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老屋檐下,在等一陣風。
一、綽約.風
一地靜止的秋色,象一面豎放遠野的畫板:烏桕樹下,臥在浮土里的雞,縮著脖子,蓬亂的羽翅沾著草葉泥塵……
窗根下那個眼神漠然的人,凝神看著窗外,似在等待什么。那是等候久別人的心情,內心充溢著渴望,表面卻風輕云淡。哪怕內心如此期盼,那呼吸里卻不疾不徐。他無比確信,帶著穩操勝券的神色。
前額或是耳丫子,或是脖頸,猝不及防“颼”地涼了一下,象一只酥軟的手臂,魅影般就消失在眼睫毛下。未及回神,虛空里那暄軟指尖悄悄滑過面頰眉梢,伴隨耳際突然有輕柔的窸窣聲起,象女子腰下艷紅的裙擺,摩挲著面頰、耳廓和頸窩,仿佛兮淡香隱約,仿佛兮素帶輕裳,那呆滯的人胸腔里驟然起了沉醉的顫抖。
窗臺上那片枯黃櫟葉似一只久已僵滯的蝶,久已了無生機。那風仿佛紛飛的微雨,讓干涸的土地忽現生機。不!這是被那輕柔指尖觸醒的魂魄,黯淡枯萎的肌膚開始閃耀著鮮活的顏色。那片葉子正回黃轉青,象一只被風吹醒的蝶,低低振動翼翅,竭力想要飛向窗外空中。
又仿佛那巧笑倩兮女子的唇,輕輕對著死寂的枯葉呵了一口氣,僵直的葉脈在濕潤馨香的氣息里,便逢著一場輕風微雨,剎那泛起綠色……
她終于來了!那個風一般的女子,低垂發絲,輕蹙娥眉,繡花寬松的領口處,似一片悠遠星空。女子撩著衣裙,緩步走上檐階,邁進大門,幽幽穿過空無一人的堂屋,拐過后門框,身影踅向左,看不見了。
竹園里就起著喧囂了。竹葉低垂拂過青瓦屋脊,屋后頃刻攪動著繚亂,那風一般的女子正走過青竹的陣列,素足生塵,陣列沸騰,向著竹林更深處,剩那螓首蝤頸的背影,流風回雪,向著身后顛倒眾生。
耳際倏忽幽靜了。門外一地靜止的秋色,象一面豎放遠野的畫板……
風止于檐口,那風般的女子已失其蹤跡。摸摸面頰,摸摸脊背,細癢的耳根猶沾染著呼吸。她去了哪里?側耳聽聽,后園口的籬籬笆有了響動,風是從菜園地那邊坡子上走下來了。
象一抹纖細的影子,沿著坡邊石坎,小心攀扶著路邊的灌叢樹枝,衣擺在枝隙上發出細膩的沙沙聲響,倏忽靜止,仰起豐潤的頸子,將蓬亂的發絲捋到后腦勺,又將那散開的花圍巾繞過頸子,埋頭向前……
或者,沿著禾場外那條小路悄悄出現在村河梗子上了。那風裊娜的模樣,在河邊彎出柔潤豐滿的一道弧線,豐潤飽滿,那應是冬天陽光下,蹲在河埠頭浣衣的少婦吧?
無數個百無聊賴的午后,獨自坐在屋檐下,一如既往的等待著。從來不曾懷疑,也從不曾失望過。那意念里等待著的,那陣纏綿的風,終會如約而來,檐口,窗下,或在竹園,或在籬笆外的坡路上……
象是一個約定,人在檐下的椅上等候,那脖頸圍著淡色紗巾的女子,繚亂的發絲上是村頭棠棣樹落下的花瓣兒。從青石板巷口輕悄悄落著細膩足音,悄然而至!
女子細膩皓白腕子上,那對銀鐲碰撞出絲般輕細空靈的鳴響,觸著面頰耳根拂過。我始終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分明感覺著,那風一般的女子,低垂發絲,輕蹙著眉,繡花寬松的領口,花柳繁華,彌散著淡淡的氤氳……
半截河水,滿堤落葉,岸上原本無一人。那影子不知何時,輕悄悄走了。走上櫟樹坡,穿過苜蓿地,那背影的裙擺遺落花香鳥語漫天飛絮。最終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只是記得,她綽約的來,綽約的去,那是秋天村頭棠棣花的味道,半分香半分綿剩下的是一河秋水了!
窗前人久候的,風終究是帶著裊娜的足音來了,去了。
二、私語.風
耳際里駁雜著,搖曳著,混合著草屑和飛塵的自言自語。匆匆掠過的風,象那個女子匆匆拂過的發絲,滑過耳梢和脖頸,帶著青蒿和陽光的味道。
山路盡處,野菊一片金黃燦爛,黑果木、荊條和覆盆子沿著山腳泛濫漫延,枯了半邊枝丫的皂角樹下,那個背著竹簍的女人和那個提著竹藍的老嫗,彼此面對面在低聲說著什么。
平地起一陣風,是從哪邊林棵子里溜出來的?從村河那邊的灘涂來?從北邊的山坳子來?似乎都不是!手遮著眉梢看天上,亂云飛渡,浮云蒼狗,風是天上散落下來的,象滿坡地里的玉米須,那彌散著清甜的香就飄落在頭頂,一綹、一綹……
池塘皺了,蘆草低了,荻花向著空中飛散,風吹過那水中蜉蝣啊,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那一陣駁雜的風里,夾雜著草葉味道,樹梢尖厲呼嘯,還有那兩個身影的竊竊私語。
獨自坐在門前的烏桕樹下,任一陣緊似一陣的落葉飛墜頭頂,落在脖頸和胸口。人和風隔著禾場坎,風是一條緩緩流的河,那風中的落葉似散落的草木煙花,寂滅凋落。人靜靜的看,風靜靜的流,彼此之間動靜相宜。那癡看的人,還在側著耳,在聽著那綿長的風,風中隱約有輕嘯,象細膩至極的花線,絲絲縷縷,在發梢、在身體的每一處觸覺里纏綿私語。
那樹下的人,心已不在禾場,而在那條風的河上逐流。就在前方,那個女人輕裘緩帶的樣子,沿著村巷一路向著村口的方向。
田梗上陽光是女人垂下的裙擺,被那一陣風悄悄撩起,向隔河的對岸漫卷去。轉身的那一刻,黑暗降臨。
悠長的風就象女人悠長的情緒,似無限遠處那一聲唿哨零落的余響,又象那女子匆匆綻開在裙裾下的花香,讓迷茫的心跳,忽生曾經滄海的悲傷。
一陣大風跟著一溜兒小風,象那村路上女人,女人身邊跟著蹣跚的孩子。他們悠然在村巷走著,女人絮絮叨叨說著。那蹣跚的孩子在樹梢、在人家窗根,在苜蓿地里恣肆放縱,在野地里盤旋起舞著,懵懵懂懂撞進人堆里,四顧眾目睽睽,孩子帶著慌張表情,匆忙就逃散了。象一個妖精,化身看不見的形態,平地消失。
那棵核桃樹下圍在一堆的女人,女人們手里納著鞋底。她們漠然看著那一溜兒風,彼此用極低的聲音交談,她們說著什么?對方沒有聽清,甚至自己也沒有聽清,但那溜兒風聽見了,那是女人們毫無意義的絮叨。
坐在檐下那神情落寞的人,帶著惆悵的心看著這陣風,在那條山溝里轉轉,在那片竹林里轉轉,在那個草垛旁的陽光下轉轉,風貼著他的耳朵,象在耳語,而他也對著風張著嘴,他們彼此說了什么?風沒有聽見,他沒有聽見,但那個下午的夕陽聽見了,那是些全無意義的絮語。
風從檐角下的墻縫子里,墻根的麥冬草里,以及那棵發呆的曲米花里,悠閑走了。他感覺很滿足,他和風有了這一個下午的交流,他們分明說了很多。但說了什么呢?
那年那屋檐下的風以及等風的他,風以及坐在草垛旁、核桃樹下等風的她們,都是年輕的。他們說著彼此似乎明白又無法言傳的悄悄話,年輕的風帶著年輕的心跳在山間回蕩。
——那年河邊,風中徐徐飄落的柳絮似青澀情話,讓那臨風而立的身體起著輕輕顫抖。
——那年從青蒿深處穿過,那帶著泥土草葉味道的風,縈繞在青衫丫辮的發梢。
……
從那棵橡子樹下走過,風還象很久的從前,在你的頭頂飄下幾片落葉,不經意掉一粒橡子在頭頂。
坐在檐下傾聽,風竊竊私語,和一片樹葉,一根青草、一棵烏桕樹,從村巷沙沙走過,輕悄悄怕驚醒那土屋里的人。風的背影里,一個背著竹簍,一個提著竹藍,那么悠然,那么平淡,不急不徐,幽幽走過村巷,走過樹底,走過河岸邊,走過那高高低低的蒿草和樹梢,走到看不見的樹林深處……
風過后的村巷,如干涸的河床,荒涼死寂。耳際里象潮退凈了喧囂,又象拔出創口的箭矢,懸著的心如磐石,剎那墜落后是揪心之痛,你怎會明白?那遠去的風聲,是那年一去不回頭的時光啊!
很多年后,坐在檐下的我,在那個沉寂的午后,用一如當年的姿勢側耳傾聽……
村巷隱隱有輕潮涌動的聲音……
我聽到了那個山谷里,那年的風還在山坳里轉悠著,自言自語著,關于前塵往事與悲傷喜悅,關于時光滄桑深埋的往事……
三、徐疾.風
禾場下的野地里,風翻卷出灰白的底色,枯草灌叢帶著驚惶神色擁擠在一起。那棵早已凋落的椿樹,干枯瘦削,象一根風中的豎琴,風掠過的唿哨,如裂帛!
尖聲由遠及近,在檐角響起,象一把鋒快的刀子劃過村河的肚腹。
風那么大!
坐下檐下,感受遠野無法壓抑的狂躁,帶著冷若冰霜的氣息。一切已如此陌生!
那曾走過村巷,走過核桃樹底,那曾楊柳春風面的女人,象一棵深冬的禾子,正在干枯。但我看得見那曾溫暖蕩漾的靈魂里,被無形幽暗籠罩著的,這是她的心魔嗎?他們在那個身體內做著殊死較量。
風忍受內心殺伐的無邊痛楚!那窆人肌膚的刺疼,帶著滴血的驚魂,讓人陣陣顫抖。
我疑心過那場雪里,風帶著怎樣絕望的情緒顛沛流離!天地茫茫不辯東西,她已找不到方向,在那片野地里盤旋。她孤苦無依,戴著那頂箬笠,忍受著天寒地凍,在齊膝深的雪里跋涉,她赤著雙腳披散著頭發象一個失憶的人,奔走在無垠的曠野。我站在窗前看著那無邊深野茫茫白雪里,深一腳淺一腳的身影,我看見她凍得烏青的嘴唇,打顫的身體,看得見從眼角滑向臉腮的一滴冰冷,我顫抖了!
不知道怎樣從那一場雪里走過,而那一場雪一直下過了整個冬天!那一場雪里,檐下人頭白了,風的頭白了。那年,那兩個同病相憐的白頭人,只在檐角默默對視一眼,風走向野地,人走進墻內,轉身陌路!
我也疑心在那個驟雨傾盆的下午,坐在檐下的我,呆呆地看著從雨中掠過的風,象一個孤獨的無依無靠的人,披著那件破舊的雨布,背著裝滿豬草的竹簍,淋濕的頭發披散著,雨從發際流向眉梢,從眉梢流向臉腮和嘴角,那個佝僂的身影目光呆滯赤足走在田埂上……
不知道怎樣從那場驟雨中走過,那場雨一直下著,而那陣無家可歸的風還在赤足流浪!那場雨里,檐下人被淋濕,風也被淋濕。那年,那兩個同病相憐的風雨歸客,默默對視一眼,各自轉身!
有誰體會過獨自行走在枯瘦荒涼的山間,風帶著怨懟呼嘯在耳邊?那個走著的人頭發冰冷,衣服冰冷,目光冰冷,表情冰冷,就連最深處的魂靈似乎也正失去知覺?
多年后,我想明白了,其實那帶著冰冷犀利的疾風,該經受了怎樣曲折坎坷?怎樣的歲月滄桑和痛楚?是帶著怎樣憂憤的情緒和悲壯色彩?
風中人是渡劫的人,渡劫的人在風劫中默默承受著所有的痛苦!他無權拒絕!
這些,永遠不會有人懂!只有歷經風劫的人才真正懂得這一陣風!
那個站在河邊的人,為何滿懷著悲憤?
那個走在村巷的人,為何滿面憂傷?
那個草垛下的女人,為何掩面抽泣?
那個坐在檐下的人,為何長吁短嘆?
那時的風,突然變得如此心平氣和,不再急躁,滿懷同情,輕悄悄滑過耳際眉梢。那時的風,是十里春風,綿樣的手撫去那聲嘆息和淚水,悲憤與憂傷。
有天,風在檐前的技頭悄悄打了一個蝴蝶結,象那個倚門回首的女子,她在等候那個遠去人的一個回眸,足矣!
四、斷想.風
如何等待一陣風?那個坐在屋檐下的人,想象過許多種姿勢。
——端著碗渾身冒汗坐在禾場的石磙子上,風于是襲來。
——坐在門前的矮凳上,目光悄悄看著隔河那扇緊閉的窗口,癡癡懷想,軟糯的風滑過眉梢。
——斜倚后園的青竹上,想象著滑過竹間的風絲帛般醍醐灌頂的感覺。
——在遠山深處一個人悠然走,悠然等待一陣風。
——散開衣襟,張開雙臂,在那個下午的陽光里向著前方忘情奔跑,忘記了身后的一切。
——坐在檐下,等那斜過屋角的日頭越過河去,那時風從山路上過來,不疾不徐,從那個人的思緒里,打馬走過。
風帶來葛藤花的味道,以及那片旱坡地里苞谷豆莢的味道,帶來村河涼濕的味道,草垛下村婦手里青菜的味道,風還帶來山坡上那棵橡子樹的清澀味道,捎來一棵草和一片葉子的信息,它們一直在等那個牧牛的孩子——那個坐在屋檐下等風的孩子!
風帶來暮色屋頂晚炊的味道,飄搖燈火里蒸騰著的野菜和玉米糊的青澀。
沉黑的夜里走在田梗上的布鞋,小心跨過溝畔,匆匆走過禾場烏桕樹下,心向著溫暖的廚房,廚房里蒼顏白發的母親!
檐下人,山間風,他們相伴了多少年?那個檐下人的生命中有兩個影子,一個是身影,另一個是山風。人走到哪里,風追隨到哪里!唯獨這一次,人走出村口,走向遠方,那陣風也就送到村口,也就言盡于此。它揮著手,說著只有檐下人能懂的聲音: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越走越遠的人,他聽見身后那陣風在起舞,那風舞里有檀板之聲: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人遠去了,風也離開了!只是那遠方人不知道這陣從前如影隨形的風,曾固執守候在那年的村口,眺望遠方,郁郁寡歡。
有一天,回來的人卻再遇不見當年的風了!它去了哪里?
坐在屋檐下的那個人喃喃自語,他努力要感受當年吹過檐角的那一陣風……
他確信那年的風還在那片山谷回蕩,年復一年,堆積著、折疊著時光的記憶。
默默嘆口氣!那山中的人與風,人是風的形,風是人的影,他們應該是至死不離形影相伴的呀!那個走失了風的人,似乎丟失靈魂的軀體,四顧茫然!
人這一生,哪里不會邂逅一陣風呢?時光是一匹馬,搭乘著風的翅膀,世間的生命不過就是須臾之青蠅,附著在時光的尾巴上,一路走,一路被時光顛簸在地。而那風的翼翅,或許,或許早已去向了無限的遠方!
許多年后,我獨自坐在老屋的檐下,靜靜地在等一陣風。
上一篇:陳濤《在群山之間》
下一篇:馬平野《夜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