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公位 【本書體例】
梁恭辰
梁恭辰(生卒年月不詳,道光咸豐年間在世。)字敬叔,福建福州人,著名作家梁章鉅之子。少習舉業,溺于制義之學。隨侍游學20年,足跡幾遍天下。官至浙江溫州知府。著有筆記小說《北東園筆錄》等多種,多記述因果勸戒之事。
嘉慶初,有進士作令吾閩者,貪與酷兼而才復足以濟之。初任晉江縣,適大吏以巡閱過境。距縣尚數十里,即有村間民婦提筐跪獻道左者。問其何以知我來?則曰:“小民哪知有大人過此,昨聞本縣官將到,官愛我等若子,又素不受饋賂,計惟田園中所有蔬菜可藉以展芹忱,今適遇大人,因思縣有好官,皆出自大人之賜,理應先獻大人,后再補送縣官也。”大吏笑領之。如是者絡繹數十起,乃悉令隨輿至城中領賞。及至行館,見某令,大獎異之。因籌所以賞提筐者,則某令已代備銀牌百面隨傳命分給之,各歡聲雷動而去。大吏又大稱快,而不知皆此令所預為之也。
不數月,即擢廈防同知,為吾閩第一優缺。蒞任之日,適報一命案。有本轄富紳捐部郎者,因起造園亭,親督工匠,自坐一園椅。旁置燈火以供吸食鴉片煙之用。俄一匠亦攜潮煙筒向燈吸火,富紳叱之甚厲。匠負氣去,乘仆從不在側,攜斧劈其背立斃。匠亦旋被執送官,自認不諱,即收禁。牌示明日早堂聽審,而夜遣人語匠令供使者。翌日匠供主人之妾某氏。簽拘某妾,晚堂聽審。某家急使客以萬金賂得免。復使人語匠曰,某妾不肯到官,恐指使別有人,明日復訊當另供。又越日復供事出某妾,而其意實起于某妻。簽拘某妻,則復使客加賂萬金。案遂定。蓋受篆甫三日,已乾沒二萬金,而于案情并無出入。于是人畏其貪酷,而亦群服其才。大吏益賢之,旋擢守泉州。后屢緣事復遞降為令。蓋歷任所為,率類此,終至輾轉褫(chǐ尺)職。有所任干仆,陰記其前后所入不下五十萬金,皆隨手散去。罷廢之后,兩目旋瞽(gǔ鼓)。兩子皆納資為郡丞者,亦相繼而亡。遂至貧無以自存,竟侘傺(chà chì差斥)客死。俗所謂人財兩空者,此令之為矣。
同時有莆田令者,漢軍人,亦工逢迎。值某大吏過境,午憩于涵江驛館。莆中山水本佳,而涵江風景尤好,驛館中一樓最擅溪山之勝。某大吏頗喜吟詠,因即景成七言截句一首,書紙粘壁而去。越旬余旋節復憩此樓,見壁上有墨拓山水一橫幅,結構頗佳,幅左有詩款,就視之,即前所作截句也。適某令進謁,大加稱謝,并詢墨拓,如有余紙擬帶數幅回省垣,以分貽知好。則早已拓成二百幅,精裱裝成隨輜重發行矣。于是大吏復稱謝不已,握手鄭重而去。旋有興糧廳缺出,已擬題升某令,聞其暴卒而止。
某令揮金如土,自奉極奢,而身后欠債累累。同寅極力襄助,僅得歸去。近有吾鄉公車為某宦帶信物至京親交某令宅中者,則所居極湫(jiǎo皎)隘,僅一嫠(lī梨)妾應門而已。
(選自《北東園筆錄》初編)
嘉慶(1796——1820)初年,有一個進士在我們福建做縣令,既貪婪又殘酷,而才能又足以成其事。開始任晉江縣令,恰好上級官員因巡視查訪路過該縣,距縣城還有幾十里,就有鄉村民婦提筐跪在道旁準備獻禮。上級官員詢問鄉民,你們怎么知道我要來此縣?鄉民回答說:“我們普通百姓哪會知道大人路過?昨天聽說本地縣官將要到這里,縣官愛護我們象愛護自己孩子那樣,又不接受饋贈賄賂,考慮只有菜園中所產蔬菜可以表達我們鄉民微薄的情義。現在恰巧遇上大人,因想我鄉有好官,都是出自大人的恩賜,理應把東西先獻給大人,然后再補送縣官。”上級官員聽完,笑著接受了物品。類似這種情況絡繹不絕數十起。命令他們全部跟車到城中領賞。到達賓館后,上級官員對縣令大加夸獎,稱其超群。上級官員籌謀用什么獎賞提筐的鄉民,而縣令早已替他備辦銀牌一百面,傳令分贈給鄉民,各自歡聲雷動,領賞離去。上級官員又大為稱快,而不知這種場面是縣令預先安排的。
過了幾個月,縣令晉升為廈門(今屬福建)海防同知,這是我們福建第一個優厚的肥缺。上任之日,正趕上有一件人命案申報到官府。案情是這樣的:本轄管區一位富紳并捐有部郎官銜,因起造園林亭臺親自監督工匠,自坐在園椅上,旁邊放置燈火以供吸鴉片煙所用。不一會兒,一名工匠攜帶潮煙筒就燈火吸煙,受到富紳嚴厲叱責。工匠憤然賭氣離去,乘著富紳的仆從不在身邊的機會,用斧頭朝富紳的背部劈去,富紳當場死亡。工匠馬上被捉拿送到官府,自己供認不諱,立即被關進監牢。告示牌上寫著明天一早升堂審訊。而同知大人在夜間派人告訴罪犯工匠,讓他供出幕后指使者。第二天大堂之上,工匠供出是他主人的某位姬妾所指使。官府當下令拘捕富紳的某位姬妾,要在晚堂之上聽候審訊。富紳家急忙使門客用萬金賄賂官府,才得以解脫。同知又派人告訴工匠說,他主人的姬妾不肯到官府,恐怕指使者別有他人,明天復審時,應當另供。隔了一天,工匠又供出主人姬妾的所作所為,其主意完全出自主人的妻子。官府又發令拘捕富紳的妻子。而富紳家再一次派門客增加賄賂萬金,案情于是判定下來。上任才三天,已經侵吞賄賂二萬金,而于案情絲毫并無出入。于是人民都畏懼他的貪婪殘酷,而眾官吏們亦服氣他的“才能”。上級官吏更加認為他有賢德,不久榮升為泉州(今屬福建)知府。后來,屢因事故漸次降為縣令。他歷任官職所作所為,大致與此相類似。最終到了輾轉革職的地步。他手下一位得力僚屬,暗中計算他前后所收入不少于五十萬金,都隨手揮霍散盡。他罷官以后,兩眼不久失明。兩個兒子都曾出資捐官做郡丞,亦相繼死去。于是他到了貧困無法生存的地步,竟失意客死他鄉。俗話所說,入財兩空,說的就是這個縣令吧!
同時,有一位莆田(今屬福建)縣令,滿州漢軍人,亦特別善于逢迎。一次恰遇上級官員路過縣城,中午在涵江驛館休息。莆田山水本來就很美,而涵江風景尤好,驛館中有一座樓最擅溪水山川的盛景。上級官員很喜歡吟詠詩詞,因此即景生情成七言絕句一首,書寫紙上粘貼在驛館的墻壁上離去。過了十多天又返回驛館逗留,再次到樓中休息,只見墻壁上有墨拓山水畫一條橫幅,結構很美。橫幅左邊書寫有詩,靠近一看,就是前些天自己所寫的那首絕句。這時,正趕上縣令進見拜謁,上級官員大加稱贊感謝,并詢問墨拓山水畫及題詩情況,又說如有剩余紙張,再拓印幾幅準備帶回省城,分別贈給知己友好。話音剛落,而縣令早已拓印成二百幅,精裱裝成后,隨著上級官員所攜帶的行李物品一并裝載出發起行了。這時,上級官員又一次稱謝不已,握手致意,鄭重離去。不久,興糧廳有一職位缺出,上級官員打算提升這位縣令充任,后聽說縣令突然死去而停止。
縣令揮金如土,自身奉養極為奢侈,而死后欠債累累。幸虧同僚相助,才能把尸體運歸鄉里。最近,我鄉有位舉人替某位官員捎信帶物到京城親自交付這位縣令家中,一看縣令家的房舍極為低下狹隘,只有一個守寡的姬妾應聲開門而已。
這篇小說揭露了兩位官吏善于討好上司,拍馬逢迎的丑惡嘴臉,鞭撻了他們貪婪成性的罪惡行徑。
凡是貪官酷吏,都善于拍馬逢迎,原因有二。其一,借拍馬逢迎,掩蓋為官的劣跡。廈門海防同知,上任才三天,玩弄心機,巧立名堂,敲詐勒索二萬金。從他的僚屬所累計的數目中也不下五十萬金。如此貪婪成性,敲骨吸髓的酷吏,上級官吏竟然不予以追究,反而認為他有才干。莆田縣令,從行文來看,雖比不上廈門同知的劣跡,但也是一丘之貉。其二,借拍馬逢迎,博得上司青睞,得以榮升。第一個酷吏,原為晉江縣令,由于他善于拍馬逢迎,先晉升為廈防同知,再轉守泉州。第二個酷吏,原為莆田縣令,也因他討好上司,善于拍馬逢迎,擬議晉升興糧廳官職,只是因突然死去而作罷,若不然,也將走馬興糧廳了。
至于逢迎者的伎倆為什么一用就靈,獲得成功?關鍵就在于題目中的“善”字。即逢迎者善于揣度對方心理,摸透對方的習慣愛好,然后投其所好。晉江縣令得知上司善施小恩小惠,便以銀牌百面代為上司行賞。上司自己分文不掏,還落個“愛民如子”的好名聲,何樂而不為。莆田縣令得知上司喜歡舞文弄墨,便預先把上司即興題寫的絕句拓印二百幅,供其上司賞玩、禮贈。上司依然是分文不出,博得酷愛風騷,風流高雅的美名。從客觀方面說,實出于上司的貪婪心理。惟其貪婪,下級才百般逢迎,處處討好,甚至不惜榨取民脂民膏,滿足上司的嗜欲。這樣,上司在精神上感到滿足,愜意,在物質上又得以享受,真是兩全其美。所以下級的拍馬逢迎,其源蓋出于上司的所好。上下一氣,以揮霍民脂民膏為“能”,充分暴露了酷吏貪官的骯臟靈魂,丑惡面目。
本文雖然只寫了兩個貪官酷吏的劣跡,但卻全面暴露了清代官場腐敗的社會現實。
可以說官場的拍馬逢迎之風,無處不有,無時不在。本文舉例典型,揭露深刻,諷刺辛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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