯然是從側面在攻擊王世貞。
四、 《金瓶梅》影射王世貞的家鄉蘇州府的不良風氣兩個版本中提到男寵,就往往和王世貞的家鄉蘇州府扯上了關系。
西門府第一個男寵書童,外號“小張松”,是蘇州府常熟縣人,后來叛逃回了老家。
西門府的另一個男寵王經,雖然是“山東清河縣”本地人,但好歹也姓王。
第三十六回西門府請來唱海鹽戲的蘇州戲子,名字也很曖昧,叫什么“茍子孝”“袁琰”“周順”“胡慥”。他們和“好男風”的蔡狀元、安進士玩得火熱。
據丁朗先生考證,“茍子孝”諧音“溝子小”。而“袁琰”諧音“圓眼”,“胡慥”諧音“胡操”,這都不是什么好詞。
剩下的“周順”也大有來歷。嘉靖年間河南彰德府(今河南安陽)趙康王朱厚煜(1498—1560)的心腹太監名叫“周順”,本來是北直隸常山(今河北正定)人(安陽縣地方史志辦公室“周順墓”http://www.ayx.gov.cn/93/index.asp),在《金瓶梅》里面不知怎么成了蘇州戲子。
李攀龍(1514—1570,字于鱗,山東濟南人)和王世貞排擠謝榛(1499—1579,字茂秦,山東臨清人)的時候,李攀龍含沙射影罵謝榛是朱厚煜的男寵(周瀟《謝榛與李攀龍絕交始末辨析》,《青島大學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6期)。李攀龍和謝榛是山東老鄉,大概是投鼠忌器,所以就輪到王世貞的老家蘇州府倒霉了。作者把“周順”這個名字夾在里面,也許是想為謝榛洗白。
作者把“蘇州”和“男寵”扯在一起,看來也是為了貶低王世貞。
五、 “繡像本”影射王世貞、李攀龍欺負布衣詩人謝榛“繡像本”敵視王世貞,進一步升了級。第一回中應伯爵說“如今年時,只好敘些財勢,那里好敘齒”。這句話看似是應伯爵自我解嘲,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明顯是影射李攀龍、王世貞因為少年顯貴而排斥老詩人謝榛的丑行。當時文人一看這句話,就大概明白諷刺的是誰。
嘉靖三十三年(1554)王世貞、李攀龍將老詩人謝榛逐出“后七子”之列,是當年文壇轟動一時的大事。起初,謝榛因為善于寫詩,并且有扎實的詩歌理論,嘉靖二十六年(1547)又行俠仗義救了盧楠,受到王世貞、李攀龍等人的推崇,加上年紀最大,成為詩社的骨干。后來,王世貞、李攀龍在官場上漸漸發達,在文壇也聲名鵲起,終于和謝榛絕交,將他趕出了詩社。李攀龍罵謝榛是年老失寵的男妓,王世貞罵謝榛兩個眼睛都應該挖掉(謝榛自幼一目失明),為什么不撒泡尿自己照照等等,言語都很惡毒。后來王世貞雖然沒有和謝榛徹底斷交,但是提到謝榛,往往視之為奴仆、門客(許建平《〈臨清州志〉與〈金瓶梅〉研究中的幾個問題》,《金瓶梅研究》第九輯)。
所以“繡像本”里面應伯爵的這句話,還是有深刻的含義的。
六、 “繡像本”影射王世貞的同鄉、恩人、族弟王錫爵“繡像本”第三十回回目“蔡太師擅恩錫爵”,明顯犯了“王錫爵”(1534—1614,字元馭)的名字。正如王世貞是太倉王氏文壇的領袖,王錫爵是太倉王氏政壇的領袖。萬歷十二年(1584)王錫爵入閣,后官至首輔,三十年間,位高權重。他幫助王世貞補官升官,幫助王忬封贈(凌微年《王錫爵與王世貞的交游行誼》,《太倉日報》,2010年4月21日)。在繡像本改定者看來,這都是“蔡太師擅恩”。
為什么“錫爵”是故意影射王錫爵呢?繡像本里面表示“賞賜”,一般都寫作“賜”,什么“知縣在廳上賜了三杯酒”(第一回),什么“自古長者賜,少者不敢辭”(第六十七回),什么“特賜金莖露一杯”(第七十二回)。而且蔡京給西門慶、來保、吳典恩是直接封官,也不是賞給爵位。
這個回目偏偏用“錫”這個古字,存心把首輔王錫爵和奸相蔡京類比,一點兒也不客氣。王世貞晚年在王錫爵幫助下咸魚翻身,看來是繡像本改定者極其厭惡的一件事。
這個影射也有助于判斷“繡像本”稿本的修改時間。王世貞因為王錫爵推薦而被重新起用、王忬死后得到“兵部尚書”的封贈,都是發生在萬歷十五年(1587)。“繡像本”稿本這個回目應該是萬歷十五年之后改定的。
七、 “繡像本”影射王世貞抄襲前人詩句“繡像本”第七十二回王招宣府上“世忠堂”有對聯:“喬木風霜古,山河帶礪新。”“喬木風霜古”這句詩來自明朝名臣楊士奇(楊士奇《題枯木竹石》,《東里集續集》卷五十五)。王世貞曾經抄襲此句,作對聯“喬木風霜古,漁樵日月私”(王世貞《李南雄而進》,《弇州四部稿》卷三十一)。
王招宣府的祖爺名叫王景崇,歷史上還真有兩個。唐末有成德節度使王景崇,到他兒子王镕的時候,被滅族。后漢有鳳翔節度使王景崇,也被滅族。王三官名叫王寀,北宋末年確實有一個風流公子王寀,爭寵失敗,被宋徽宗殺了(
全亮《〈金瓶梅〉作者徐渭說補證》中《〈金瓶梅〉中北宋真實人物表》)。《金瓶梅》里面敗家子王三官的父親王逸軒早死,母親在家里和別人偷情,老婆在家上吊了兩三次,自己還認賊作父,拜西門慶為干爹。潘金蓮還是王招宣府培養出來的。現在把這句詩掛在臭名昭著的王招宣府,對王世貞的諷刺可謂毒辣。
王招宣府只有王三官,那王大官和王二官哪里去了?王世貞在家里算“王大官”,王世懋在家里算“王二官”,正好拉來湊數。這可能是作者的心思。
單單“山河帶礪新”這半副對聯,也比王世貞半通不通的“漁樵日月私”強多了。作者在這里,恐怕也想在文學上把王世貞比下去。
八、 “繡像本”影射王世貞的堂兄王世芳和弟弟王世懋“繡像本”第九十三回敗家子“陳敬濟”當了道士,取名“陳宗美”,成了師兄的孌童。這里面又有門道。
“詞話本”里面是“陳經濟”,這個名字已經很不錯了,諷刺他既不能經世濟民,也不能養活自己。那繡像本為什么要改成“陳敬濟”呢?
原來這個改動,又是針對王世貞家族的。王世芳(1503—1563),字濟美,是王世貞的堂兄。王世懋,字敬美。又是一個一箭雙雕!王世貞,字元美。王世貞堂兄弟的字里面,都帶一個“美”字。“宗美”二字,恰如其分。
“陳敬濟”改名“陳宗美”,看起來簡單,實際上把王世貞的堂兄弟們罵了一個遍。
綜合上面八條,可見“詞話本”的作者確實是王世貞的仇家,攻擊王世貞一家三代。“繡像本”的改定者對王世貞的仇恨有增無減,打擊面進一步放大,把李攀龍、王錫爵都牽連進去了。兩個版本中一箭雙雕的攻擊手法,也極其相似。兩個版本里面的時間點,也是交叉出現的。如果筆者沒有看錯的話,他倆就是一個人。
結合明朝沈德符等人的記載,作者既是嚴嵩的仇家,又是王世貞的仇家。二者交集,現有若干作者嫌疑人中唯有徐渭(1521—1593,字文長,浙江紹興人)符合條件,這和明朝袁中道所說的“紹興老儒”也是正好合拍的。
這個問題的解決可以初步回答一系列有關《金瓶梅》的疑難問題。
為什么袁宏道極力推崇《金瓶梅》和徐渭,大力貶低王世貞?因為是徐渭作《金瓶梅》。《金瓶梅》某種意義上成為公安派反對后七子復古主義的一件武器。
為什么直到1596年左右,《金瓶梅》才有了傳世的消息?因為《金瓶梅》攻擊的是同時代的文壇領袖和政壇領袖,在作者生前是不敢公開的。
為什么董其昌一邊盛贊《金瓶梅》,一邊嚷嚷要燒了這本書?因為他和太倉王氏關系親密,打斷骨頭連著筋。
為什么直到1617年左右,《金瓶梅詞話》才能出版?因為只要退休首輔王錫爵還活著,就恐怕沒有出版商敢在老虎頭上搔癢癢。
王世貞是蘇州(古代吳國首都)人,徐渭是紹興(古代越國首都)人。兩人一個是廟堂文學的盟主,一個是江湖文學的豪俠,刀光劍影,針鋒相對,在激烈爭斗中竟然誕生了《金瓶梅》這樣苦大仇深的巨著,所以筆者用一句話概括全文——“吳越爭霸成世仇”。
可能有人要說,“王世貞的仇家作《金瓶梅》”這個結論,對堅持“王世貞作《金瓶梅》”或者“王世貞門人作《金瓶梅》”的學者未免太殘酷了。但是筆者認為,徐渭和王世貞,也是相反相成的一對矛盾。《金瓶梅》某種意義上也是被王世貞及其門人逼出來的。對王世貞及其門人的研究越深入,對徐渭的研究就越深入,對研究《金瓶梅》就越有好處。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上一篇:《金鳳釵記》與“癔癥性附體”
下一篇:不似之似翻新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