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一項對元代文學中的元詩所作的量化分析研究,我們曾得出如下結論:
借助歷來受到重視的元詩選本(包括元人選錄本朝詩文者),一一列出了入選詩人名單,入選次數最高的三個詩人(從元到近代元詩選本都列入),是虞集、楊維楨、薩都剌。而入選詩篇數目最多的前三位詩人,則是楊維楨、薩都剌、虞集。
虞集,是元館閣名臣中的“南人”,曾用蒙古語為元朝皇室講解傳統的四書五經。地位與知名度,都是朝野仰望的文壇泰斗。
楊維楨,作為文學從元過渡到明的文壇盟主,其詩以新奇為標榜,被稱為“鐵崖體”或“鐵體”。
薩都剌,使用漢語寫作的西域人(“答失蠻”),成為華夏區域貫通南北、銜接東西的元代“大一統”的體現。虞集這樣評價時尚詩人薩都剌:“最長于情,流麗婉轉,作者皆愛之。”楊維楨則說:“其詩風流俊爽,修本朝家范。”所作以《宮詞》知名,“雖王建、張籍無以過矣”。
“雙語詩人”薩都剌,是家族有伊斯蘭背景的“答失蠻”。由于身后沒有留下碑傳,薩都剌生平的某些內容(比如生卒年)尚待研究。
薩都剌,字天錫,號直齋。家族入居中原之后,占籍雁門(山西代縣)。薩都剌工詩詞、能書畫,早年家境窘困,曾遠游吳楚,經商謀生。對世情介入頗深,與時尚文人黃溍、曹鑒、李孝光、傅若金、陳旅等交游唱和,以能詩知名。泰定四年(公元1327年)進士,授翰林國史院應奉文字。元文宗天歷二年(公元1329年),出為鎮江錄事司達魯花赤,歷任南御史臺掾史、御史、燕南廉訪司照磨。后至元元年(公元1335年)遷福建廉訪司知事,歷燕任南廉訪司經歷、淮西江北廉訪司經歷。晚年,棄職歸隱于安慶司空山。
薩都剌是泰定四年進士,元代文獻記載從無異詞,虞集有《寄丁卯進士薩都剌天錫》詩。元代科舉時斷時續,歷屆進士,年齡一般在三十至五十歲之間,至順元年(公元1330年)序刊的鐘嗣成《錄鬼簿》,將薩都剌列入“前輩名公樂章傳于世者”節;楊維楨《西湖竹枝集》小傳則說,薩都剌“官至燕南憲司經歷,卒”,《西湖竹枝集》編成于至正八年(公元1348年)。由此大致推知:薩都剌生卒年在至元十七年(公元1280年)~至正五年(公元1345年)之間。
作為元代主要詩人,薩都剌家族是來自西域的“答失蠻”(信仰伊斯蘭教,或有伊斯蘭教背景),最初定居在中原北方的雁門,從雁北進出大都(即今北京),歷仕南北,所任主要是下級官員,涉及的區域主要是大江南北,在御史臺、廉訪司等監察機構任職期間,詩人是他與各地文人認同的身份。
薩都剌的作品(主要是詩詞),在當時與后世流傳頗廣。其中七言律詩《越臺懷古》是元詩名篇:
越王故國四圍山,云氣猶屯虎豹關。銅獸暗隨秋露泣,海鴉多背夕陽還。一時人物風塵外,千古英雄草莽間。日暮鷓鴣啼更急,荒苔野竹雨斑斑。
薩都剌所作《宮詞》曾廣泛流傳在民間。元明之際人瞿佑在《歸田詩話》,針對薩都剌詩作出評價:“薩天錫以《宮詞》得名”,但在《紀事》等詩篇之中,“直言時事不諱”,甚至涉及元代歷史的一大隱秘:泰定帝死于上都、元文宗自江陵入承皇位。
《芙蓉曲》《過淮河有感》等詩篇,表達了浪跡天涯的詩人對異鄉的認同與皈依感,《芙蓉曲》詩云:
秋江渺渺芙蓉芳,秋江女兒將斷腸。絳袍春淺護云暖,翠袖日暮迎風涼。
鯉魚吹浪江波白,霜降洞庭飛木葉。蕩舟何處采蓮人,愛惜芙蓉好顏色。
在《芙蓉曲》中,詩人不是旁觀者,而是與采蓮人一同漂泊在秋江的船夫。這首詩打動人心之處不在于詞句華美,在于使讀者如同親臨其境。這樣的詩篇,是寫給采蓮人、船夫們的。從陽春白雪(宮詞)到下里巴人,也是詩人身份的轉換。而《過淮河有感》以“淮水清,河水黃,出門偶爾同異鄉”起興,以“東流入海殊不惡,萬里同行有清濁”作結,則通過詩篇,多次路經淮河的旅途經歷,體現出人生的坎坷與旅途的美好情懷。
這,就是作為“雙語詩人”、占籍雁門的色目人寫下的詩篇。可以說,薩都剌的詩詞,是他所處的時代的反映,是他親身經歷的實錄。
薩都剌不僅是詩人,也是詞家。詞傳世不多,只有十幾篇,但幾乎篇篇是杰作?!赌钆珛?middot;登石頭城》《滿江紅·金陵懷古》都是元詞代表作?!督鹆陸压拧穼懙溃?/p>
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諓澩酱ㄐ蝿伲逊钱犖?。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空陳跡。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玉樹歌殘秋露冷,胭脂井壞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
將《滿江紅·金陵懷古》與七言律詩《越臺懷古》一起讀之,通過詩詞,作為南來的“北人”(色目人),表述的是與家族融入中原的感受。所謂“懷古”,是薩都剌“走進”中華民族歷史的感情通道。“一時人物風塵外,千古英雄草莽間”,則寫出自己對歷史發展過程的反思。“英雄”“草莽”有共同的起點。“空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對于詞作者,使其感慨不已的是,不同民族將擁有共同的未來,這個未來,建立在高度發達的古代文化基礎之上。
在“懷古”詩歌之中,詩人薩都剌力圖把握中華民族的歷史脈絡,并將對中原的人文情懷轉化為在中原落地生根的認同感。
宋元之際,江南的民間廣泛流傳著“白雁南來”的傳說。北人(包括一切非“南人”的民族)南來,是元統一中國的標志。“白雁”,隱含元軍南征統帥伯顏的名字,北人進入江南,與南人北上前往大都、上都,是新的民族融合。
以薩都剌為代表的“雙語詩人”與他們的作品,成為南北居民共同擁有的文化基因。
薩都剌詩詞占據元代文學的頂巔,成了元代文學的象征。他的作品在當時的不同人群中不脛而走,傳誦頗廣。至今,有關薩都剌的生平、經歷、詩集版本等內容還有爭議。但是,他在文壇的地位與影響則沒有爭議,他的杰出的作品,是元代詩詞、元代雙語文學與文化的代表作。
薩都剌研究,是元代文學研究的重點,也是難點。
由于未見碑傳,除了生卒年爭議較大,涉及薩都剌生平經歷的一些具體內容也有不同說法。作為一代詩人,《至正直記》等元代文獻甚至對詩人薩都剌的身份提出了異說,孔齊(孔克齊)《至正直記》卷一記載:
京口薩都剌,字天錫,本朱氏子,冒為回回人。善詠物賦詩……頗多任務巧。金陵謝宗可效之。然拘于形似。欠作家風韻,且調低,識者不取也。
盡管肯定了薩都剌“善詠物賦詩”,但從根本上否定了色目人(答失蠻)薩都剌的存在。
《至正直記》是元后期影響廣泛的筆記,評價薩都剌,是評價元末流行的“詠物詩”的前提。但薩都剌不是京口人,不是姓朱的漢族,更沒有“冒為回回人”。因為一個“進士”、文壇名人,這是偽冒不了的。特別是進士。元代科舉分為兩榜,蒙古人、色目人為右榜,漢人、南人為左榜,絕對混淆不得。這不是市井閑言碎語所能承擔的重量。另外,上述虞集、楊維楨等眾多知名文人在自己的文集中保留的詩文,更不可能全部出自偽作。以虞集而言,他是館閣名臣,《道園學古錄》編成在他生前?!都亩∶M士薩都剌天錫》一篇,已經對所有問題做出了定位。而楊維楨本人則是薩都剌同年——同是泰定四年進士。
所謂“京口薩都剌,字天錫,本朱氏子,冒為回回人”,顯然是當時一則傳聞。
薩都剌是蒙古色目人通用的名字,但“字天錫”的薩都剌,無疑是詩人薩都剌。據元人文獻記載,詩人薩都剌的弟弟叫剌忽丁、侄子叫薩仲禮、薩仲明。這很難混淆。
薩都剌不是京口人,祖籍雁門。據《雁門集自序》,在成進士之后,曾任京口錄事長,這也許就是“京口薩都剌”的來歷。《詩淵》編入的薩都剌詩,大部分題為“燕山薩都剌”作,如是,離開家族最初聚居地雁門之后,他家可能占籍于大都。但說“京口薩都剌”,則沒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這與進士(鄉試)的報名與考試有關。進士考試的第一關就是籍貫。元代四等人之中,“冒為回回人”與“冒為蒙古、色目人”一樣,是社會現象。這從元人的名字上可以看得出來,比如“嚴蒙古不花”“王按攤不花”,往往是父母來自不同民族的特征。但對薩都剌來說,以其知名度冒認族屬進入考場,則得不償失。
這則“社會新聞”顯然是不實之詞。只能說明:薩都剌在社會各界都有一定名氣與影響,這與他浪跡天涯的廣博生平經歷有關。
對薩都剌來說,其詩集本是元代重要的一種,但也是問題頗多的一種??梢哉f,目前見到的薩都剌集,都不是原本,而且都有詩篇與其他詩集混編。例如《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七盧琦《圭峰集》提要指出,元詩人盧琦《圭峰集》就“誤入薩天錫詩六十余首”。薩都剌別集《雁門集》(《薩天錫詩集》)的元刻本不存,但明刊本有若干種。在明刊本《雁門集》前,有元人干文傳序。經過認真考證,可以確認“干文傳序”是拼湊或偽造之作。如果干文傳序不偽,薩都剌的生平疑難與矛盾之處就難以解讀。等于從另一個層面上為《至正直記》的說法提供了證詞。
實際《雁門集》的問題,與明人刻書摻假的現象有關。對薩都剌別集內容的確認,是元詩文獻學研究的難點。其實作品誤入薩都剌集或薩都剌作品編在其他的詩集之中,并不止“六十余首”,這是江山易代之后對前元“色目”詩人身份的忽視、但具體到薩都剌其人則難以忽視這一矛盾狀況的體現。只有對薩都剌生平做出考證研究,對上述詩篇才能做對應的甄別。
薩都剌詩歌歷來受到詩論家、詩選家與讀者的共同關注。不但是元代最主要的詩人之一,也是元代“雙語文學”的代表作家。
顧嗣立《元詩選》初集的薩都剌小傳所謂“以綺麗清新之派振起于前”的貫云石、馬祖常,都是來自西域的雙語詩人。
貫云石祖籍新疆別失八里,祖父阿里海涯隨元朝大軍征戰,貫云石家族從西域遷居大都(北京),成為白石橋附近的“畏吾村”居民。貫云石放棄軍職,在元仁宗時出任翰林學士,最終棄職再次南下,定居在杭州。他是最有影響的元曲家,元代散曲被稱為“馬貫音學”,馬,指馬致遠,貫,即貫云石。
重返江南后,貫云石寫了一組七言絕句《詠梅》,其中兩首寫道:
青綾夢斷恨初動,檐下風生信與參。砧韻敲寒驚楚曲,有人漂泊在江南。
角韻凄凄苦夢參,長吟云碧鎖寒潭。而今清瘦無消息,人與梅花總在南。
詩中借早賞梅,披露對江南山山水水的皈依情感。
馬祖常是雍古人,家族由西域內遷,最終定居信陽潢川,成為歷仕數朝的元史名臣,兼有文學家、政治家身份,元文宗贊譽為“中原碩儒”。在奉命出使河西時,路經部落進入中原的過渡性居住地青海狄道,以《河湟書事》二首將家族往事融入絲路貫通東西方文明的過程,其二寫道:
波斯老賈度流沙,夜聽駝鈴識路賒。采玉河邊青石子,攜來東國易桑麻。
這是元詩之中直接寫到絲綢之路(玉石之路)的杰作。
與貫云石、馬祖常同是“雙語詩人”的薩都剌,以七言絕句《登姑蘇臺》表述個人浪跡天涯的漂泊之感:
閶門楊柳自春風,水殿幽花泣露紅。飛絮年年滿城郭,行人不見館娃宮。
《登姑蘇臺》與懷古詩、懷古詞氣韻貫通,寥寥數語寫盡詩人獨行江南的失落與收獲,作為詩人,經歷歲月的流逝,地域的阻斷,人情的糾結,獨領風氣之先,成為不同民族、不同朝代、不同眼光的詩選家、詩論家認同的元朝詩歌的領軍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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