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解讀詩人沒有明言的詩意?》

古風插畫/石家小鬼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一詩,字面上看,無疑是一首十分通俗易懂的作品。此詩向來被人們稱為名作,有人譽之為“千秋絕調(diào)”(清·愛新覺羅·弘歷[乾隆]《唐宋詩醇》卷十八),還有人認為即使由擅長絕句的王昌齡、李白來寫,也無法超過杜甫的這首《江南逢李龜年》(清·黃生《杜詩說》)。總之這是一首傳播在人們口中的名篇,千百年來被人們反復吟誦。對這首詩進行注釋、鑒賞的工作,歷來就沒有間斷過。唐詩中,李商隱的《錦瑟》被認為是難以索解之作,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似乎從來沒有人這么認為。而實際上,要想深入全面理解這首詩,決非易事。至少,我所見的種種解說,對于這首詩的詩意所在都未能闡發(fā)得盡洽我心。
就像有學者指出的,假如單以字面意思來理解這首詩,不過是:“我在岐王和崔滌那里經(jīng)常看到你,聽到你唱歌,現(xiàn)在,在晚春,我在江南又遇到你了”[1]。是沒有什么詩意可言的,因此不能算是一首詩,更遑論好詩。可是,這卻是千百年來公認的一首好詩。那么,它的詩意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
我認為,這首詩的詩意來源,至少可以分析為如下七個層次:
第一層詩意來自景物的轉(zhuǎn)換。詩中雖然有“尋常見”、“幾度聞”、“又逢”的字樣,也就是說,杜甫跟李龜年見面機會有多次。但是,詩人使用了一個“又”字,實際上就等于將他們的見面分成了兩回,即:詩的前兩句代表一回,詩的后兩句代表一回。前一回的見面場所雖然是在岐王宅、崔九堂的不同地點,但可以合并為“富貴人家”,地點一般認為是在當時的東都洛陽[2]。前后兩回景物的不同是:前者是王侯達官的宅第,后者是暮春的落花飄零。稍加引申,就是:前者是人間景物,后者是自然景物;前者是富貴氣象,后者是美好季節(jié)(春季)的殘余;前者皆為實景(宅第、廳堂),后者乃是虛景(落花,什么花、多少花詩中都沒有交代)。景物從人間富貴轉(zhuǎn)換為自然殘季,從實景轉(zhuǎn)為虛景,必然引起人的失落、惆悵、空虛之類的情感。而這類情感,從來都是中國抒情詩歌的一大永恒的主題。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水墨畫
第二層詩意來自見面數(shù)量的變化。詩人跟李龜年的見面,早期是“尋常”,是“幾度”,后者是一次。對此我們可以這樣分析:早期見面是必然的、容易的,后期見面是偶然的、不容易的。人生總是喜聚惡散。必然的、容易的見面,在當時也許并不覺得怎樣可喜可貴,但是后來回憶起來,總是覺得難得且珍貴;偶然的、不容易的見面,對于多愁善感的人都會產(chǎn)生漂泊、無奈之類的情感。兩者對照,就會益發(fā)鮮明地襯顯出詩人作詩時的落寞情懷。這種落寞情懷,細心的讀者都會感覺得到。
第三層詩意來自人物命運的前后變化。只要對這首詩進行注釋,哪怕是最簡明的注釋,也一定會說明一下李龜年其人。綜合唐朝的鄭處誨《明皇雜錄》卷下和范攄《云溪友議》卷第六的記載,我們知道,李龜年是唐玄宗開元年間最有名的歌者,會譜曲,其中《渭川曲》旋律精妙,當時曾廣泛流傳,因此深受唐玄宗李隆基的寵愛,待遇十分優(yōu)厚。李龜年在洛陽通遠里大興土木,修建了規(guī)模、豪華都“逾于公侯”的宅第,其宅第中堂的寬敞在當時的洛陽是無與倫比的。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李龜年沒能跟隨唐玄宗李隆基到四川,而是流落到了潭州(今天湖南長沙)一帶。“每遇良辰勝景,為人歌數(shù)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明皇雜錄》)。當時,李龜年在當?shù)毓賳T的筵席之上演唱的歌曲中有一首名為《相思》:“紅豆生南國,春(秋)來發(fā)幾(故)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3],當然,還有《伊州歌》,“清風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余。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shù)附書”,這些都是王維的作品。可以說,李龜年相當于今天的流行歌曲明星。在其中一次當?shù)毓賳T的筵席上演唱的時候,杜甫見到了他,于是有了這一首著名的詩歌。可見,李龜年是一個曾經(jīng)繁華、現(xiàn)在歸于落魄的人物,他的人生今昔,有著強烈的反差。李龜年的遭際命運,足以令人感慨系之。
詩人杜甫的命運雖然沒有李龜年那么大的起落,但是也經(jīng)歷了一定的變化。杜甫出生在一個“奉儒守官”的人家,他的祖父、父親都在朝廷做官,父親做到縣令,母親出生于當時的望族——清河崔氏家族,家境不會太差。杜甫本人比較早慧,十四五歲就進入文壇,開始跟當時洛陽的一班名流交往,并且得到了他們的稱贊,“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杜甫《壯游》)。可見,當李龜年吉星高照、蒙受寵愛的時候,杜甫也開始在詩壇嶄露頭角了。杜甫雖然還沒有得到朝廷的實際認可,還沒有中進士,也沒有得到一官半職,但是,他的心里是充滿自信的,“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理想也很高遠,“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不難想象,杜甫當年的心情是愉快的。但是,杜甫兩次參加進士考試的失敗,十多年長安求官的蹭蹬,四十四歲那年十月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小職位,進入官場,次年八月就爆發(fā)了安史之亂。然后是逃難、陷賊,做左拾遺,但又很快就因為上書言事觸犯龍顏,不久又被降職。四十八歲那年八月,杜甫終于棄官不做。從此攜家?guī)Э冢ど掀次鞅薄⑽髂系牡缆贰始胰频模宦吠队H靠友。雖然杜甫的詩名在與日俱增,但是這種一路漂泊的生活,也使他飽嘗了人情冷暖的眼色與世味。“羈旅知交態(tài),淹留見俗情。衰顏聊自哂,小吏最相輕”(杜甫《久客》)。這是杜甫見到李龜年前兩年在公安縣時的感慨。杜甫在臨離開四川梓州(今三臺縣)時作的兩句詩,很好地概括了他的今昔境況,“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杜甫《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得柳字》)。
詩歌涉及人物李龜年和詩人自身命運兩端的反差,這種人生的今昔對比,是感動讀者、引起感傷共鳴的重要內(nèi)容。
第四層詩意來自對人生榮衰命運過程的反思與追問。一個有相當詩歌閱讀素養(yǎng)和人生閱歷的讀者,絕不會將自己的聯(lián)想停留在今昔兩個端點上,而會從這兩個端點出發(fā),一點點用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和人生體驗,填滿整個過程。根據(jù)史書記載,詩中所說的岐王、崔九都死于開元十四年(公元726年)。也就是說,杜甫在他們府上見到李龜年,大約都在開元十三年,那一年杜甫十四歲。他們在“江南”也就是潭州(今天湖南長沙市)的重逢,是代宗大歷五年(公元770年),這一年杜甫五十九歲。兩回見面的中間,隔了四十五年。這四十五年之中,杜甫我們是比較了解的,李龜年雖然因為缺少文獻記載,無法了解,但是,他的經(jīng)歷肯定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誰的人生會是幾十年一躍而過呢?人到垂暮,難免回憶往昔、反思過去,這四十多年的時間、經(jīng)歷,值得回憶、反思的內(nèi)容肯定是無比豐富的。這里邊,自然少不了關(guān)于功名利祿、關(guān)于榮辱毀譽、關(guān)于愛恨情仇、關(guān)于世事輪回、關(guān)于生老病死之類的感慨。
第五層詩意來自對國家百姓命運的聯(lián)想。憂國憂民是儒家思想熏陶下的中國文人的一個傳統(tǒng),也是中國抒情詩言志的重要思想內(nèi)容,杜甫在這方面又是一位堪稱典范的詩人。從開元十三四年到大歷五年的四十余年,中間有持續(xù)近八年的內(nèi)戰(zhàn)時期——安史之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戰(zhàn)爭給國家、給百姓造成的災難是多方面的、無比深重的。隨著李唐王朝從此一蹶不振,由盛轉(zhuǎn)衰,百姓的生存境況也日趨惡劣。杜甫之所以寫《江南逢李龜年》這首詩,肯定不是只為了交待他在潭州重逢故人李龜年這一私人事件的本身。了解一點唐代這一段歷史的讀者,是很容易產(chǎn)生這種聯(lián)想和感慨的。
第六層詩意來自若干細節(jié)的仔細品味。專家級的讀者,是不會放過任何細節(jié)的。對于總共只有二十八個字的一首七言絕句,又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偉大詩人杜甫的作品,更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詩中岐王和崔九都曾經(jīng)是喜歡接待文人的王侯達官,杜甫這么直接地寫出他們的名號,多少會有一些懷念的用意。岐王李范乃唐睿宗第四子,原名隆范,后來為了避免跟唐玄宗李隆基重字改為單字名。“范好學工書,雅愛文章之士,士無貴賤,皆盡禮接待”(《舊唐書》本傳,新傳也有相似記載)。關(guān)于崔滌,史書雖然沒有明確記載他接待文士的事跡,但是新舊唐書都記載了他是善于論辯、喜歡開玩笑的人,“性滑稽善辯,帝恐漏禁中語,以‘慎密’字親署笏端”(《舊唐書》),他顯然屬于平易近人、口沒遮攔的一類人物。杜甫應該是喜歡跟這樣的人交往的。李范的岐王封號是他父親唐睿宗生前給的。李隆基繼位后,李范先是擔任太子少師,接著,歷任絳州、鄭州、岐州刺史,后來升遷為太子太傅。在死去的開元十四年,被追贈為惠文太子。按照史書稱述慣例,杜甫似乎應該稱李范為太子。但詩人在這首詩里稱其為岐王,可能隱含著詩人的諷喻之意。史書記載,唐玄宗表面上做出信任、寬待兄弟的樣子,但是他對于王公們的交游有著嚴格的限制,“禁約王公,不令與外人交納”。對一些曾經(jīng)跟李范有過詩酒往來的人,例如,駙馬都尉裴虛己、萬年縣尉劉庭琦、太祝張諤等都遭到了貶謫處罰。杜甫自己雖然沒有受到處罰,但是他對這種規(guī)定一定是有所不滿的。
杜甫稱李龜年為“君”,其中也有文章。杜甫當年在洛陽見到李龜年時,李龜年已經(jīng)是眾星捧月的席上紅人,當朝皇帝寵愛的人,來頭自然小不了。而杜甫只是叨陪末座的少年,那個時候,他恐怕還不太容易跟李龜年說上話。詩的頭兩句,也可以理解為有自我介紹之意——杜甫記得當年的李龜年,李龜年卻未必記得當年的杜甫。“見”、“聞”措辭的矜持,也可以印證這一點。杜甫詩中,“君”通常用于稱呼親密朋友。例如,《夢李白二首》有“君今在羅網(wǎng)”、“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等句。杜甫跟李龜年未見有特別的交往、交情,單獨這一首詩稱呼李龜年為“君”,不免有些突兀。或者,潭州重逢的時候,杜甫覺得他們的地位、身份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李龜年淪落為謀生歌手,杜甫則是當?shù)亻L官的親友或賓客,而且是“大名詩獨步”(韋迢《潭州留別杜員外院長》)的詩人。杜甫這樣稱呼李龜年,多少有些憐惜對方的色彩。從此不難看出,詩人的心細如發(fā)。
第七層詩意來自文本的外部語境。任何文學作品都既不是橫空出世,也不是遺世獨立的,有著縱橫交錯的各種聯(lián)系、參照物存在。在杜甫的全部詩歌中,論人物類型、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江南逢李龜年》有一個姊妹篇,那就是《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作《江南逢李龜年》一詩的三年前,大歷二年(公元767年),杜甫在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一位地方官員家的筵席上看到一位劍器舞者的表演,當?shù)弥俏枵呔褪钱斈曛膭ζ魑枵吖珜O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的時候,詩人就深情地回憶起自己兒時一次觀看公孫大娘的舞蹈演出的情形,對公孫大娘的舞蹈藝術(shù)給予了高度的贊賞。詩中的人物公孫大娘是跟李龜年同時、齊名的宮廷藝人,可見人物相同。李十二娘原本當是宮廷御用舞者,可見也跟李龜年一樣,都是從宮廷流落民間的藝人。他們的經(jīng)歷都是“梨園弟子散如煙”的一部分。雖然《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是一首七言古體詩,《江南逢李龜年》是一首七言絕句,字數(shù)懸殊,但是,兩首詩的內(nèi)容、結(jié)構(gòu)都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只是詳略不同而已。清朝的黃生看出了《江南逢李龜年》“與《劍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絕”,堪稱慧眼。杜甫之外,別的詩人也有同類或者說相近的作品。這一類作品當然是很多的,舉例來說,早于杜甫的詩人李嶠前后兩次讓唐玄宗動情感嘆的《汾陰行》就是這樣的作品,詩曰:“富貴榮華能幾時?山川滿目淚沾衣。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晚于杜甫的白居易的《琵琶行》和劉禹錫的《金陵五題·烏衣巷》也是這一類的作品。這些同類的詩歌作品,當然也是同中有異的。無論同異,都有助于讀者加深對作品本身詩意的理解。我不同意一些研究者在研究詩歌時,肯定一點,否定其余,或者自己提出一種新說法就便貶低、推倒前人舊說法的習慣做法。我認為,對于《江南逢李龜年》這樣的作品是可以進行不同層次的理解的。任何用自己一時發(fā)明或者借用的理論,就輕易地否定他人的觀點,都是不足為訓的。
美編 赫赫 編輯 孫至妍sunzhiyangood@163.com
注釋:
[1][美]宇文所安.鄭學勤,譯.《追憶》[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4.原書作“我在岐王和崔湜……”,崔湜顯然為崔滌之誤。
[2]有學者認為是在長安,這一點聞一多先生駁論甚詳,可以采信。參看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
[3]如今流傳的王維的詩歌《相思》的版本是:“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此詩最早見于晚唐時期范攄的軼事小說集《云溪友議》,其卷中《云中命》記載:“龜年曾于湘中采訪使筵上唱:‘紅豆生南國,秋來發(fā)幾枝。贈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較之今天版本,此處版本只有“秋來”、“贈君”兩處異文。而到了宋朝洪邁編輯整理的《萬首唐人絕句詩》中,又為:“紅豆生南國,秋來發(fā)故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到了明清時期,新出現(xiàn)了“春來”、“愿君”的《相思》版本,這直接影響了《唐詩三百首》的選編與當今王維詩歌《相思》版本的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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