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剛冒出來,小村就罩著一片亮光,不是那種潔凈的亮,而是水潤潤、毛茸茸的。村前路上人來人往的,也帶著一種毛茸茸的光,遠處看來很是清晰,卻又看不清眉眼。女人已經早早起來開始忙碌了,掃著門前的場地,甚至連一塊石子也不留下。有人經過門前,就會笑著打聲招呼:“英子姐,在忙著啊?”女人就停下手里的掃把,笑著答應一聲。
女人擦擦額頭的微汗,同時招呼對方來屋里坐坐。對方一笑說,不了,明兒個再來。說著,笑笑走了,一直走向光影里,不見了人影。
女人掃完地,放好掃把。站了一會兒,又忙忙地走進了臥房,準備把男人的衣服給洗一下,明天好穿。明天是男人的三十六歲生日。在小村,人們都興做三十六,女人的娘家哥嫂兄弟早就吆喝著,要給男人做三十六。
三十六歲是人生的一道坎。在這個坎上,要熱鬧熱鬧地增加一些喜氣:過生日這天充滿喜氣,這一年都會紅運當頭,無病無災的。三十六過后,更會是一帆順風,大吉大利。
因此,女人娘家哥嫂兄弟攛掇,無論如何也要做一個三十六。女人的娘家嫂子更是說得直接,你們家樹子這么多大舅子小舅子的,三十六都沒人來鬧騰,冷冷清清的,別人到時不說你怕做事,會說我們娘家人都瓜,不知道一些人情禮節。
男人一邊給自己的大舅子小舅子們散煙,一邊笑著,看得出來,他沒有推辭。
女人就笑,望著男人問:“那就做一個,咋樣?”
男人說:“你當家啊,你說了算。”
娘家嫂子就笑話,一個男人,還是村長,說那樣話不怕人笑話啊?
女人瞇著眼望了男人一眼,盡管嘴里說算了算了,別勞煩大家了。可是,她心里也想給男人做一個,不為別的,為了一個喜慶。而且紅褲衩她也買好了。做三十六,得買紅褲衩,這是小村的另一個風俗,也不知是誰興的,反正挺時興的,就如火一樣,呼一下就燎原了。而且講究得很怪,男人三十六時,不只是男人得買紅褲衩,女人也得買,那夜一起穿著。女人過三十六,男人也得買。干嘛?紅紅火火,大吉大利啊。
既然要做三十六,接下來,大家就操心別的事情,比如豆腐準備好沒有,到時是少不了的,好裝湯水碗墊底。魔芋也得有,魚啊肉啊的當然少不了,不能丟了村長的面子。女人點著頭:“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大家就放了心。至于鞭炮嘛,娘家嫂子說:“你們別買,到時我們買,來了一路炸響,一直響到家門口,熱熱鬧鬧的。”
女人忙感激地點著頭答應著。
臨走時,娘家嫂子還專門將女人拉到那邊墻角處,悄聲問:“英子,那個東西買了沒?”
女人眨著長長睫毛的眼睛,望著嫂子一臉嚴肅的樣子,一時想不起來還有什么沒有買,愣了一會兒問:“啥啊,嫂子。”
嫂子笑了一下,左右望望,一群男人還在那邊談著話,她就悄悄把嘴貼近女人的耳朵嘰咕了兩句,女人的臉就紅了。紅色沿著臉蛋一直沁到脖子上,只是抿著唇笑著,就是不說話。嫂子知道是買了,自己這個小姑子有些害臊。她又擔心,怕女人到時不好意思穿在身上,可就不好了,自己長嫂如母,得叮囑一句,因此說:“可要記住了,明個晚上睡前一定都要穿上了啊!”
看女人臉更紅了,當嫂子的竟然促狹起來,少有地開起玩笑來:“穿在身上,樹子還不饞死了。”女人知道嫂子開自己的玩笑,拍了一下她的肩道:“嫂子,讓你壞!”
姑嫂兩個一時咯咯嘎嘎的,下蛋母雞一樣。
男人過來問笑什么,女人說:“沒你的事,去忙吧。”
其實,紅褲衩是早就買好了的,一個是男人的,一個是女人自己的。十幾天前,女人趁著去鎮上看讀書的兒子的機會,支開男人,一個人去服裝店買的。男人平時跟著女人跟得很緊。別看一個村長,在外面吱五喝六的,很像一個人物。回到家,一會兒不見女人,就到處轉著找著喊,英子,英子。等到女人出現在面前,問啥事啊。男人一笑,沒有啥事。
娘家嫂子見了就開玩笑:“啥事?要吃奶啊!”
女人紅了臉,白了男人一眼。男人撓著后腦勺笑,望著女人。
女人支開男人時,男人還不走。女人說:“去轉轉,一個大男人,一個勁兒地跟在自己老婆后面,別人看到了會笑話的。”男人不,男人說:“自己跟著自己的老婆,怕啥子。”女人瞪了他一眼,說:“你不怕,你臉厚,我可害怕。”
男人說:“誰會說啥啊?”
女人說:“那次嫂子說那話,臊不?”
男人就想到舅母子說的那話,就嘿嘿笑著轉身走開了,可走得又不遠,跟在女人身后有十步左右,女人走一步,他走一步;女人停下,他也停下。女人看著好笑,對他揮揮手,男人知道,女人讓他走遠一點兒。男人無奈,只有去鎮上的關帝廟轉去了。這兒的關帝廟是明朝時修建的,雕花鏤紋古色古香。男人跟著一些人一塊兒走進去,看抄著胡須看書的關羽,還有站在兩邊的周倉和關平,可心里仍記掛著女人。過了一會兒,他又跑出來,去找女人,可已經不見了女人。
女人將男人支走,自言自語地一句:“長不大的娃娃。”
女人心中有一種滿足感,有一種得意。自己嫂子說了,一個男人這樣戀著你,就是喜歡你,心里有你,舍不得你。
女人故意冷著臉說:“誰稀罕。”
女人嘴里雖然這樣說,但是每次被男人這樣戀著的時候,心里仍是甜滋滋的。她悄悄望望,看見四邊沒有熟人,就悄悄走進了一家服裝店,心里騰騰的,總有一種做賊的感覺,生怕被人發現了。可是,女老板的眼光忒賊,看見她望著紅褲衩的樣子,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就走過來說:“想買紅褲衩吧?”
女人的臉紅了,平時挺伶俐的一個人,這會兒嘴就笨了,連連說:“我……不。”本來她想說自己不買,可是自己明明是來買的啊。于是又抿住嘴不說話了,只是輕輕點點頭。
女老板很體貼地說:“買紅褲衩的人很多的。”
女人仍不說話,鼻尖出汗了。
女老板問了尺寸,替她給男人挑了一個,大紅大紅的如一團火。接著,老板娘又回頭打量著她的腰,她的身子。她知道,熱心的女老板可能早知道三十六買紅褲衩的講究了,大概是準備給她挑一個。她幾乎都不敢看女老板。女老板也看出她的不好意思,笑了笑,拿出一條紅褲衩遞過來。她悄悄抬起頭一看,忙說:“太……太小了。”
女老板說:“妹子,你這么細的腰,這么長的腿,穿這個一定好看!”
她說:“太……太窄了。”
女老板見沒外人,勸她:“男人就喜歡這個,三十六吧?三十六就圖個喜慶,現在哪個女的不是買這樣的,緊俏著的。”
這時,有人進來要買衣服。她忙一把接過紅褲衩裝進包里,手忙腳亂地找了錢,轉身低著頭跑了出來,一直走到街道上,才長長出了一口氣。背后突然被人拍了一掌,她嚇了一跳,忙回過頭去,竟然是自己的男人,就白他一眼說:“咋的一驚一乍的?”
男人問:“你咋像做賊一樣,不會是支開我去干別的事去了吧?”
女人問:“啥事?”
男人嘿嘿笑,在女人耳邊悄悄嘀咕一句。女人瞪了一眼道:“就是的啊,心里泛酸了吧?”
男人嘿嘿笑,知道自己女人不是那樣的人,也就不把女人的玩笑話放在心上。
女人笑笑說說:“回家。”
男人問:“事情都辦好了?”
女人點著頭:“辦好了。”
一路上,女人始終沒有把買紅褲衩的事告訴男人。回到家,悄悄將紅褲衩洗了一遍,放在暗處晾干,整齊地折疊好后,用紙袋裝著藏在衣柜的底層里。藏嚴實后,她用手撫撫自己熱乎乎的臉,想到那天偷偷摸摸的情景,又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男人的生日,男人并不操心,只是忙著村里的事情,屁股上像夾著火把一樣跑上跑下的,用女人的話說是假積極。最近,鎮上在忙著給村里裝太陽能燈,十幾步一個,到時晚上亮得像城市里一樣。男人高興得沒一刻清閑。當然,偶爾閑下來的時候,男人也想幫忙,女人卻將他推開道:“忙你的去吧,家里的事你是越幫越忙。”
男人就笑著,扎撒著雙手走了。
家里的事情,男人一般很少管。有時即使想管也管不了,當不了家做不了主。這點,不只是村里人知道,甚至連鎮長都知道了。一次開會的時候,鎮長還以男人為例呢,說:“別看我們王大樹同志在家是二把手,是怕老婆的代表,吃糧不當兵,村里的工作可是干得頂呱呱的,年年優秀。”
整個會場都哈哈大笑起來,鎮長也嘎嘎笑起來。吃飯的時候,鎮長甚至少有地聊起黃段子,問男人:“那么怕老婆,床上的時候,你和你老婆誰干男人的角色啊?”
男人學著電視里的廣告詞說:“這個,我不告訴你。”
本來,這次過生日的時候,女人還準備給男人買一身新衣服的,到時男人一穿,嶄新挺括的很氣派。女人說:“大小也是個村長嘛,別弄得叫花子一樣,讓人看著笑話。”男人聽了搖著頭不同意,告訴女人:“別太張揚了,悠著點兒啊。”
女人眉毛一挑說:“咋的,我用自己的錢買,還犯法了?”
男人這次沒聽女人的話,堅持自己的主張,自己有一套新衣服,是不久前去縣上開先進村干部代表大會時買的,才穿了沒幾天,到時候可以穿上。女人望了男人一眼,就沒有再堅持了。男人雖然不管家,可是知道過日子。既然這樣,為了男人高興,就順著他的意思,不然的話,倒和自己給他過生日的初衷相反了。
女人一笑說:“聽你的,王村長。”
男人被女人一笑一逗高興了,就蹬鼻子上臉了,就抱著女人揉捏著。女人正在忙著抹桌子,瞪了他一眼:“吃不夠啊?”
男人點點頭:“嗯。”
女人說:“有力氣啊?”
男人厚著臉皮點著頭:“嗯。”
女人把抹布放在他的手里,笑著說:“有力氣就抹桌子吧。說完,忙著去弄別的去了。”
女人的事情很多,一件件地扳著指頭去做,一直忙到今兒個,才猛地想起來,男人的那套衣服還要洗洗,上面有幾個油星子,雖然看不見,可是女人心里不踏實。既然沒有買新衣服,就得把這套衣服洗干凈熨整齊了,讓男人穿著舒服,自己看著也舒服。
女人做啥子都這樣一板一眼的,一點沒做好,心里就有點疙疙瘩瘩的。女人不想男人過生日那天自己心里不舒服。因為,那是男人的生日啊,是一個很好的日子,應當高高興興的。
女人提了衣服,突然想想,一笑,又將被子扒了,將被單、隔單和墊單都拿了,一摟子拿到院子里。門前綠綠的枇杷樹下有一個水龍頭,水是從遠處的山腳下拉來的泉水,全村統一用的,每一家門前有一個水龍頭,一個水池子,是白瓷砌的,白白凈凈的。這是新農村建設的時候上面給投資的。女人放開龍頭,讓清亮的水注入池子里,再在水里放了洗衣粉,將被單放在水里浸泡了一會兒,開始搓洗起來。女人搓洗得很細致,一個針尖大的黑點都不放過。白被單被女人洗得白白凈凈的,白凈得如女人的臉。女人的眉眼也映在水中,一漾一漾的。女人就微微瞇了眼,眉眼顯得更是細細長長的,有一種迷蒙的樣子。
鄰家的春生媳婦走出來,看見女人在洗衣服,忙笑著喊:“英子姐,用我家的洗衣機吧。”
女人搖著頭笑笑,說不了。
女人知道洗衣機好用,水一加,衣服往里面一放,呼呼嚕嚕,不一會兒就好了。甩干水后掛在太陽底下,一會兒就干了。可女人硬氣,女人不想別人說,自己仗著是村長女人,就白用人家的東西。
女人怕春生媳婦多心,告訴她,自己快洗好了。
女人說著,用手輕輕拂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拂出了一串白亮的水珠,從指尖上滑下去,有的落回水池里,叮叮咚咚的;也有水珠掛在發絲上亮晶晶的,在日光下一閃一閃的,發射出晶亮的光線。
女人洗男人的衣服時,總要把每件衣服都拿起來,把兜中細細摸一遍:男人有時大意,什么東西往兜里一裝,轉身就忘記了,到時一洗,就洗壞了。
女人怕男人兜中有什么要緊的東西,會耽擱事情的。
果然,女人就從男人的衣服兜中摸出了一個小本子,綠皮子的,是男人的記事本。男人經常在本子上記些事情,開會了,就坐在村口的大榔樹下,一群人一圍,就嘩啦嘩啦翻開記事本,對著大家一二三四地講起來,講得頭頭是道的。那時,女人就坐在人堆里靜靜地聽著,臉上帶著笑悄悄望著男人。有時,男人會得意地望她一眼,大概在顯擺自己:咋樣,我行吧?每每這時,女人都會將頭擰到一邊去,望著別處。男人是小孩脾氣,慣不得的,一旦慣下,就高興得忘記了一切。
女人翻開男人的本子看了看,眉毛皺起來,悄悄收起筆記本,然后彎下腰繼續洗著衣服。
男人回來的時候,場地的繩子上掛滿了被單和衣服,在風里搖擺著。男人擦了一把汗,看女人在洗菜,就走過去輕聲問:“你沒掏我的衣兜吧?”女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掏了啊,咋的?”
男人頭更靠近了一點,聲音更小了:“你沒看見一張啥條子吧?”
女人一臉不解的樣子問:“啥條子啊,誰給你寫的,是秘密啊?”
男人忙搖著頭說才不是的,別胡想啊,我是那樣的人啊?他咂吧了一下嘴唇,想說什么,左右望望又沒說,過了一會兒突然問:“我的筆記本哩,放哪兒去了?”
女人朝屋里努努嘴,告訴他放在桌子上了。說完,女人將洗凈的菜拿進灶房,又拿著一碗包谷走出來,在院子里咯咯地叫著。幾只雞聽到了,張著翅膀撲棱棱撲回來,圍著女人轉著搶食物。女人笑著,仿佛對待孩子一樣輕聲斥責著:“別搶,別搶,有的是。”
男人進了房內,翻了記事本,本子里啥也沒有。他有些急了,跑出來喊:“你進來。”
女人收回目光問:“干啥啊,做精捏怪的?”
男人不說話,一把拉了女人扯進房間問:“那張條子哩?”
女人眨著長長的眉眼,不解地問:“哪張條子?”
男人生氣了。男人雖然有點怕女人,讓著女人,寵著女人,可生氣了也是很厲害的,敢于一天不吃飯不說話,任女人怎么逗也不理她。這會兒,男人明顯地生氣了,指著女人說:“你這個女人啊,怎么見了東西眼睛就紅了,就不像自己了。”
見女人仍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男人說:“知道啵,那是春生送的一臺洗衣機。”
原來,春生最近想承包村里的魚塘,別人也想承包。春生就動起了腦子,就去商店買了一臺洗衣機,并沒有領走,而是在臨走時開了一張條子,告訴商店老板,以后誰拿了條子來,就讓拿條子的人領走洗衣機。說好后,春生興沖沖地跑回來,借著翻看男人記事本的機會,悄悄把那張條子夾了進去。
今兒個,春生特意打了電話給男人,把這事悄悄告訴了他。春生說:“村長,這就當是給你過生日的禮物吧。放心,這事你知我知,沒外人知道。”
春生甚至還說:“我承包了魚塘,年底了你還能分紅。”
男人一聽急了,忙關了手機氣喘喘地跑了回來。男人對女人說:“自己趕快把條子還給春生,就他那樣的奸猾樣,咋能包給他?”
看女人站著不動,男人更是急了,一咬牙發誓:“以后洗衣你不動手,我洗,行不?”女人瞥了男人一眼,不屑地說:“靠你洗衣服,衣服上能掐下垢痂,還能穿得出去啊?”
男人紅了臉問:“咋的,不給啊?”
女人白了他一眼,輕聲道:“給了。”說完,去場院里忙去了。男人望著女人的背影,很有些摸不著頭腦,趕忙跟了出來。過了半天,女人抬起頭得意地道:“還用你送?我早就送給他家了。”說著,女人努了一下嘴,示意送給了春生家的媳婦。
男人聽了,撓著腦袋吁了一口氣,無聲地笑了。
女人也輕輕笑了。
男人以為條子送回去就沒事了。女人卻不這么認為。因為,女人送條子的時候,春生媳婦愣愣,接過一笑說:“不在正日子送不成敬意吧,明天讓春生在正日子送過來吧。”
男人聽了女人的敘說急了:“怎么還沒完了?”
女人說自己就愁這個,明天要是春生送來了咋辦,伸手不打送禮人啊。
男人問:“那咋辦啊?”
女人生氣了:“問你啊,你倒是想個辦法啊。”
女人說著,推了男人一下。男人知道女人一定有好辦法,用不著自己這么使勁地想。自己就是想出辦法了,也不會有女人的辦法圓滿。他說:“不想了不想了,我要睡了。”說著,就箍著女人的身子,手在女人身上四處游走著。女人使勁打了一下他的手:“說正事哩。”
男人說:“這也是正事。”
女人說:“我可真的生氣了。”
男人松了手,望著女人:“你說咋辦就咋辦,我聽領導安排。”
女人側著身子問男人:“真的?”
男人點點頭,很堅定的樣子。女人笑了,拉了燈,一個肉乎乎的身子滾進男人的懷里,輕輕嘰咕了幾句。男人一愣,熱乎乎的手馬上停下來問:“哥和嫂子他們來了咋辦,不能碰一鼻子灰吧?”
女人說:“給他們發個信息啊。”
女人是一個一說就做的急性子,聽男人松了口答應了自己的主意,就忙拉亮燈坐起來,給自己哥嫂兄弟各自發了一條信息,告訴他們,明天不做生日了,她和男人準備出去,到別的地方去,到時也別打電話,他們明天一整天都關著手機。
做完這一切,女人才放心地睡下,輕聲問男人:“反悔不?”
男人搖著頭說:“不反悔。”
女人在暗夜里輕輕笑了一下,放下心來。
兩人已經商量好了,第二天一早就走,去鎮上看兒子。兒子才十多歲,在鎮上的一所小學里讀書,小小的就開始住宿了。女人說很想兒子。男人高興地說:“好啊,到時我們三個人一塊兒,好好吃上一頓。”
談到兒子,女人心里就軟軟的,就想到了兒子的樣子。明天,那小子見到自己,還不知道怎么高興呢。女人眼睛有點濕濕的,有了潤意。
兩人按商量定的起得很早,雞叫三遍就穿了衣服打開門,東邊的天空泛出一片魚肚白,山尖像是沾了一層露珠一樣,亮亮的、潤潤的。整個村子靜靜的,浮蕩在一片清涼中,好像還沒有醒來。
男人悄悄推出摩托車,女人坐在車后座上。
摩托車嗚的一聲,在漸漸清亮的早晨向前飛奔而去。涼涼的風將女人的頭發長長地吹起來,如一片黑云一般。白亮的晨光中,兩邊是田地,是樹木,還有一間一間的房子,是新農村建設后搬遷來的住戶,一直延伸到了路的拐彎處。很多人家的門都閉著,還沒有起來。也有極個別在路上走著的老人,大概天亮了睡不著,出來散步。看見他們,都會站下來一笑問,今兒個去哪兒啊?
女人一笑說走親戚。然后一招手,車子就走遠了,一直走入晨曦里去了。
鎮上離村里不近,有四十多里的路程,在一處平坦的川地上。這兒不只是有明朝建的關帝廟,還有古戲樓,還有武昌會館,還有潔白的墻和青石板的小巷。整個鎮子五條水白白亮亮地流著,水邊都是柳樹。兩人在一個攤子上要了油條,還有豆漿,吃了喝了,就在小鎮上轉起來。平時來這兒,都是急匆匆地買東西,或者看兒子,然后又急匆匆地離開。今天不一樣,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兩人轉了關帝廟,轉了雙戲樓,轉了武昌會館,還有水碼頭和旱碼頭。時間也就漸漸到了上午了。
兩人向兒子所在的學校走去。
兒子的學校在一條河的那一邊,一道半月形的水泥橋,將小鎮和學校連在了一起。女人走上橋,心里就充滿了欣喜,馬上就要看見兒子了。雖然兒子每個月都回去一次,可是,在女人的眼中,兒子就好像離開了自己十幾年一樣。
女人說:“亮亮看見我們,一定會高興得雀兒一樣。”
男人說:“那是當然的,想爸嘛。”
女人白了他一眼:“臭美,是想媽。”
女人開家長會的時候,留了兒子班主任的手機號。今天特意給班主任打了電話,請他告訴兒子一聲,放學后出來,自己在橋上等著。班主任很爽快地答應了。因此,女人和男人站在橋上,放學鈴一響,孩子們就潮水一樣涌了出來,他們睜大眼睛四處望著,可就是找不見自己的兒子。還是兒子先看見他們,大喊一聲媽,跑了過來。
兒子并沒有像雀兒一樣撲在女人的懷里。
兒子在學生面前,矜持得如一個小男子漢一樣。女人拉著兒子的手,三人轉身向鎮上走去。遠離同學了,兒子又恢復了小孩子的樣子,嘰嘰喳喳地問老爸老媽怎么來了。女人說:“想兒子了啊。”
兒子高興得嘎嘎的,又蹦又跳的。
女人問:“亮亮,咋的不想媽了啊?”
兒子說:“怎么不想,每天都在想。”
女人逗兒子說:“我才不信哩,剛才第一眼看見媽,一點兒也不高興啊。”兒子很懂事地說:“自己故意那樣的,不然的話,同學們會叫自己媽寶男的。”女人不明白什么叫媽寶男。兒子很內行地告訴她,就是離不開媽媽的孩子。
女人摸摸兒子的腦袋,側頭忘了一眼男人道:“嗯,比你爸強多了。”
男人不服氣,問道:“憑啥?”
兒子得意地回答:“我能離開媽,你離不開啊。”
一家三口高高興興地到了鎮上,找了一家飯館進去。女人讓兒子點幾個菜。兒子再次睜大了眼問道:“還點菜啊,媽媽真大方耶。”
兒子點了自己最喜歡吃的菜。女人又笑著讓男人點,男人點了一個煎豆腐。女人瞥了他一眼說:“吝嗇。”女人知道男人愛吃魚,又特意點了一盤魚,再次引來兒子的驚叫:“哇,老媽,你真是我的好老媽。”
女人又要來一瓶酒,三個杯子。
女人打開酒瓶,三個杯子都斟上酒。男人忙擋著道;“小孩子別喝酒。”女人搖搖頭,在兒子的杯子里象征性地斟了一點兒。然后拿起杯子,笑著對兒子說:“今天是你爸的生日,來,我們祝你爸生日快樂。”
兒子瞪大眼說:“老媽特意給老爸做生日啊,真偏心。”
女人笑著說;“到了亮亮過生日的時候也這樣的。”
兒子很聽話地拿起杯子,男人也笑著拿起杯子,他理解女人的心事,想讓自己高興,他沒有阻擋兒子喝酒,三個酒杯碰在一起,都喝了。女人不停地給男人和兒子夾菜。兒子說:“老媽你也吃啊。”男人也說:“別夾,你也吃啊。”女人啊啊地應著,偶爾吃一筷子菜,她的心里裝著滿滿的幸福,面對著自己最親近的兩個人,臉上一直是微笑的。
飯吃罷,女人結了飯錢,和男人一塊兒送兒子去學校。
女人和男人望著小小的兒子走過橋頭,揮揮手走進學校大門,和同學一塊兒走進教室,才回過頭來。女人的眼圈有點紅,男人忙勸道:“再過十幾天不就回來了嗎?”
女人長嘆一聲:“兒子大了。”
男人一笑:“還小呢。”
女人接著說:“我們老了。”
男人望望女人:“你老了?有這么老的老太婆啊!”
女人讓男人逗笑了。男人試探著說:“我們也該回去了。”
女人說:“咋的,還想回去接著過你的生日啊?”
男人有點摸不著頭腦,你剛才吃飯時不是對兒子說:“今晚回去嗎?”
女人說:“那不是怕兒子想我們,沒心思念書啊?”
女人說著,徑直朝前走去,走到一處好一些的旅館前一問價錢,兩個人住的單間,一晚上要一百五十塊。男人一聽忙說,走吧,找一個便宜一點的。女人偏不。女人說:“就要住在這兒。”
男人一愣:“住在這兒,一百五十塊啊?”
女人白了他一眼:“財迷,我出錢。”
男人睜大了眼望著她,女人一笑說:“瞪啥眼,我自己的錢?”
他們家里有一塊茶園,女人經營得很好,茶林從山頭一直扯到山腳,綠得就如一匹緞子。到了三月里,清明前后,風兒一吹細雨一下,茶芽就嫩嫩地冒出來,如同密密麻麻的綠色米粒。女人就請工人上山采茶,兩個月忙碌下來,就能掙兩萬多塊。女人掙了錢,數著對男人說,自己想要買一條碎花的裙子,和春生女人穿得一模一樣。女人甚至得意地說,自己穿了那個,保準比春生女人還好看。
本來說得好好的,可是臨了,女人掏出錢卻舍不得買,現在把錢拿出來,交給了旅店老板。
兩人進了旅店,房內干干凈凈的,仿佛水洗過一樣,被子也干干凈凈的,雪一樣白。女人說:“價錢不一樣,條件就是不一樣。”
男人一頭倒在床上,身子彈了彈說:“讓我們也嘗嘗城里人的滋味。”
女人拍了他一下道:“現在村里人比城里人差了啥啊?沒見過世面。”
女人說完,讓男人去洗澡。男人懶得洗,女人說:“不洗不許睡覺,去。”男人無奈地起來,進了洗手間,扭開水龍頭,熱水呼呼地噴灑出來,男人痛痛快快地洗了澡,出來卻不見了褲衩。女人說:“那個褲衩臟了,剛才拿出去在樓道的龍頭下洗了,另外換個褲衩。”男人急了道:“這會兒哪有褲衩啊?”女人從包里慢條斯理地拿出一個紙包,扔到男人面前。男人打開一看,是一條紅褲衩,就嘿嘿笑著說:“你連這也拿了?”
女人說:“誰都像你,當甩手掌柜。”
說完,女人拿了干凈衣服進了洗手間,不一會兒洗罷,換了一條潔白的裙子出來,上了床,喊一聲睡覺,就上了床。
男人從洗手間出來,看見女人身上蓋著被單就說:“這熱的天,你也不嫌熱啊?”
男人走過去一伸手掀了女人身上的被單,登時睜大了眼,接著,身上的火就噼噼啪啪燃燒起來。床上的女人,裙子沒有了,一條窄窄的紅褲衩穿在身上,臉紅紅的喝過酒一般。男人撲上去,兩人頓時扭作一團。
當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女人如一只慵懶的貓兒,靠在男人的懷里輕聲問:“今兒個生日過得咋樣?”
男人滿意地說:“好,就是做皇帝我也不換。”
女人的心稍微寬了一點兒,自從和男人一起來到鎮上,把男人一個紅紅火火的生日變得冷冷清清的,女人的心里就有點愧疚,好像欠著男人似的極力想挽回來。聽了男人的話,她笑了問:“不埋怨我攪黃了你的生日啊?”
男人說:“一點也不,明年過生日再來。”
余顯斌,《讀者》《意林》《格言》等簽約作家,至今出版文集十一本,在幾百種報刊雜志發表文章兩千余篇文章,《父親和老黃》等一百余篇文章在各級征文中獲獎,《知音》等五十余篇文章被各種高考、會考、中考以及其他考試選做考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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