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侍從的眼中

西洋有句俗話說道：“在侍從的眼中，主人都不是英雄”。它的確義是這樣的：在公事室中似乎很漂亮，很正大的人，回到家中，無話不談，無惡不作。知道他全體的，知道他內外兩方面的，只有他親信的人。

人總是兩方面的：（一）內，（二）外。我們穿了規規矩矩的衣服，到外面去辦公，你看哪一個不是君子？等到回歸私宅，脫了外衣，還要脫鞋襪，坐既坐不定，立又立不穩，口中亂話三千，他還是一個君子么？他不到一小時，已經變成一個“小人”了。

從前上海某大學有一位道貌岸然的國文教師。他蓬了頭，穿了大布長衫來上課的時候，常勸學生不賭不嫖。他出言極誠，因此眾學生很相信他。第二學期開始，多了一個插班生，那個學生與那位教師，同里而居。教師不認識學生，學生倒很認識教師。某日教師又在課堂上滔滔不絕地大發警告之言，那個新學生聽到了，咳了又笑，笑了又咳。散課后，同學責他道：“老先生是一個好人。下次他講話的時候，你千萬不可這樣，你不可存心欺負好人。”新生大笑而答道：“你相信他么？他家里有一個大太太，三個小老婆。昨天他們五個人想要同時打馬將，搶不好。鬧了大半夜。我們是比鄰，我住在他的隔壁，他的私生活，我統統都知道。”

私生活哪里會與“公生活”一樣的呢？大官員出來的時候，當然穿禮服；他回“公館”后，也穿禮服么？他在家中時，與小百姓有什么不同？蚊蟲蒼蠅也要侵犯他。寒熱疾病，他也不能避免。人，有血肉的人，相差不多。不論皇帝或乞丐，不論大官小民，個個都有（一）內（二）外之分，——（內）“戮亂五花星”,（外）“像煞有介事”。只見其外，不見其內者，以為世上全是英雄；只見其內，不見其外者，以為世上全無英雄。西洋的那句俗話，真聰智呀！詩曰：

眾生差不多，

個個會歌哭。

若要做超人，

除非無血肉。

原載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五日《新中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