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紀桂平 【本書體例】
福建臺灣有廩(lǐn凜)生某,渡海赴秋闈,遇盜擄去。盜首即海上所傳“公道大王”者也。
盜見某不類貿易流,問曰:“汝讀書人乎?”曰:“然。”“汝秀才乎?”曰:“且廩生?!泵唬骸叭曛岽侠?凡被擄之人,例須銀贖。否則,扯帆起碇,或登記賬目。除此之外,斷無生理?!蹦吃唬骸凹冶矩毢?,萬不能贖。文弱之質,用力尤難。至于筆墨一道,雖所素嫻,但款項多端,一時亦難了然,計惟有死而已矣?!北I曰:“三事既俱不能,念汝系讀書人,可擇其稱呼中最尊者,稱我一聲,即當釋汝。”某起立,和顏拱手曰:“大王。”盜曰:“人無不稱我為大王,我意中甚不以為尊?!蹦硰凸笆衷唬骸皩④??!北I曰:“又不如大王矣?!痹唬骸霸獛洝!北I曰:“猶之將軍耳。然則汝等讀書人,平日相稱呼,豈無最尊之號?”某凝思良久,曰:“得毋欲我稱‘先生’乎?”盜曰:“然也。非特要稱‘先生’,并要稱我為‘老先生’。”某正色搖手曰:“‘老先生’三字,斷不能稱。死即死,弗惜也?!北I大笑曰:“始吾以汝冒充秀才,今見汝愿稱大王,愿稱將軍,愿稱元帥,至于‘老先生’,則情愿就死,必不肯稱,酸迂之氣,可笑可敬。汝真是秀才無疑矣?!彼灬屩?,且佽助焉。
今人見秀才之不圓融者,不鄙之為“酸”,即目之為“迂”。“酸迂”者,無用之別名也;而某竟以酸迂免禍。酸迂果無用乎哉!
(選自《志異續編》卷二)
福建省的臺灣有一個廩生,渡海去省城參加鄉試,途中被強盜劫持。這伙強盜的首領,就是海上聞名的公道大王。
盜首看他不象經商的人,問道:“你是讀書人嗎?”回答說:“是的。”又問:“你是秀才嗎?”回答說:“而且是廩生?!北I首讓他坐下,說:“你知道我這船上的規矩嗎?所有被我們抓來的人,都要拿銀子才能贖回。不然的話,就得扯帆起碇,或者登記賬目。除此之外,誰也別想活著?!睆[生說:“我家一向貧寒,萬萬拿不出錢來贖我。我這文弱的體質,干力氣活十分困難。至于用筆寫寫算算,雖是我平時所熟悉的,但款項那么繁雜,一時也難以弄清楚。這樣算起來只有等死了。”
盜首說:“這三件事既然都做不到,看在你是讀書人的面上,可選擇讀書人稱呼中最尊貴的,稱呼我一聲,我就把你放了?!睆[生站了起來,態度溫和地拱著手,說:“大王?!北I首說:“人們都稱我為大王,我心中很不認為這是尊敬我?!睆[生又拱手說:“將軍?!北I首說:“還不如稱我大王呢?!睆[生說:“元帥?!北I首說:“這和稱將軍一樣啊。你們讀書人,平日相互稱呼,難道沒有最尊貴的稱號嗎?”廩生想了很久,說:“莫非是要我稱你‘先生’嗎?”盜首說:“是這樣的呀,不但要稱先生,還要稱我為‘老先生’?!睆[生嚴肅地搖著手說:“‘老先生’三字,絕對不能稱。死就死吧,沒有什么舍不得的?!北I首大笑,說:“開始時我以為你是冒充秀才,現在看你愿稱我大王,愿稱我將軍,愿稱我元帥,至于‘老先生’,則情愿就死,也堅決不肯稱,酸迂的樣子,可笑又可敬。你真是秀才無疑了?!闭f完便把廩生釋放了,還給他一些資助。
當今人們看見那些不知道變通的秀才,不是鄙視為“酸”,就是認為他們“迂”?!八嵊亍?,是沒有用的別名,而這位廩生竟因為酸迂免去了一場大禍。酸迂真的沒有用嗎?
盜匪,是令人畏懼和痛恨的。但故事里的這位盜首,卻讓人感到可親可敬。他絕不亂殺無辜,這從他的“船上例”即可知曉。他身為盜首,卻對“大王”、“將軍”、“元帥”這類“武稱”,一概沒有好感,而偏喜歡“先生”、“老先生”之類的“文稱”,可見他生性并不魯莽,或者說頗有一些文化教養。進而,對于那些真正的讀書人,安分、正直、有氣節的讀書人,更存愛憐、敬佩之心。小說對此作了生動的描寫,使“公道大王”愛材惜材、坦誠豪爽的性格,躍然紙上。這個形象在中國文學史上確不多見。而一篇五百余言的短文,把兩個人物刻畫得這么個性鮮明,呼之欲出,又實在不容易。在這里,行文的簡潔、樸實,生動傳神的人物對話,白描的手法等等,都是值得我們稱道的。
然而,作者的意圖似乎并不在這里。他通過這個有趣的故事,提出了一個頗富哲理性的命題:“酸迂果無用乎哉?”這也是很有意味的。作者的回答是肯定的。這從故事的結局,酸迂的廩生因此而免遭殺身之禍,可以看得出來。但那原因,與其說是廩生的酸迂,不如說是公道大王的愛材惜材之心。沒有這后一個條件,換了別的盜匪,恐怕結局就會兩樣。這就是辯證法所謂“矛盾的特殊性”,所謂“對于具體的事物作具體的分析”。(毛澤東《矛盾論》)無疑,酸迂是舊教育對讀書人長期毒害的惡果,對社會對讀書人自己都是有百害而無一益的。讀書人的這個缺點,古今相傳,可謂根深蒂固,非下大力氣不能克服之。我們讀了這篇小說,決不可以為找到了為讀書人的這個痼疾進行辯護的佐證。知識分子應該多接觸實際,多了解社會,把書本知識和生活實踐結合起來,這樣才能真正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受到社會的尊重??偠灾?,這位臺灣渡海趕考的廩生是幸運的,但他的酸與迂又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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