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孟鄰 【本書體例】
張翚(huè灰),字羽軍,一字舒采,吳縣人。工詩善琴,而豪于飲。性喜交游,重然諾,即利害無所避。年十八,從其父游于京師。聞旗人有法寶者,才而好士,以詩謁之,一見傾倒。賓于家,禮意優(yōu)渥,往來酬唱者半載。翚父促歸,寶以五百金為贈。翚固辭曰:“大丈夫一日定交,則終身生死以之。彼須金而結(jié)者,悠悠世上人耳,非所望于公也。”揮手而別。
寶倚國戚,且數(shù)以吟詠傲其儕輩,行事不甚循理。上聞之不悅。寶懼禍,挈妻子奴婢十數(shù)人出走。買舟直抵湖廣,訪其舊友總兵某,而某已歿。惘惘無可依。因念吳中有故人張翚,俠者也,家在虎阜。猶憶曩年分歧之語,投之必能納我。遂泛舟長江,由毘陵潛達姑蘇。一日,山塘晚市初罷,翚侍其父夜酌。忽有叩門者,翚出見,乃寶也。翚延之坐,入告其父曰:“法公為我知己,被罪出亡,于國法無赦,留者,罪與之均。今窮而歸我,畏法則執(zhí)而首于官,死法公矣。昔孔融藏匿張儉,義聲炳于千秋。敢告嚴君,將背友而保家乎?”翚父張目奮髯曰:“北海之母何人?我豈不及一巾幗哉?其留之。”因致諸窟室居焉。
先是,寶出奔時,九重震怒,命大索天下。寶寄翚日久,恐事露累翚,乃與故所善鄒生謀,更移無錫之惠山。康熙二十四年,翠華南巡,寶之仆告寶謀逆,且歷指所匿處。捕寶并逮翚與父。翚力辯父脫罪。翚竟論斬,減等流秦。凡官于秦者,高其義,皆愿與交,不以流人目之。為之營居長安市,造其廬,蕭然環(huán)堵,花木幽疏。客至,攜入小樓,輒具尊酒。酒闌,鼓琴一曲,或賦詩四韻,若忘其身在異鄉(xiāng)矣。余惟翚慷慨自命,知難不避,意必有英悍之色,見于眉宇,如朱亥,郭解之流。今觀其貌,恂恂撝(huí)雅,弦歌終日,則儒生也而烈士哉!乃其父亦非常人也。
(選自《觚賸》續(xù)編)
張翚,字羽軍,又字舒采,吳縣人。擅長作詩彈琴,而且飲酒也很豪爽。他愛結(jié)交朋友,信守諾言,是利是害都不逃避。十八歲時,跟著父親到京都游玩,聽說滿族旗人中有個叫法寶的,有才學而且喜愛文人,就拿著自己的詩去拜見他,一見之后,對他極為佩服。法寶把他請到家中,待為貴賓,對他恭敬有禮,招待優(yōu)厚,與他詩文酬唱有半年。張翚的父親催促他回家,法寶拿出五百兩銀子作為贈禮。張翚堅決推辭說:“大丈夫一旦結(jié)成友誼,那么一生都把生死交付給它。那些因金錢關系才肯結(jié)交朋友的,是世上的蕓蕓眾生罷了,不是我對您的希望。”于是揮手告別而去。
法寶倚仗著他是皇親,而且多次作詩輕視同輩,作事又不太遵循規(guī)矩,皇上聽說這事很不高興。法寶害怕禍事臨頭,帶著妻子兒女與奴仆婢女十幾個人離家出走。坐船南下,一直到達湖廣,造訪他過去的朋友某某總兵。可是這個人已經(jīng)去世了。他無所依靠,非常失意,于是想到江蘇有位老朋友張翚,是個有俠腸義膽的人,家在蘇州。法寶還記得早年他們分手時張翚所說的話,心想,投奔他一定會接納我的。于是,他們乘船漂流于長江,由毘陵悄悄地到達蘇州。一天,山塘夜市剛剛結(jié)束,張翚正伺候父親晚上喝酒,忽然有人敲門,張翚出來一看,是法寶。張翚請他坐下,然后進屋告訴父親說:“法先生是我的知己朋友,他帶著罪逃出來,照國家的法律,是不能赦免的,收留他的人,與他同罪。現(xiàn)在他走投無路而來投奔我,如果害怕國法而把他捉拿了向官府自首,就害死了法先生。漢朝時孔融把受朝廷緝拿的張儉藏起來,其義氣的聲名光照千秋。現(xiàn)在我冒昧地請求父親大人,是否要背棄友情而保全家庭呢?”張翚的父親瞪著眼睛,抖動著胡須說:“孔北海(孔融)的母親是什么人呢?她能同意收留張儉)我難道還不如一個巾幗女子嗎?把他留下吧。”于是,張翚把法寶領到一個土屋里住下。
當初,在法寶逃出來的時候,皇上極為憤怒,下令全國搜捕。法寶在張翚這里寄住時間長了,恐怕事情敗露,連累張翚,于是和一向友善的鄒生商量,換到無錫的惠山去住。康熙二十四年,皇帝南下巡視。法寶的仆人告發(fā)法寶策劃叛逆,而且一一指出了他所藏身的地方。官府逮捕了法寶,并捉拿了張翚和他父親。張翚極力為他的父親辯解,使父親脫卸罪名。張翚自己竟然被判處斬,后罪減一等流放陜西。凡是在陜西作官的人,都敬仰他的義氣,愿意和他交往,不把他看作被流放的人。替他在長安城中造了房子。走進他的住所,圍墻環(huán)繞,很是清靜,花木幽深扶疏。客人到來,被請入小樓,就準備酒肴。喝完了酒,彈奏一首琴曲,有時作幾首詩,好象忘了自己身在他鄉(xiāng)了。
我曾推想,張翚以慷慨仗義自命,明知苦難而不去逃避,一定有英武勇猛的神色,表現(xiàn)在眉宇間,象古代俠客朱亥、郭解一類人。現(xiàn)在看他的相貌,誠懇謹厚,謙虛文雅,天天彈琴唱歌,那么,他是儒雅的書生而又是剛烈之士啊!他的父親也不是一般人。
本篇一定程度上接觸到了清朝初年屢興大獄、人們動輒得咎的恐怖的社會現(xiàn)實。一位身為國戚的旗人,僅僅因為“吟詠傲其儕輩,行事不甚循理”,就使皇帝“不悅”,甚至“震怒”,而獲死罪。而收留旗人的張羽軍等人,也被判處死刑。實在說明了當時政治的殘酷。
小說以人物形象的塑造為主,著重表現(xiàn)張羽軍“重然諾,輕生死”的俠義性格,而情節(jié)發(fā)展則屈居服從地位,這在古代小說中是不多見的。小說沒有鋪張地寫張羽軍的一生,也沒有完整地講敘法寶罪案的全部過程,而是選擇了與兩人都有關聯(lián)的并且最能表現(xiàn)張羽軍性格的兩個場面:一是兩人早年結(jié)交,二是法寶負罪投奔張羽軍的經(jīng)過。前者寫張羽軍與朋友結(jié)交,不為金錢所動,為的是真誠的友誼;后者則寫他用行動實踐自己的“一日定交,則終身生死以之”的諾言,毅然收留朋友于苦難之中,不屈服于封建皇權(quán)淫威的大丈夫氣概。小說贊揚這種精神,并通過“凡官于秦者,高其義,皆愿與交,不以流人目之”一句來委婉地反映當時人民對于他的欽佩態(tài)度。
小說在刻劃人物任俠好義的主導性格時,并沒有忽視其性格的多個側(cè)面。除了“義”之外,其性格中還有“孝”與“雅”。作者尤其刻畫了他“恂恂撝雅”的文人特點。這位如同朱亥、郭解一類的英雄豪杰,并非以勇力見長,倒是一位“弦歌終日”、“工詩善琴”的斯文儒生。就連居室也表現(xiàn)出一種文人氣派。因此,作者指出,他的性格實際上兼具了儒生與“烈士”兩種類型。對性格的多側(cè)面描寫,不僅使人物形象豐富多彩,也避免了使人物描寫落入俗套。
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人物,小說在剪裁與結(jié)構(gòu)上也頗下功夫。小說主要敘述張羽軍收留法寶的情節(jié),但又涉及兩人許多年的交往,這就要跨越不同的時空。因此,在結(jié)構(gòu)上,作者采用以張羽軍為主,將兩個人物放在一塊敘述的結(jié)構(gòu)方式,并選取了最能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兩個場面重點描寫。開場一段,作者讓兩個人物都出場,描寫他們一生友誼的開始,并記下張羽軍為友情生死以之的諾言。這樣,不僅很自然地引出所有人物(包括張羽軍父親),初步刻劃了張羽軍的性格,而且為以后法寶獲罪而張羽軍挺身救人的中心情節(jié)埋下伏筆。第二段,小說分述法寶獲罪,流亡江南,接著又以他投奔張羽軍,使線索合二為一。之后,由于法寶罪案一事對刻劃張羽軍性格的作用已經(jīng)完成,小說不再講敘法寶以后的情況,把線索偏向張羽軍一方,繼續(xù)發(fā)展,以流放時的生活表現(xiàn)他性格中的側(cè)面。作品中心突出,裁剪得當,因而篇幅雖小而內(nèi)容豐富。妙巧的結(jié)構(gòu),使前后兩個場面合為一體,情節(jié)發(fā)展的線索非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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