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張愛玲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青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yuǎn),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她沒有說什么,他也沒有再說什么,站了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后來這女人被親眷拐了,賣到他鄉(xiāng)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zhuǎn)賣,經(jīng)過無數(shù)的驚險的風(fēng)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談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門口的桃樹下,那年青人。
于千人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鑒賞
張愛玲是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初登上文壇的小說家,《愛》選自她的散文集《流言》(上海五洲書報社1944年初版),和她那些情節(jié)曲折、描寫細(xì)膩的小說不同,這是一篇以少總多、余味無窮,因而也顯得別具一格的散文。
作品以“愛”為題,顯得寬泛無邊,出人意外,且看作者從何著手,又怎樣一步步吸引讀者。第一段僅一行四字,字?jǐn)?shù)極少而分量極重,其作用是在敘述以前先下一番斬釘截鐵的判斷,不容你不相信。底下,主人公出場了,這是一個生長于某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誰都知道,普天下的女子均有美丑之分,雅俗之別,這里突出“村莊”,意在表明與大城市濃妝艷抹的女人無緣,拈出“小康之家”,顯然又無貧乏襤褸之苦,在這樣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女孩子,當(dāng)能如“清水出芙蓉”一般,具有自然茁壯的美,于是緊接著“生得美”三個字就有了著落。
《愛》寫到了這個女人接連被人拐賣的不幸命運(yùn),但究竟怎樣被拐賣?那些“驚險的風(fēng)波”的情節(jié)如何?作者一概語焉不詳,獨(dú)獨(dú)在“風(fēng)波”到來之前突出了一個簡練而生動的畫面:她穿了“一件月白的衫子”,“手扶著桃樹”,和對門的年青人相視而立,欲說還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詩經(jīng)·桃夭》)桃樹經(jīng)常意味著青春與幸福,用在這里,既是實寫,又是象征。“月白的衫子”則給人一種樸素自然、純潔無瑕之感,更啟人遐想的是年青人的問話中用了一個“也”字,這不就意味著“我”也在這里,大大縮短了“我”和“你”的空間以至于心理距離嗎?遺憾的是對方只是“站了會”,女孩子也顧不上多想,也許以為來日方長,往后何愁沒有感情積聚、噴薄的時間?誰知接下來便是無情的現(xiàn)實,作者特地另起一段,單獨(dú)標(biāo)出:“就這樣就完了。”
作者將女人的悲慘一生一筆帶過以后,重視了上述那個動人的畫面,但也不是簡單的重復(fù),作者特地用了不同尋常的句式——連用三個逗號把畫面加以切割和強(qiáng)調(diào),而把“年青人”重重地置于段末。
作者最后以富于哲理性的感嘆收束全文,它既表達(dá)了對弱女子的同情心:這個弱女子盡管幾次三番地嫁人,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純真的愛情與友好的款待,老了只得反復(fù)咀嚼許多年前那個年青人說過的一句話,從中獲得一絲溫馨,同時這番話也抒發(fā)了作者自己那種世事變幻、人生無常的觀念和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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