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煥陽 【本書體例】
方勺
方勺(1066——?),字仁聲,婺州金華(今浙江金華)人。寓居湖州泊宅村,自號泊宅翁。元祐中,蘇軾知杭州,受知于蘇軾,省試得預薦送。歷管勾江西常平。晚年無意仕進,以保生養性為事。著有《泊宅編》,記載元祐至政和年間朝野舊事。《青溪寇軌》一書亦記載北宋故事,有關方臘起義的史料頗詳。
朱正夫臨,年未四十,以大理寺丞致仕,居吳興城。乃取訓詞中“仰而高風”之語,作仰高亭于城上,常杜門謝客。忽一日,浮屠朱曉容自京師來謁,公欣然接之。是時,二子行中、久中秋試不利,皆在侍下。公強使冠帶而出。容一見行中,驚起賀曰:“后舉狀元也!”睥睨久之,徑辭去。公留之不可,問以何適。容曰:“老僧自此不復更閱人,便往杭州六和寺,求一小室,閑坐以待科場開,乃西游爾。”公初未之信。
后三年春,久中薄游會稽,謀赴舉之資,潮船絕江,暮至六和。才泊岸,見容在寺門,遙揖久中。歸與之款,因叩伯仲行期,久中告之。師曰:“某是月亦當離杭矣。”久中至家道之,公笑,且怪其任術之篤如此。
是秋,至京師,二朱舍開寶塔寺,容寓智海禪剎。相次,行中預薦,明年省闈優等,惟殿試病作,不能執筆。是時王氏之學,士人未多得時,行中獨記其《詩》義最詳,因信筆寫以答所問,極不如意。卷上,日方午,遂經御覽,神宗良愛之。行中不知也,日與同舍蔡沖允、丁葆光圍棋。每拈子欲下,必罵曰:“賊禿!”蓋恨容許之誤也。
未唱名前數日,有士人通謁。行中方棋,遽使人卻之。須臾,謁者又至,且云:“見朱先輩。”行中叱其仆曰:“此必有下第舉人,欲丐出關之資,吾損悶中,誰能見之!”然士人立于門,不肯去。沖允曰:“事不可知,何惜一見?”行中乃出,延之坐,不暇寒溫,揖行中起,附耳而語曰:“乃梁御藥門客,御藥特令奉報,足下卷子,上已置在魁等,他日幸相記。”行中唯唯而入,再執棋子,手輒顫,緣寵辱交戰,不能自持。沖允覺而叩之,具述士人之言。沖允曰:“曾詢梁氏所居否?”曰:“不曾。”或曰在州西,急賃馬偕往,欲審其事。至梁門,日已曛(xūn勛),度不能返,遂復歸。
而行中念容,獨往智海宿。容聞其來,迎門握手曰:“非晚唱名,何為來見老僧?必是得消息來!”行中曰:“久不相見,略來聞訊爾。”師曰:“胡不實告我?馮當世未唱名時,氣象亦如此。”行中知不可欺,因道梁氏之事。師喜甚,為開樽設具,且曰:“吾奉許固有素,只有一人未見爾,當為邀來同飲。”仍戒曰:“此人藍縷,不可倨見,亦不得發問,問則彼行矣。”燭至,師引寺廊一丐者入,見行中不甚為禮,便據上坐,相與飲酒斗余,不交一談。師徐曰:“此子當唱名時,先生能一留目否?”丐者曰:“爾曰何?”師曰:“已定他冠多士。”丐者擺頭曰:“第二人。”躡行足使起,密徵其意,但曰:“偶數多。”更無他語,遂罷去。
明日,飯罷,率行中寺庭閑步,出門,遙見余行老,亦入寺。師不覺拊髀,驚謂行中曰:“始吾見子,以為天下之美盡此矣,不知乃有此人!”行中曰:“此常州小余也,某識之,何遽及是?”師曰:“子正怕此人。昨日聞偶多之說,今又睹此人,茲事可知矣!”及聽臚,行老果第一,行中次之。
行中解褐了,往謝師。師勞之曰:“子誠福人!今日日辰,以法推之,魁天下者官不顯,子至侍從。”其后余止館職,知湖州卒,行老名中服。行中至中書舍人。
(選自《泊宅編》)
朱臨,字正夫,年齡不到四十,就以大理寺丞告老還鄉,居住在吳興城。摘取皇帝批準他退休的文件里“仰而高風”這句話,在城墻上建了一座亭子叫“仰高亭”,常常關著門不見賓客。忽然有一天,和尚朱曉容從京城來登門拜訪,朱臨很高興地接見了他。當時朱臨的兩個兒子行中、久中,參加秋試不得意,都在他身邊侍奉。朱臨強令他的兩個兒子穿上禮服出來見客。朱曉容一看到行中,驚異地站起來祝賀說:“你是以后的狀元啊!”他注視了好長時間,就徑直告辭要離去。朱臨挽留他沒有留住,就問他要到哪里去。朱曉容說:“我從此不再給別人看相了,馬上前往杭州的六和寺,找一間小屋,閑居在那里,等到科場開試,就西游京城。”朱臨開始是不相信他的。
三年后的春天,久中到會稽小游,謀取赴京應試的資用,乘船順潮渡江,黃昏時到了六和寺。船剛停泊靠岸,就看到朱曉容在六和寺門外,遠遠地向久中行禮。歸去時朱曉容給了他一些資助,并詢問兄弟倆赴京應試的時間,久中告訴了朱曉容。曉容說:“我這個月也該離開杭州了。”久中回到家中談起這件事,他父親大笑,并且對朱和尚相信自己的相術如此之深感到奇怪。
這一年的秋天,行中、久中到了京城,住在開寶塔寺,朱曉容住在智海寺。接連考試,行中中舉,第二年的省試也是優等,只是殿試時忽然生病,連拿筆都感到困難。當時王安石的學說得到神宗的賞識,而多數士子卻沒有摸到風向,只有行中很熟悉王安石對《詩經》的解釋,就信筆寫下了所問問題的答案,但自己心里也很不滿意。答卷送上,正好是中午,就經過了皇上的親自批閱,神宗看了以后非常喜歡。行中不知道,每天跟住在一起的蔡沖允、丁葆光下圍棋。每拿起一個棋子要下的時候,必定罵道:“賊和尚!”大概是恨朱曉容說大話欺騙自己。
沒有發榜的前幾天,有一位讀書人通名求見。行中正在下棋,馬上派人拒絕了他。一會兒,求見的人又來了,還說:“希望見到朱先輩。”行中呵斥他的仆人說:“這一定是省試沒中的舉人,想要討幾文離京回家的盤纏,我也是在考試不順的煩惱中,誰愿見他!”但是那位讀書人站在門外,不肯離去。蔡沖允說:“天下事很難預料,見見他又有什么呢?”行中這才出去,請那位書生進屋坐下,那人來不及問候,拱手向行中作揖起來,附在耳邊說:“我是御藥梁先生的門客,梁御藥特意命我奉告,您的卷子,皇上已放在第一名,以后希望不要忘了我們。”行中嘴里答應著回來了,再拿棋子時,手就發抖,只因心中寵辱交戰,簡直控制不住自己。蔡沖允發覺后就問他,行中就把那位書生的話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沖允說:“你問沒問姓梁的住在哪里?”回答說:“沒有。”有人說就住在京城西,急忙租了馬一同前往,想去核實這件事。到城門時,天已經快黑了,想到時間晚了回不來,就又回去了。
行中想起朱曉容,就獨自前往智海寺投宿。曉容聽說他來了,就迎到門口握著他的手說:“現在不是晚上放榜的時刻,為什么前來見我老和尚,一定是聽到什么消息吧。”行中說:“好長時間沒有見面了,隨便來看望一下。”和尚說:“為什么不把實話告訴我?狀元馮當世在沒有放榜時,也是這種神情。”行中知道無法欺騙,就說了梁氏報信的事。和尚很高興,就擺下酒菜為他慶賀,并且說:“我奉告你的預言本來是有根據的,只是有一個人還沒有見過你,應該為你邀請來一起喝酒。”又告戒說:“這個人衣衫破爛,你見到他不能傲慢對待,也不能隨便發問,一問他就走了。”隨著蠟燭前來,和尚領著寺廊下一位乞丐進了屋,見了行中也不怎么客氣,就坐在了上座,一起喝了一斗多酒,一句話也沒說,和尚慢聲慢氣地說:“這位先生正當放榜的時候,您能替他看看相嗎?”乞丐說:“你說怎么樣?”和尚說:“已認定他能得狀元。”乞丐搖著頭說:“第二名。”和尚踩了一下行中的腳,示意他離開,私下問乞丐這句話的根據是什么,只回答說:“雙數多。”再也沒有其他的話,就離席而去。
第二天,吃完飯,和尚帶行中在寺廟的庭院里散步,出了門,遠遠地看到余行老也到廟里來了。和尚不覺拍著大腿,吃驚地對行中說:“開始我見到你,以為天下之美全在你身上,不知道竟有這個人!”行中說:“這是常州的小余,我認識他,為什么突然變成這樣?”和尚說:“你怕的正是這人。昨天聽到雙數多的說法,今天又見到這個人,今年考試的結果可以知道了。”等到聽殿試進士發榜唱名時,余行老果然是第一名,行中第二。
行中中進士做官后,前去向和尚道別。和尚勸勉他說:“你真是個有福的人!今天的時辰,按照卦法推算,中狀元的人官做不大,你卻能做到親近皇帝的侍從。”后來余行老果然只做到館職,知湖州時死去,余行老名叫中服。行中仕途得意,官至中書舍人。
這篇小說寫的是一個善觀面相的老和尚預言科舉得失的故事。作品情節曲折生動,表現了作者很高的敘述才能。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主要是通過動作、語言描寫,逼真地刻劃了舉子朱行中失望與驚喜的復雜心理。
首先在敘述方面,作者不是一味地平鋪直敘,而是有曲有直,有起有落,使故事生出許多波瀾。作品一開始直寫朱臨年未四十,便告老還鄉,筑仰高亭,杜門謝客,似乎是一位厭倦了世事的隱逸高蹈之士。但當忽然有一天,善觀面相的老和尚朱曉容登門拜訪時,卻“欣然接之”,從而突出了老和尚的非同尋常。本來朱臨之子行中是因為鄉試不利而閑居在家,當老和尚見到他后,驚異地大呼“你是下科的狀元呵!”這就使小說出現了一個大的波瀾,也是作者在敘述中賣的關子。三年后,行中赴京應試,在接連的考試中,他都過關斬將,一路順風,好象老和尚的預言就要應驗了。但天有不測風云,在參加殿試這最后一關時,他卻突然生病,連拿筆都感到困難,自己對答卷也很不滿意。這就使他從希望的頂峰跌落到失望的低谷,在情節的波折中,人物的心情也陷于沮喪惱恨。人有旦夕之禍,亦有旦夕之福,正當行中感到山窮水盡時,卻又峰回路轉。原來當時宋神宗正欣賞王安石的學說,多數舉子對王氏學說都一知半解,而行中對王氏的《詩義》卻很熟悉,因此他得到了神宗的賞識。當梁御藥派門客前來,告訴他已被皇上列為第一時,行中大喜過望,從而把故事推上了高潮。小說至此并沒有收結,而是宕開筆墨,寫行中夜訪老和尚。老和尚為他設酒祝賀,并請來了相術更高明的乞丐。乞丐搖著頭說行中只能考取第二名。因為有一個叫余行老的人超過了他,被取為狀元。行中狀元夢的破滅,使故事又生出一層轉折。吉人自有天相,老和尚根據卦法推算,今日考取的狀元做不了大官,行中考為榜眼,卻仕途顯赫,做到了能親近皇上的中書舍人這個官職。小說幾生波瀾,幾經起伏,把故事敘述得曲折生動。
朱行中是作品中著力刻劃的核心人物,作者主要是通過動作和語言描寫,真實地表現了他考試前后失望與狂喜的復雜心理。行中在開始參加鄉試時就出師不利,他閑居家中,心中失望,情緒低落。因此當老和尚登門拜訪時,他也無心相見,只是在父親的逼迫下,才“冠帶而出”。當和尚祝賀他“后舉狀元也”,這無異給他失望的心靈注射了一針強心劑。在參加殿試時,因為生病答得不好,他再次失望、沮喪,甚至于怨恨。下棋時,“每拈子欲下,必罵曰:‘賊禿!’蓋恨容許之誤也。”這就把他因失敗而產生的沮喪、怨恨的心理非常充分地表現出來。當梁御醫的門客口稱先輩求見時,他怒氣沖沖地說:“此必有下第舉人,欲丐出關之資,吾損悶中,誰能見之!”在同舍生的勸說下,他才勉強出門相見。梁御藥的門客偷偷告訴他已被皇上放在第一名,聽到這一消息他大喜過望,作者寫道:“行中唯唯而入,再執棋子,手輒顫,緣寵辱交戰,不能自持。”這一連串的動作描寫非常生動深刻地表現了他狂喜激動的心情。范進中舉后是歡喜得發了瘋,行中得知列為第一是手發抖,“不能自持”,同樣都描寫得入木三分。在這篇小說中,作者通過動作語言描寫,真實而生動地表現了人物的復雜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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