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拒食救濟面
清華大學,北院故居。朱自清仍坐在他慣常坐的藤椅上,暖融融的陽光透過窗戶,曬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讓人看了很是難受。天熱了,他還穿著一件絨線背心,脊背已彎得厲害。他伸手托了托玳瑁眼鏡,眼鏡下,是已陷落的眼窩,還泛著血絲。
抗戰期間,朱自清在西南聯大教書,由于昆明物價飛漲,家庭人口多,花費大,入不敷出,生活極為困苦,他得了胃病。回到北京后,這胃病日益嚴重,可他仍然堅持上課。
這是1948年,朱自清在清華大學教書,可他的身體已經跨了,常常在胃痛的折磨下寫書、教課。有時,他的胃痛得受不了,在課堂上就吐了。吐后,朱自清仍然堅持講課,接近下課時已經頂不住了,同學們只好強行將他送回家。
回到家后,有人過去看他,誰知道朱自清一邊痛得滿頭冷汗,一邊著急地說:“我這樣病著,明天的課怎么辦?”恰好過來探病的人有他以前的學生王瑤,現在也當了老師。于是他虛弱地說:“這次病得厲害,要是這幾天不能起床,就請你代上兩門課吧。”
聽完這話,王瑤心如刀割,看到自己的老師病成這樣還惦記著學生,不由掉下眼淚點了點頭。可朱自清還是不放心,兩天后就強撐著病體親自去上課。沒多久,病情又嚴重了起來,只能在家里休息。可他坐不住,想起之前與葉圣陶、呂叔湘合作編輯的《高級國文讀本》,有幾處解釋還沒寫完,就拿出紙筆,準備伏案寫作。
看到這種情形,朱自清的妻子陳竹隱幾乎哀求著要他休息,他卻笑了笑說:“躺著、坐著是一樣的,不做點什么,我更難受。”可是剛一坐下來,朱自清就覺得一陣頭暈眼花,不由趴在桌子上,左手揉著胃,右手仍然握著筆。
這時候,吳晗過來了,他是歷史學家,以前也在西南聯大當過教授,和朱自清是好友,抗戰勝利后同樣回到清華大學教書。和吳晗一起過來的還有詩人李廣田,他們從窗外看到朱自清伏在桌上,以為他正在休息,于是悄悄退出門去。
院落里陳竹隱正忙著做家務,看到兩個人走出屋門,連忙指了指條凳,讓他們坐下。原來北苑有棵海棠,斜對著朱自清的書房窗口。他就在樹下放了個條凳,以供人納涼。吳晗和李廣田才坐下,就指著書房里朱自清的身影問道:“先生最近好點了沒?”
陳竹隱搖搖頭說:“哪里,才比前幾天好了一點,又急著做事了。說是書沒編完,心里放不下。”朱自清的性格就是這樣,先前去云南教書的時候,雖然身體比現在好些,但也是沒日沒夜地干活,編書,批改學生作業,常常熬通宵。當時陳竹隱勸他說:“你可以批改得簡單一點,不必要這樣詳細啊。”誰知道朱自清聽了這話十分生氣:“簡單?你怎么會說這種話?”就是這樣高強度的工作,加上當時經濟條件不好,營養沒跟上,才落了病根。
誰知道回北京后,朱自清仍然一心撲在工作上。陳竹隱嘆了口氣說道:“他這個人,我算是清楚得很了,許下的事,必做;有一口氣,必寫。勸是勸不聽的。”
聽完這話,李廣田感慨地說:“先生病這么重,人這么忙,還熱心地關心著我們,每見到我都向我索取稿子看。說實在的,我寫的東西一向是不脫稿不愿示人,不發表不希望人知的。可先生執意要,我只得奉上,倘若寫得有些可取,先生就十分高興,總是那么中肯地指出缺點,也和當年給我們修改作文一般,連個字或是標點符號也不放過。”
吳晗點著頭說:“是呀,先生關心后生,特別是關心青年,是很令人感動的。”
李廣田又道:“簡直令人感動不已!記得有個青年寫了一篇文章,說朱先生被青年拉著向前走。有人覺得是對朱先生這樣的名教授、大學問家、大作家的貶抑、不敬,甚至有人料準朱先生看了會生氣會反駁的,誰知他看了之后,卻一臉喜色,連聲夸贊,說‘寫得好!寫得好!’有青年人拉著向前走是大好事!”
吳晗道:“其實青年們多數是追隨先生的,高興與他接近,喜歡聽他教誨,他在青年面前又隨便又冷靜,極重視新東西。先生離不了學生,學生也離不了先生。學生們關心先生,先生也關心學生。”
陳竹隱接口說:“其實該說他關心學生勝過關心他自己。”說著,又對吳晗道:“還記得春起時,你找他簽的那份抗議書吧?”吳晗回答說:“怎么會不記得。”
原來,因為1946年12月20日發生了北大女學生沈崇被兩個美軍綁架強奸事件,12月27日,北大千余名學生舉行了抗暴集會,并成立了北京學生抗議美軍暴行籌備會。30日,北大、清華、燕京等5000多名學生的示威游行掀起了全國抗暴怒潮。10個城市,50萬學生舉行示威,強烈要求全部撤離美軍,廢除《中美商約》。國民黨政府卻一心要撲滅這場烈火,以“清查戶口”為名,在北平逮捕了兩千多人。教授們與知識界發起抗議,吳晗拿著寫好的抗議書,第一個找的就是朱自清,朱自清看后,二話沒說,毅然簽了字。
簽完抗議書后,朱自清的朋友找上門來,很著急地對陳竹隱說他在燕京大學看到一份黑名單,是國民黨擬的。黑名單第一個要抓的就是朱自清,因為他在抗議書上簽了字,又是有名的學者,影響太大。
陳竹隱聽了很著急。那天朱自清回來,還沒放下包,陳竹隱就拉著他的手說:“國民黨想要抓你,以后這種活動你還是少參加吧。”朱自清輕蔑地冷笑一聲,說:“不用管它!”陳竹隱著急說:“不管它?你準備坐牢么?”只見朱自清態度果決地說:“坐就坐!”
后來這份黑名單被人公開了,國民黨當局見影響不好,沒有實施,朱自清才逃過一劫。
見陳竹隱說到這事,吳晗滿臉內疚地說道:“我今天來,也是想請先生在一份協議書上簽字的。這回和上次一樣,也有上黑名單的危險,而且會使你們的日子過得更加艱難。”說著,他從包里取出幾張紙來,遞給陳竹隱。
陳竹隱接過一看,題目是《抗議美國扶日政策并拒絕領取美援面粉宣言》,只見有一段寫著:“為反對美國的扶日政策,為抗議美國總領事卡德和美國大使司徒雷登對中國人之污蔑侮辱,為表示中國人民之尊嚴和氣節,我們斷然拒絕美國具有收買靈魂性質一切施舍之物資,無論購買或給予的。下列同仁同意拒絕購買美援平價面粉,一律退還配購證,特此聲明。”
原來,抗日戰爭結束后,美國政府一方面支持蔣介石發動內戰,一方面又利用簽訂條約的方法在中國獲取許多特權,還加緊武裝戰敗國日本,對中國造成威脅。當時社會上物價飛漲,物品奇缺,很多人在死亡線上掙扎著,對美國和國民黨政府非常不滿,反抗的呼聲越來越高。美國為了支持蔣介石,就運來一些面粉,說要救濟中國人,好讓中國人“感謝”美國,不反對它。
國民黨當局發給知識分子配購證,憑證可以低價購買這批美國面粉。在當時通貨膨脹的情況下,主食的購買非常困難。這批低價面粉對清苦的知識分子來說,算得上救命糧。如果朱自清在協議上簽了字,每個月買糧食的錢都要多增加六百萬法幣,這可是一筆嚇人的數目。
陳竹隱望著那宣言書許久,心中翻騰著各種滋味,想象著日后的艱難,可終于還是輕輕卻很果決地對吳晗說:“找他簽吧,佩弦肯定會簽的。”
吳晗與李廣田也點頭說:“是的,先生會簽的。”吳晗深切地說:“只是苦了你們,大家想法濟濟吧!”陳竹隱苦笑著說:“大家的好心,我領了,可是你想,他會接受么?”
果然,看到協議書,朱自清立刻拿起筆來,簽上自己的名字。簽字后的第三天,他就打發兒子把配購證和面粉票退了回去。那時他的日子已經非常艱難,家里連下鍋的米都沒有,胃病也更加嚴重。可朱自清仍然強撐著上課,朋友偷偷塞過來的救濟糧也都退了回去。
沒過多久,朱自清就因為胃部穿孔住進了醫院。在醫院里,雖然已經病得很嚴重了,他仍然強撐著對陳竹隱說:“有件事要記住,我是在拒絕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簽過名的,我們家以后不買國民黨的美國面粉。”強撐著說完這番話,似了卻一大心愿,又沉沉睡去了。
1948年8月12日11時40分,朱自清在貧病交加中閉上了眼睛。但他臨死前,卻仍保有著中國文人的錚錚傲骨。
入選理由:
有時候,人是需要堅持些什么的,即使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阿離之言
說到朱自清,舉凡認真上過語文課的人都會想起那個翻過欄桿的肥大背影。這個文人成功地把他老爸的背影變成全國人民用來懷念親情的道具。再說了,朱先生的文章歷經數次語文課本改版,仍然屹立不倒,也算有點本事。
現實中的朱自清短頭發,小圓臉,戴著圓圓的玳瑁眼鏡,還挺瘦。總之是個典型的“五四”后新青年的扮相。按現在話來說,就是挺有氣質的。他原來可不叫自清,本名自華,取的是蘇東坡他老人家的詩“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意思。
朱自華小時候上過私塾,不過也沒成榆木腦袋,居然還考上北大,那時候叫燕京大學。不管在過去還是現代,讀大學的男青年有個普遍的特點,那就是窮。朱自華的生活費同樣少得可憐,為了給自己鼓勁,他就跑去改了個名字,叫自清,號佩弦,說是韓非子“性緩,故佩弦以自急”的意思。
改名字只是自我催眠,但從韓非子到蘇東坡,從儒家高手到法家強人,足可見朱自清的思想變化歷程。當然,這和當時的大環境也有關系,社會黑暗,民不聊生,文藝青年身上的熱血也同樣沸騰了。
話說回來,熱血沸騰也有幾種表現形式。拿著刀扛著槍,雄赳赳氣昂昂去參軍是一種;執著筆寫著字,口誅筆伐又是一種。當然,朱自清選擇的是后者。他非常積極地參加了五四運動,還參加了北大學生為了宣傳新思想而組織的平民講演團,課外活動豐富多彩。
畢業后,他跑去當了中學老師,業余時間就開始寫詩。“國家不幸詩家幸”這話雖然說的是古代詩人,套到新詩詩人身上同樣合適。朱自清詩寫得不多,但針砭時事、展望未來的風格還是很受歡迎的。他還和俞平伯一起辦了雜志《詩》,完成了一個業余文藝青年向專業寫手轉變的過程。
寫文章這事,勤奮努力固然是需要的,但重要的還是天分。朱自清很快在文壇嶄露頭角,同時還出了本散文集《背影》。他的職業規劃也來了個三級跳,從中學老師跳到大學教書,還是名牌——清華大學。
朱自清的人生走得還比較順遂,要是活在當下,寫兩本書,講幾節課,要多滋潤有多滋潤。可惜那個時代,他當了教授,還真是越教越瘦。他太有骨氣,居然不肯吃美國發的平價面粉,最后在貧病交加之中臨開人世。一個有著光明前途的人這樣死掉,看起來很傻。但人總要有點追求,這種“不合時宜”的氣節,其實很叫人敬重。
當然,死者已矣,也不需紀念碑。只是趁記憶好的時候,多背點他的文章。朱自清的散文寫得多動人啊,相信這才是對他最好的紀念。
上一篇:放火的魯迅先生
下一篇:李時珍與《本草綱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