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杜定國 【本書體例】
馬禹平,浙東賈人也。挾資周行蘇、揚、漢、口、佛山間,擇貨之可以居奇者,運售往還。數年來,雖無所失,得亦無幾。見同邑張賈,常戴明月而歸,田園日辟,并無趲(zǎn拶)眉之狀,衣履時華。自思經商之才,無遜于彼,而持盈之道,遠勝于余,是蓋別有妙道存焉。乃踵其門而請曰:“子于周計然授范蠡七策之中,深練而熟揣之,故億則屢中。賤意欲與合本共作,以學江湖經濟,未知可許否?”張曰:“吾無他技也,不過想是物之無虧折者,則販運之。至于貨到居奇,獲利數倍,乃會逢其適,亦人之時來福湊耳。吾雅不與人合作,難應尊命。”馬曰:“是君之運,正行其時矣。吾欲借鄰壁之光,以照陋室,合作不可,附驥而行,若何?”張曰:“可!”遂約日同詣佛山。左顧右商,物少出色,價亦過昂。張曰:“卷裝空回,則損來往行費,惟有洋錫一項,乃萬家之物,途中不怕風雨,亦可稍獲蠅頭,使行費有著,重往他鎮籌運為善。”于是各置洋錫千五百塊,買舟分裝,挽則同挽,開則同開。誰知度梅嶺而過十八灘,馬舟擊破,水從艙滾,籍張之舟人力拯其命,搶獲行裝,洋錫沉溺水中。張曰:“他物失水,多半無成,錫無懼也,倩人沒水撈之,即得矣,吾候子同行。”馬曰:“吾今付之于命而已,子為我耽延,心抱不安,且未知何日可以蕆事,請先行。”張曰:“所貴乎朋友者,急難相濟也,我安忍先行乎?”馬登岸賃地鳩工,編篷結廠,停足暫棲,固請張行,張始開鹢(yì藝)。馬與灘上人約曰:“能取水中錫者,一條酬金五錢。”眾皆躍水沉取而獻。三日,所沉之錫,已如其數,而灘上人猶紛紛入水而取。馬仍納之,不言所以,十日乃盡。檢其數,多逾四倍。裝舟運至蘇揚,售之,盈資五六萬。
張先歸里,告其家,舉室驚惶。越日,馬亦歸,忻顏對家,細陳苦中之甘,令勿聲揚。遂詣張告慰,從此不與張同行矣。后馬復至十八灘,探識十年前,有客過此,擊破巨舟,客與舟人無一生者。鄉人沒水,獲其行裝貨篋,分而化之。至廣談及,前客在十八灘,碎舟傷命,所裝洋錫不少,鄉人不知,故盡撈盡獻也。自后馬無往不利,富竟十倍于張矣。
初,馬之欲與張合作也,自以為張之運勝于已矣,故攝其尾以依其運,何嘗計及財巨于張哉!至十八灘而遭劫,心亦灰矣,誰知劫之來即運之至,破舟于前客喪命之區,沉新錫于舊錫之上,使人不知,頓然大獲;且不沉張舟,而獨沉馬舟,可知富貴利達之事,有數存焉!彼癡心妄想者,閱此一書,可醒愚昧焉。
(選自《咫聞錄》卷十一)
馬禹平是浙東的一個商人。他帶著銀錢走遍了蘇州、揚州、漢口、佛山之間,選擇一些可以居奇的貨物往來販運。幾年來雖無什么損失,可掙得的錢卻非常有限。他見同鄉一位姓張的商人,經常戴著珠寶回來,田園日漸擴大,卻沒有愁苦之狀,衣著華美入時。自己想:我經商的本領不比他差,而他掙錢的門道卻遠遠超過了我。這肯定會另有別的妙法。于是,他親到姓張的家里請教,說:“您對于東周越國計然傳授給范蠡的聚財七策,看來是非常通曉,反復揣摩,所以預料的事往往能和實際相合。我想和你合伙經商,以便學一些江湖買賣之道,不知你能否答應?”張說:“我也沒有什么特別本事,不過是看哪種貨物不會虧本就販運一些。至于貨到當地可以居為奇貨,得到幾倍的利潤,那得靠碰上好時機,也是人的時運福份湊在一起了。我素來不喜歡和人合作,合本經營之事實在難以答應你。”馬說:“這樣看來,現在正是你洪運亨通之時,我想借您的漏壁之光照亮我的陋室,合作既然不行,那么我想和你結伴同行,怎么樣?”張說:“可以。”于是便約定時間,一起來到佛山。在佛山左挑右選,也沒有什么出色的貨物,物價也過于昂貴。張說:“如果帶著行裝空手回去,那么來往的費用就白白損失了。這里只有洋錫一種貨,是每家都必用的東西,路上也不怕風雨,我們也可以借此獲一點蠅頭小利,往來的費用也有了著落。這樣,再到其它的地方籌貨販運才好。”于是張馬各買洋錫一千五百塊,分別雇船裝好。一路之上,止則同止,行則同行。誰知過了梅嶺船到十八灘,馬的船被撞破了,大水滾滾入艙,靠著張的船夫奮力搶救,才救得性命,搶出了行李,而洋錫則全部沉入水中。張說:“其它貨物入水,多半撈不回來了,錫卻無什么要緊,請人潛入水中打撈即可以撈回來。我等著你撈完后一起走。”馬說:“我現在一切都聽天由命了,你為我耽誤時間,我心實在不安,而且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撈完,請你先走吧!”張說:“朋友間所寶貴的是在困難危急的時候能互相幫助,我怎么能忍心先走呢!”馬上岸后租賃土地,招集工人,搭篷造圍,停足暫住。又再三請張先走,張才開船返回。馬與灘上的人相約說:“能從水中撈到錫的,每條給五錢銀子。”眾人都爭著入水撈錫,獻給馬商。三天時間,沉入水中之錫已如數撈回,但灘上的人還是紛紛下水撈取,馬也照收無誤,不說究竟。十天之后才打撈完畢,查點數目,超過原來所沉之錫的四倍。裝船運到蘇州揚州,掙了五六萬兩銀子。
張商先回到家中,把貨物落水的事告訴了馬家的人,馬全家驚恐不安。過了幾天馬禹平也回來了,見到家里人非常高興,細細講說了因禍得福之事,囑家里人不要聲張。他自己又親到張家拜謝,從此不再和張同行經商。后來馬又到了十八灘,打聽出十年前有客商路過此地,大船被撞破,商人和船夫無一生存。鄉人潛入水中,撈得了行李和貨箱,大家把它分了。到廣州談到此事才知道,從前那個客商在十八灘碎船喪命,所裝洋錫很多,當地人不知道,所以都撈上來獻給了自己。此后,馬沒有一次買賣不利,竟比張富裕十倍。
當初馬所以想與張合作,是認為張的運氣比自己好,所以跟著他想托他的運氣,何嘗想到自己的財富要比他多呢?在十八灘遇到劫難,心都冷了,誰知道劫數來時就是時運到時,船正好破在前客喪命的地方,新沉之錫正好沉在原沉錫之上,讓人們無法想到,突然有那么大收獲;況且不沉張船偏沉馬船,可見富貴利達的事情是有定數在的!那些癡心妄想發財的人,看了此文,那愚昧的心就可以醒悟了。
(孫占奎譯)
《馬禹平》是一篇反映封建社會末期商業販運活動的筆記小說。它通過商販馬禹平因禍得財,應運發家的傳奇故事,表現“富貴利達,有數存焉”的唯心主義思想。在今天,人們知道商業活動的利鈍成敗,關鍵是靠對市場信息和商品信息的把握和運用,而不是因什么“天命”和“時運”。作品所宣揚的天命運數觀念,自然是錯誤的,但從這個故事我們卻可以看到,在清代,中國的商業經濟已經有了相當的發展。
這篇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情節奇特,曲折引人。你看馬禹平羨慕張商時運洪達,獲許跟著張船販運,希望“借鄰壁之光,以照陋室。”但到了佛山,卻無出色之物可販,只好按張的意思運一些洋錫以補往返之資,這已是很不運氣了。到了十八灘,不沉張船偏沉馬船,雖經張商鼎力救助,掙得了性命,但馬的時運不濟已成定局,不僅馬意念全灰,讀者也為馬商叫惜。出重價打撈沉錫實出無奈,但所得之錫竟超過自己沉水之錫的四倍,馬不敢問所以,讀者也大為不解。奇幻頓生。直到馬再度赴廣東才揭出謎底。真可謂一波三折,文雖少事卻多,曲折之極。同時,這篇小說寫事入情合理,把一些尋常事也寫得饒有深意,有耐人尋味之處。首先,它告誡商人不可求利太重。追求奇貨可居,一味居奇重利,看不見普通商品,不重視正常利潤,往往無利可求。你看馬禹平,帶著銀錢,跑遍揚州、蘇州、漢口、佛山等大碼頭,活動范圍不可謂不廣,求利之情不可謂不切,然而幾年過去,卻所得無幾。而張商卻只是看某種貨物不致折虧就販運,結果“田園日辟,衣履時華”。兩種經商方法產生了兩種后果。其次,做買賣要善于保本,計算周密。張馬二人同到佛山,無出色物品可販時,張建議為彌補往返之費販運獲利微小,而不怕風雨,廣有銷路的洋錫,可謂精于計算。第三,經商中的盈虧之道,禍福之變不可不慎。商業活動是復雜的,它受多種因素制約,比較明顯的因素人們容易認識利用,而比較隱蔽偶然的因素,往往不可逆料。因此常有因福取禍,因禍得福的情況發生。這種福禍變幻對商人的影響非常強烈,形成了所謂時運觀念,此時商人應仔細審度。作品顯現的這些道理是淺顯的,但細味起來,不失為經商真諦,在今天仍有一定啟發意義。
筆記小說因篇幅所限重敘不重描,更少人物形象描寫。這篇小說中的兩個商人其外貌我們無由認識,但行事態度心胸性格卻是鮮明的。作品只用了非常簡略的筆墨就把他們的性格顯示出來了。馬禹平善于言辭,處事機敏,只通過他求張合伙經商時的幾句話和多得沉錫時的從容態度就表現得很生動;張商的本分敦厚也僅在他應允和馬同行及十八灘沉錫時對馬的關心和無私幫助上表現出來。這種善于選取細節,以少勝多的表現方法,確實為筆記小說記事寫人,傳奇達意的一大優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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