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家順
黃宗羲
梨洲老人坐雪交亭中(1),不知日之早晚,倦則出門行塍畝間(2),己復就坐,如是而日而月而歲,其所憑之幾,雙肘隱然(3)。慶吊吉兇之禮盡廢。一女嫁城中,終年不與往來。一女三年在越,涕泣求歸寧,聞之不答。莫不怪老人之不情也(4)。
老人曰:“自北兵南下(5),懸書購余者二,名捕者一,守圍城者一,以謀反告訐者二三(6),絕氣沙墠者一晝夜(7),其它連染邏哨之所及(8),無歲無之,可謂瀕于十死者矣。李斯將腰斬,顧謂其中子曰(9):‘吾欲與若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10)!’陸機臨死嘆曰:‘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11)!’吾死而不死,則今日者,是復得牽黃犬出上蔡東門,復聞華亭鶴唳之日也。以李斯,陸機所不能得之日,吾得之,亦己幸矣,不自愛惜,而費之于慶吊吉兇之間,九原可作(12),李斯、陸機其不以吾為怪乎!然則公之默默而坐,施施而行(13),吾方傲李斯、陸機以所不知,而又何怪哉!又何怪哉!”
黃宗羲是清初著名的思想家、史學家和文學家,他又是一個反清的民族志士,曾糾合義兵抗清,因而不斷地遭受清朝統治者的迫害。這篇《怪說》字里行間充滿著作者強烈的抑郁憤怒之情,表現了他不屈的斗爭意志和曠邁的襟懷,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第一段,作者傳神地活畫出一個“怪”老翁的形象。他整日兀然而坐,以至“所憑之幾,雙肘隱然。”“倦則出門行塍畝間”,簡單幾筆動作刻畫,就把老人深沉的壓抑感、孤獨感,內心的苦悶寫了出來。他的“怪”還表現在對人們看得很重的“慶吊吉兇之禮”完全不予理會,包括自己兩個親女兒也不往來,好象完全沒有了人之常情,隱隱之間讓人感到老人在經歷了人生大波折之后對人生的理解已非常人所可領會,讓人感到他的“怪”中大有深意,大有不可言狀的苦衷。
第二段,夾敘夾議,辨別自己之人生態度不足怪,敘議之中,強烈之情自然流出。先敘“自北兵南下”自己歷遭危難,“瀕于十死”的經歷,敘述之中,憤激之情,真切可感,同時讓人感到作者在密網宏羅彌天蓋地的環境中脫難免死之不易。接著用李斯、陸機的典故,說明自己能得保全首領,過上普通人的平安生活“亦己幸矣”,所以要倍加珍惜這彌足珍貴的桑榆晚景,不值得將其浪費在“慶吊吉兇之間”,自己的“默默而坐,施施而行”正是可以在李斯、陸機面前大為驕傲的事,有什么值得稱“怪”呢?這一段作者感情表達得更為深隱。用李斯、陸機之典是有其深層意思的。李斯本上蔡布衣,因不甘貧賤西游于秦,作了秦的客卿,雖曾位極人臣,但終于被趙高讒害。陸機在吳國滅亡之后,在家鄉華亭讀書,也因耐不住寂寞,游于洛陽,卷入統治階級的內部紛爭,終于被殺。一個是客卿,一個是亡國遺民,都因出仕而被殺。當時清政府為征服民心也屢次逼迫黃宗羲出來作官,他的身份地位頗與李斯、陸機出仕前有相似之處,他以此二人為戒,其實是表明自己的心跡,絕不肯與統治者合作!所謂“慶吊吉兇之禮盡廢”顯然是一種姿態,不屑與清統治者來往,極力避免他們的一再糾纏。至此,這個“默默而坐,施施而行”的怪老頭身上不是有一種大義凜然的風采了嗎?
這篇短文顯然有明暗兩條線索:明線是辯白自己的“不情”為不怪,看似說理;暗線是表明自己對清統治者的憤恨和決不屈服的情志,實為抒情。仔細體會,這是一篇具有很強抒情性的文章,其情感的深沉、強烈以及它所蘊含的極富光采的人格精神、民族志氣都是鮮有其匹的,它表達這種情感的巧妙的隱約方式也十分令人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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