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吉鵬
要有這樣的一種戰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著雪亮的毛瑟槍的;也并不疲憊如中國綠營兵而卻佩著盒子炮。他毫無乞靈于牛皮和廢鐵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著蠻人所用的,脫手一擲的投槍。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
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們都同聲立了誓來講說,他們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別的偏心的人類兩樣。他們都在胸前放著護心鏡,就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證。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微笑,偏側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
一切都頹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無物之物已經脫走,得了勝利,因為他這時成了戕害慈善家等類的罪人。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在無物之陣中大踏步走,再見一式的點頭,各種的旗幟,各樣的外套……。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終于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于不是戰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在這樣的境地里,誰也不聞戰叫:太平。
太平……。
但他舉起了投槍!
魯迅
這首散文詩寫于1925年12月14日,最初發表于1925年12月21日《語絲》周刊第58期,后來作者收入散文詩集《野草》。
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里說:“《這樣的戰士》,是有感于文人學士們幫助軍閥而作。”這時,作者已經經歷了“五卅”的嚴酷斗爭現實,又正在積極參加并指導了“女師大風潮”,同北洋軍閥政府及其走狗御用文人進行著直接的交鋒。散文詩中,作者謳歌不受欺騙,不被軟化,不怕擔當什么“戕害慈善家”的罪名,不想博得什么“不打落水狗”的美名的“舉起了投槍”戰斗到最后一息的“這樣的戰士”。“這樣的戰士”反映了魯迅的戰斗風格,也體現了魯迅對青年的殷切希望。當然,從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濃重的黑暗所帶來的孤寂的情緒,但是字里行間卻洋溢著韌性戰斗的激情。“無物之陣”的意象,是“這樣的戰士”所面臨的對手的詩意形式。它象征了敵對勢力的種種伎倆和花招,同時,又象征了一種多數人的社會力量、社會心理和幾千年流傳下來的舊習慣勢力。它使得“這樣的戰士”分明被一種敵對勢力包圍,卻找不到明確的敵人,想改革而動彈不得,欲搏斗卻無所用其力。它使得“這樣的戰士”面臨的困境主要是心理的困境,心理的障礙。它造成“這樣的戰士”精神上的巨大損傷和孤獨感,產生難言的苦悶。然而,“這樣的戰士”始終“舉起了投槍”,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多么令人可歌可泣!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散文詩有著十分濃厚的象征主義色彩,用象征的畫面抒寫作者在現實戰斗生活中產生的內心感受,理想和激情編織在“這樣的戰士”同“無物之陣”戰斗的情節和形象里。“這樣的戰士”是作者所呼喚的一個象征性的戰士形象,熔鑄進了作者的摯愛和希望。“無物之物”則是一個極深刻的象征性概括,表現了一個深刻的命題,體現了一種哲理內容和詩意形式的統一。全詩五次出現“但他舉起了投槍”,重復中產生了節奏感,層層推進,使主題逐漸深化。每次重復寫“這樣的戰士”的一個精神側面,也寫對手的一種特點和含義。全詩各部分的聯系和推進中,構成一個藝術整體,并且產生了一種悲歌慷慨的音樂美。
“這樣的戰士”形象,前有《秋夜》中的“棗樹”,后有《淡淡的血痕中》的“叛逆的猛士”,它們形成了魯迅散文詩集《野草》中的一組形象系列。藝術上,《秋夜》節奏舒徐緩慢,令人覺得沉郁壓抑,奇意遙深;《淡淡的血痕中》比較地緊迫急促,令人感到高昂激越,明快勁邁。《這樣的戰士》這首散文詩,則居于其中,既盡抒神往之情,又洋溢戰斗氣息。這條情緒線索、藝術纖維,正是從1924年到1926年之間作者精神歷程的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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