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賈玉民 【本書體例】
嘉興某甲妻美而能,生一女方五六齡?!酢踔畞y,甲被擄而妻女逸出。至王店,敝衣垢面,雜乞丐中。適遇鄰人某乙者,憐而養之。居既久,甲婦不安,欲辭去。乙曰:“毋,吾亦有妻子陷城中,吾之留汝,亦冀吾妻幸而逸出,亦或有留養如我者耳?!眿D感且泣,為之執烹飪司針黹(zhǐ止),而以甲之女為乙女焉。又久之,婦終不自安,乘間言曰:“君之妻子,既不見歸,吾以鄰人婦贅居于此,雖曰無他,人言將不吾信。念因亂離而得婦者多矣,不如以妾事君。妾既可以報收養之惠,君又不必避瓜李之嫌。他日某甲若歸,令其別娶;若君妻竟返,妾愿居婢媼之班也。”乙曰:“惡,是何言歟!吾之留汝,救汝難也。若竟私汝,乘汝危也。”執不可,婦遂不強。
他日賊退,甲至王店,知其事,踵門見之,曰:“君惠不可忘也。妻子非君何以至今日?今日之事君自有之,我將別圖矣?!币掖篑斣唬骸笆且晌乙病N乙怨嗜似夼鵁o絲毫茍且。今若此,何以明我心?”甲乙交讓久之,其妻乃曰:“是何不合兩家為一乎?君無婦而有婦,妾失夫而得夫,計莫如公之便。”甲、乙從之。自是同力合作,乙既大有所獲,甲亦稍可自存。數年后始別居焉。
(選自《金壺七墨》)
浙江嘉興縣某甲的妻子漂亮而又心靈手巧,生了一個女孩子才五六歲?!酢鯌饋y時,甲被捉了去而甲妻和女兒逃了出來。逃到王店時,甲妻衣服破爛,滿臉塵污,混雜在乞丐隊中。這時正巧遇到了原先的鄰居某乙,同情而收養了她們。甲妻在乙家住的時間長了,很是不安,想告別而去。乙說:“不要那樣。我也有老婆孩子被圍困在城里,我之所以收留你,也希望我妻子如僥幸逃出的話,也有個人收留養活她們象我這樣罷了?!奔灼薷袆拥每蘖?,就為乙做飯縫衣為報答,并把自己的女兒當作乙的女兒。又過了很長時候,甲妻到底還是心里不安,借機對乙說:“您的老婆孩子,至今不見回來,我作為鄰居的妻子住在這兒拖累您,雖說沒有什么,但人們的流言恐怕不會相信我們。考慮因為戰亂流離而得老婆的事很多,不如把我當您的老婆算了。那樣我既可以報答您收養之恩,您又可不必再回避男女曖昧之嫌。以后甲如果回來,就叫他另娶;假若您妻子竟然回來了,我情愿當你們的丫環女仆?!币艺f:“嚇,這是什么話!我之所以收留你,是救你于危難。假若竟然娶了你,那成了乘人之危啊。”堅持不同意,甲妻也就不再勉強他。
以后亂兵退了,甲也到了王店,知道了這件事,就登門拜見了乙,說:“您的恩惠是不能忘記的。我的老婆女兒假如不是遇到您怎么會有今天?今天這個事情,妻女都歸您了,我將另打算了?!币掖篌@道:“這是懷疑我呀。我因為她們是老朋友的妻女,所以從來沒有一點茍且不軌之事?,F在您這么說,怎么才能表白我的心跡?”甲、乙二人互相推讓了很久,甲妻于是說道:“這樣何不兩家合為一家呢?那樣您失去了妻子而又有女人照顧;我失去了丈夫而又重新得到了丈夫,合計起來都不如我侍候你們兩人更合適。”甲、乙聽從了這個主意。從此他們同力合作,乙終于賺了大錢,甲也逐漸可以自立。幾年以后兩家才分居了。
這是一篇優美的筆記小說。其“美”就在于所贊頌的普通勞動者的人情美?!岸Y失而求諸野”這句話說的是陳舊禮教,如果我們把“禮”字換成“純樸的品質”,那這句話將更為適宜:進入私有制社會后,人們原有的善良、醇厚、同情、合作之心,在上層社會是日趨消失了,自私、貪婪、冷漠、虛偽、殘忍占據了統治階級。只有在下層群眾中,才可看到另一種道德,另一種人情。小說通過戰亂中的一個頗為奇特的家庭,展示了普通群眾美好的精神世界。
小說對某乙的刻畫最為充分。他在戰亂的困難境況下,出于真誠的同情之心,收留了鄰居之妻、女,同時也就使自己陷入了尷尬的局面,在那個時代,男女非親非故而相居一家,既有違背禮教之嫌,又會增加經濟拖累。甲妻的“欲辭去”、“終不自安”,以及某甲歸來后以妻相許,都是社會世俗道德觀念的表現。然而也正在這尷尬局面中,通過乙的三次回答、表白,活脫脫地突現出了其純正無私的心地。第一次甲妻欲辭去時,申明是“亦冀吾妻幸而逸出,亦或有留養如我者耳?!北憩F了他推已及人,將心比心,善良而誠懇。第二次甲妻想“以妾事之”,而且根據當時戰亂形勢是合情合理、考慮了后果的。但乙的口氣更為堅定,直斥“惡,是何言歟!”說明自己救人危難的高尚動機,決無乘人之危以為一己之私的卑鄙。第三次某甲也表明了態度,乙對甲的態度大為駭異,因為自己從未有此邪念,直接點明“是疑我也”,也就是斥責了那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作法,在與世俗道德的對比中更顯示出其精神境界的高潔。
如果說某乙所表現的勞動者互相幫助、濟難扶危的精神還不悖于封建禮教,那么甲妻的作法則是普通人為了純樸友情與生存需要,而對禮教的突破與挑戰了。甲妻第一次“欲辭去”,一方面囿于世俗陳規,另一方面恐怕也為了不白拖累某乙。第二次對某乙的勸告,表明她具有封建道德的影響,同時又有超越的一面——她并不重視“從一而終”的貞節,顯得靈活變通。第三次當兩男子“交讓久之”,她的決斷更為驚世駭俗了:竟然“兩家為一”,“莫如公之”,她組建了一個一婦二男的奇特家庭。這一作法得到了甲乙二人的同意,并和睦相處數年,則進一步表現了三人心地純潔的共同特點。
這篇小說寫法上也很值得注意。它沒有曲折的情節(或者說特意略去了),也沒有過多的過程敘述、描繪,而緊緊抓住三次對話——即同居過程中三次心理波動,從而揭示人物精神。三次對話,雖然中心是一個,但每一次都使人物面臨一個新的情況,給人物一個新的考驗,也就逐層深入地敞開了人物的胸懷。
約百年后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現代作家許地山創作了小說《春桃》,也是一女二夫的故事,不過主人公春桃比起甲妻更為堅強,不是女子被男子收養,而是春桃收養了兩個男人,然而下層的善良和團結互助精神是一脈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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