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而今 【本書體例】
程說,字潛道,潭州長邑人。家甚貧,說為工以日給其家,暇則就學(xué)舍授業(yè)。士君子聞之,頗哀其志。好義者與之米帛,以助其困,說益得以為學(xué)。慶歷間魁薦于潭,次舉及登第,授郴州獄官。替日赴調(diào)中銓,泊家于隋河之南小巷中。
一夕臥病,冥冥然都不省悟,但心頭微熱,氣出入綿綿若毫發(fā)之細(xì)。凡三日,起而長吁,家人環(huán)之,泣而問曰:“子何若而如此也?”說遽詢家人曰:“視吾篋中,前知州王虞部柬曾在乎?”求于笥中,已失之矣。說曰:“甚哉陰吏之門,而使人可畏也。吾病,見一青衣吏,手執(zhí)書曰:‘府君召子。’出木門,行至五七十里,天色凝陰,昏風(fēng)颯颯,四顧不聞雞犬。又百里,至一河,說極困,息于古木下,仰視其木,但枯枝而已。二吏亦環(huán)坐,說曰:‘此木高百尺,約大六十圍,其勢甚壯,絕無枝干翠葉,其故何也?’一吏曰:‘罪人多休于其下,為業(yè)火熏灼,故其葉殞墮。’說方悟身死,泣涕謂吏曰:‘說守官以清素,決獄畏慎,無欺于心,自知甚明,何罪而死也?吾家世甚貧,薄寄都下,此身客死,家無所依。’乃慟哭。一吏曰:‘吾亦長沙人,今為走吏,甚不樂。子與吾同里,有胡押院亦吾鄉(xiāng)人,引子見之,求之,當(dāng)?shù)眯荼右病!诵校^一水,有府庭,入門兩廊皆高屋。一吏引說立于廡下,曰:‘子且于此少待。吾為子召胡君。’久方至,乃衡州蔡陵胡茂也,與說有舊,相見極喜,胡曰:‘子必有重罪,此二吏乃地獄鞠事司吏也。’說恐懼。胡曰:‘子行矣,吾為子見本行吏’。復(fù)為說曰:“地獄罪惡不容私飾,見王便直陳其事,慎勿隱諱。’
“俄入大門,一人坐大殿上,吏曰:‘此王也。’說俯砌下。王曰:‘汝權(quán)知郴縣日,殺牛五十只,牛本施力養(yǎng)人者,無罪殺之,汝當(dāng)復(fù)其命,仍生異道。’說曰:‘非說殺也,乃知州王真征蠻,要犒軍也。’王曰:‘有何證也?’說曰:‘真有親書手柬在說處。’王曰:‘其柬曾將來乎?’說曰:‘在說書笥中。’王命一吏取來,少選即至。王執(zhí)其吏,急令召王真來。俄王虞部至庭,王以柬拋砌下,謂真曰:‘此豈君手跡也?’真曰:‘此誠某所書柬,但真受命山下戰(zhàn)蠻日,兵官胡禮賓令真取牛,兩人共議,然后犒軍。’王命引去,謂說曰:‘召子證事,子壽未終,可速回。’
“說出門外,見茂且敘久別之意。茂曰:‘吾在此亦薄有權(quán)。’說禱茂曰:‘我今幸得更生,常聞地獄,遣我一觀之乎?’茂曰:‘不惜令子見,但恐無益于子。’說堅欲往,茂乃呼一吏,作符付吏曰:‘當(dāng)速回。’囑說曰:‘無舍吏,若一失,子陷大獄不可出。’
“說與吏至一處高垣,垣上荊棘自生。若鋒刃,獰密,雖蛇虺(huǐ悔)不可過。有一門不甚高,極壯厚,吏乃扣門,自內(nèi)應(yīng)曰:‘有罪人乎?’吏曰:‘吾有押院符。’門乃開,有一赤發(fā)短臂鬼,胸前后鐵甲。吏急叱曰:‘胡押院親戚,欲暫見地獄,可急去,恐見汝驚懼也。’鬼隱去。吏與說乃入獄。左右皆大屋,下有數(shù)百床,床下有微火,或滅或燃,床上或臥或坐,呻吟號呼,形色焦黑,蒼然不可辨男子婦人。說迤邐(yǐlǐ以里)行看,吏促其出。又至一處,吏曰:‘乃鋸獄。’大屋之前,人莫知其數(shù),皆體貫刃,有蛇千百條周旋于罪人間。或以尾或以口銜其刃,刃動則人號呼,所不忍聞。吏人又促之出,吏曰:‘此乃湯火獄,人不可近。’說望之,烈焰時時出于上,俯聽若數(shù)萬人求救聲。說覺心臆微痛,吏引說出獄,俄口鼻出血。又行過一瓦礫堆積之所,有一人手出于上。說曰:‘何人也?’吏曰:‘此秦將白起也,受罪于此。’說謂吏曰:‘白起死已千余年矣,尚在此乎?’吏曰:‘昔起殺降人四十萬,禍莫大焉。此瓦礫乃人骨也,為風(fēng)雨劫火消磨至此。更千年,瓦礫復(fù)歸于本,起方出平地上。又千年,起方入異類中。’
“吏曰:‘子急歸,無累我。’吏乃同說歸。不久,路上見殿閣,說曰:‘此是何宮宅?’吏曰:‘相國寺也。’說方悟,吏或斂容鞠躬俯首而行,說曰:‘何故如此?’吏回指寺曰:‘此中有圣像故也。’同吏升寺橋,沿汴水南岸東去,行方數(shù)步,以手推說墮汴水,說乃覺。”
說終于蘄(qí)州黃岡令,今其子存焉。
議曰:程說與余先子嘗同官守,都下寓居,又與比鄰,故得其詳也。觀陰司決遣,甚實甚明,起之殺趙降人,誠可寒心,陰報果如此,安可為不善耶?
(選自《青瑣高議》)
程說的字叫潛道,是潭州長邑人。家境十分貧窮,他每天做工來養(yǎng)活全家,閑暇時就到學(xué)校跟老師學(xué)習(xí)。讀書人聽說此事,深為他的志向所感動。重義的人送給他米和布,來幫助他克服困難,程說更能夠從事學(xué)習(xí)了。宋仁宗慶歷年間在潭州被推舉為第一名,接著考取進(jìn)士,授予郴州獄官的職務(wù)。改官之日到京城聽候選派,全家寄住在隋河南邊的一條小巷里。
一天晚上有病躺著,處于昏迷不醒的狀態(tài),只是心口有點熱乎,氣息未絕,像頭發(fā)絲那樣微細(xì)。過了三天,起身長嘆一聲,家人圍著他,哭著問:“您怎么成這樣了?”程說急問家里人:“看看我的箱子,前任知州王虞部的信柬還在嗎?”翻小箱子尋找,已經(jīng)失去了。程說說:“陰曹地府的大門真不一般,令人害怕呀。我病中看見一位穿青衣服的小官吏,手拿文書說:‘閻王召您。’走出木門,行有五七十里遠(yuǎn),天色陰沉,大風(fēng)颯颯地刮,四面望去,聽不到雞犬聲。又走一百里,前面是一條河,我困倦已極,在一棵古樹下休息,仰望那棵樹,只剩枯枝而已。兩位小官也圍著坐,我說:‘這棵樹高達(dá)百尺,粗約六十圍,它的姿勢壯偉,沒有枝柯和綠葉,什么原因呢?’一個小官說:‘罪人大多在它下面休息,那些人惡業(yè)害身猶如烈火,熏烤這棵大樹,因此葉子殞落了。’我才明白自己死了,流著淚對小官說:‘我為官清白,判案謹(jǐn)慎,不昧良心,很有自知之明,因為什么罪而死呢?我家世世代代十分貧寒,暫時寄居都城,自身死在異鄉(xiāng),家人就無依無靠了。’于是痛哭起來,一個小官說:‘我也是長沙人,現(xiàn)在做跑腿的小官,很不高興。您和我同鄉(xiāng),有個胡押院也是我們同鄉(xiāng),領(lǐng)您見見他,求他幫忙,一定能得到庇護(hù)。’就起身行走,領(lǐng)我過了一條河,看見一座府院,進(jìn)了門,正屋的兩側(cè)都是高大的房子。一個小官領(lǐng)我站到側(cè)屋下,說:‘您暫且在此稍候,我為您召呼胡先生去。’很久以后才到,是衡州蔡陵縣的胡茂,與我有舊交,相見特別高興。胡茂說:‘您一定有大罪,他們兩個是地獄鞠事司的官吏。’我很害怕。胡茂說:‘您去吧,我為您見見本府的行吏。’又對我說:‘下地獄的罪不許私自掩飾,見到閻王便直接陳述事實,切不要隱瞞避諱。’
“一會兒進(jìn)了大門,一個人坐在大殿上,小官說:‘這是閻王。’我跪在臺階下。閻王說:‘你代理郴縣知縣的時候,殺了五十頭牛。牛本來是出力氣養(yǎng)活人的,沒有罪過就殺掉它們,你應(yīng)該償還它們的性命,讓你托生為牛。’我說:‘不是我所殺,是知州王真征討蠻地,要犒勞軍隊。’閻王說:‘有什么證據(jù)?’我說:‘王真有親筆寫的信件在我這兒。’閻王說:‘那封信件帶來了嗎?’我說:‘在我的書箱中。’閻王命令一個小官去取,不一會兒就到了。閻王派那個小官速將王真召來。王虞部很快來了,閻王把信件扔到階下,對王真說:‘這不是你的筆跡嗎?’王真說:‘這確是我寫的信件,但我接受命令在山下與蠻人交戰(zhàn)時,兵官胡禮賓命令我殺牛,是兩人共同商議,然后犒勞軍隊的。’閻王命令帶下去,對我說:‘召你來證實情況,你壽命未盡,可趕快回去。’
“我走出大門外,見了胡茂,敘久別之情。胡茂說:‘我在這里也有一點兒權(quán)利。’我請求胡茂說:‘我現(xiàn)在僥幸得到復(fù)活,常聽人說起地獄,讓我看一眼可以嗎?’胡茂說:‘不是舍不得讓你看,只是怕對你沒有益處。’我堅持要去,胡茂才招呼一個小官,發(fā)了符節(jié)給他說:‘一定快回來。’囑咐我說:‘不要離開他,如果有閃失,你陷進(jìn)大獄就出不來了。’
“我與這個小官到了一處有高墻的地方,墻上長出荊棘,像刀刃密密麻麻,猙獰可怕,即使是蛇也不能通過。有一道門不太高,極其厚實,小官敲門,里邊應(yīng)聲說:‘有罪人嗎?’小官說:‘我有押院的符節(jié)。’門就打開了,有一個紅頭發(fā)短胳膊的鬼,胸前胸后都戴鐵甲。小官急忙喝叱說:‘胡押院的親戚,想暫且看看地獄,趕快離開,恐怕他見到你要受驚嚇。’鬼隱去了。小官和我就進(jìn)入地獄。左右兩邊都是大屋子,下面有幾百幾千張床,床下冒著微火,有的熄滅了,有的在燃燒,床上有的人躺著,有的人坐著,呻吟號叫,外形焦黑,黑糊糊的分辯不出是男子還是婦女。我拐彎抹角地邊走邊看,小官催促我出來。又到了一處,小官說:‘是鋸獄。’在大屋子前面,不知有多少人,個個刀穿身體,千百條蛇就在這些罪人中間旋舞。有的用尾巴有的用嘴叼著刀,刀一動彈人就號叫,讓人不忍心聽下去。小官又催我出來,他說:‘這是湯火獄,人不能靠近。’我抬眼望去,熊熊的火焰不住地從那上面噴出,低下頭似乎聽見幾萬人發(fā)出求救聲。我感到胸口微微作痛,小官領(lǐng)我走出地獄,馬上鼻子、嘴都冒血。又走過一片瓦礫堆積的地方,上面出現(xiàn)一只人手。我說:‘什么人?’小官說:‘這是秦朝大將白起,在此受罪。’我對小官說:‘白起已經(jīng)死了一千多年了,還在這里?’小官道:‘當(dāng)年白起殺了四十萬投降的人,沒有比這更大的罪了。這瓦礫都是人的骨頭,被風(fēng)雨和大火磨損消熔到這地步。再有一千年瓦礫還原,白起方能出現(xiàn)在平地上。又過一千年,白起才能投生為禽獸。’
“小官說:‘您須迅速回去,不要連累我。’他就同我歸來,不久,在路上看見殿堂樓閣,我說:‘這是什么宮殿?’小官說:‘相國寺。’我才明白已回到人間,小官一時面色嚴(yán)肅起來,彎腰低頭而行,我說:‘為什么這樣?’他回頭指著寺廟說:‘因為這里面有佛祖塑像’。同他登上寺橋,沿著汴水南岸向東行,才走幾步,用手把我推下汴水,我于是醒過來。”
程說死于蘄州黃岡縣知縣任上,現(xiàn)在他的兒子生活在那里。
評說:程說與我先父曾經(jīng)在一起作官,寄住京城,又是鄰居,因此得知這件事的詳情。看來陰曹地府判案發(fā)落,特別求實、特別嚴(yán)明。白起殺掉趙國投降的人,的確令人心寒,陰間的報應(yīng)果然這樣。怎么能為非作歹呢?
當(dāng)前人們常說酒文化、茶文化等等,照此類推,我們不妨把《程說》這篇小說歸入鬼文化。這一類東西固然含有迷信色彩,但也不可一概否定。因為第一,它們有的也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的某些本質(zhì)方面,雖然是曲折地反映。第二,它們宣傳懲惡揚(yáng)善,伸張正義,一定程度地表達(dá)了人們的愿望和要求。本篇通過程說“夢入陰府證公事”的經(jīng)歷和見聞,即隱約地寫出宋代社會冤獄的普遍。所謂“觀陰司決遣,甚實甚明”,不正暗示出現(xiàn)實生活中衙門里構(gòu)陷好人或不分皂白,屈打成招的情形比比皆是嗎?“起之殺趙降人,誠可寒心,陰報果如此,安可不為善耶?”那些平日為非作歹的人,想到地獄里的情形,怎能不膽戰(zhàn)心驚,但善良的人們是會感到痛快的。
從藝術(shù)表現(xiàn)方面來講,其特點是敘述委曲,描寫細(xì)膩。它寫程說夢入陰府分兩部分。前一部分開始時重點在“古木”上。作者通過這棵古樹,即陰間的景物,讓讀者對陰間世界獲得了某些印象。接著寫程說與老朋友胡茂會面,胡茂要為他“見本行吏”,同時又囑咐他說:“地獄罪惡不容私飾,見王便直陳其事,慎勿隱諱。”使讀者感到陰間世界并不都是陰森可怕的,它既公正無私,又具有人情味。對于后一部分寫陰府大堂的審訊,作者做了正面描寫,閻王沒有一下子給程說定個殺牛罪,而是聽他解釋并認(rèn)真取證。當(dāng)王真被傳來時,他“以柬擲砌下,謂真曰:‘此豈君手跡也’,”變得聲色懼厲,從這段描寫可見,閻王讓人講話,是注重調(diào)查研究的,他辦案子一絲不茍,同時又頗有血氣。
后一部分集中寫程說參觀地獄,一路走來,一個場景又一個場景,不斷轉(zhuǎn)換,想象力十分豐富!而且每一處描寫又都合情入理,可見亦可信。
作者筆下的地獄,雖遠(yuǎn)不及但丁的“地獄”結(jié)構(gòu)雄偉、精巧,但由于敘述委曲、描寫細(xì)膩,所以作為一個短篇也顯得情節(jié)豐富、曲折,場面真實生動,加之它又具有某種積極的思想意義,因而在鬼文化中稱得上一篇杰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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