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木瓜海棠
顧曉蕊
那年初春,小院里的海棠花盛開了,一樹的火紅,燦漫一片,如霞似錦。
17歲的美棠斜倚在窗前,從珠簾后探出半個身子,正對著菱花鏡梳妝。忽傳來溫和清朗的談笑聲,她眉心一跳,抬眸望去,只見花影中迎面走來兩個人,是就讀黃埔軍校的哥哥回來了,身后跟著位穿英挺軍裝的男子。
男子看見美棠,收住腳步,怔怔癡癡地望向她。那清麗的身影,玲瓏的面容,好似記憶里的畫中人,是春光中最燦漫的一朵。他臉上漾起溫柔的笑意,宛若凌凌的春水,漫進她心底。美棠的臉微微一紅,扭身,靈巧地閃到簾后。
過后知曉男子名叫端木,跟哥哥是軍校同學。只輕輕地一望,卻已情根深埋,由此結下一段姻緣。
他們結婚后不久,趕上時局混亂,戰火綿延,哥哥和端木去往抗戰前方。他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哥哥隨八路軍游走征戰,在一次戰役中不幸犧牲。而端木成為國民黨軍官,偶爾匆促歸來,披一身淡白的月光敲門,天不亮便趟著薄霧離去。
采依和阿吉這對雙胞胎,是在一個雪夜出生的,那夜漫天飛雪,天地間似掛上了晶瑩的雪簾。屋內的爐火燒得很旺,端木的臉被火光映得通紅。他溫柔憐惜地望著美棠,又一遍遍低頭看孩子,那脆亮的啼哭聲,猶如果實的香氣一樣溢滿整個屋子。
次日,破曉的晨光淌進屋,端木要走了。出了門,他扭回頭說:“海棠花開的時候,我就會回來!”美棠撲到門框上,滿臉凄惶地輕喊:“我等著你回來!”她目送著端木的身影在雪地里變成圓點,又消失不見。
一年年過去,時光的影子從窗前掠過,海棠花開了又落,端木卻再也沒有歸來。
初聽到這段陳年舊事,我7歲,是從母親采依的口中道出,當然是美棠外婆講給她聽的。我的小腦袋里蹦出無數問號,如泛著銀光的鐮刀,收割著一茬茬的好奇。外公長什么模樣?會發脾氣嗎……我將疑問拋給母親。
母親顯得慌亂而迷朦,皺皺眉頭,苦笑著無奈地說:“我一出生他就走了,哪里會知道,你還是去問外婆吧!”
我悻悻地轉身,卻不甘心,跑去問外婆。“他瘦高個兒,長得很英武,笑起來的樣子,還是很好看喏。”她慢悠悠地說著,臉上起了紅暈,恍若時光的串珠被撥回到許多年前。
我歪頭想想,又追問:“外公去哪了?啥時能回來呢?”
外婆臉上浮起一抹凄楚,嘆道:“早年間沒少托人打聽,臨村有個逃回來的人說,你外公隨國民黨撤退去了臺灣。哎!這些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過的……”
說著眼前起了霧,霧氣漸漸聚攏,凝成了珠淚,經年留在她眼里。因而在我的記憶里,外婆那雙深邃凹陷的眼眸,既憂戚傷愁,又永遠晶瑩透澈。
隨后,從母親間斷凌亂的訴說中,我試著將后面發生的故事拼湊起來。
外公離開后,隔了兩年,因一些原因,外婆挑著兩個竹筐,里面坐著母親和舅舅,還裝著僅存的一點家當,搬進四面漏風的破茅屋里。
起初,日子過得很是清苦,最艱難時挖野菜充饑。外婆擅長做手工活,她變賣首飾,換回做活的物什,來做衣的村民漸漸多起來,生活稍有些好轉。
不論生活多么艱難,外婆總是衣著潔凈,面容清朗,還將兩個孩子都送進學堂,讓他們讀書學禮。即便是暗淡陰沉的動亂年代,她也能做到不卑屈,不露怯。
陰云散盡,大地回暖。外婆的一頭烏絲,染上白霜。海棠樹下,她幽幽地倚窗張望,花影重重后,那個稔熟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花落了,結了木瓜,我問外婆,海棠怎么會結瓜呢?她說,那是海棠的孩子。說罷眼里又漫起霧,指著一張昏黃的結婚照,扭頭對舅舅說:“你爹爹……也老了吧,還不知在哪兒呢。”
外婆重重地咳起來,身體搖擺如風中的蘆葦,似乎隨時會被吹斷。舅舅憂心地望著她,閃出個念頭。
那幾年,從報上不斷看到,有臺灣老兵回鄉探親。舅舅東拼西借,湊足路費,收拾好行裝,前往臺灣尋找外公。
輾轉到了那里,同鄉會中有位老兵,認出端木的照片。聽他講兩人是戰友,到臺灣的第二年,端木便因病去世,臨走前,緊握住那位老兵的手,問了句莫名的話:“海棠花開了嗎?”
老兵嘆道,趕上兵荒馬亂的,又過去這么些年,如今連墓地都無處可尋了。
舅舅身子顫抖,兩手緊捂胸口,悲聲喚道:“是爹爹啊,爹爹……”
從臺灣回來,舅舅去了外婆屋,哀哀地說:“我這次到臺北沒見到,下回去別的縣,挨個地方找!”出了屋,來到母親房間,說了經過,兩人抱頭低聲痛哭,約好先瞞下來。
第二年清明時節,母親備些面餅和茶蛋,讓舅舅帶到路上吃。他坐火車來到福建的平潭縣,在一個小漁村住下。夜晚月升中天,他到海邊放蓮花燈,朝著臺灣島的方向,長跪而拜。
住上一周后,舅舅風塵仆仆地歸來。仍然先到外婆屋里問安,而后垂下眼,苦著臉說,明年吧,明年說不定能找到!外婆眼里迸出的光芒,漸漸隱去。
6年過去了,海棠花年年地開,外婆身體越來越差,終于有一天,她躺到病床上,如忽明忽滅的燭焰。外婆扭頭望向窗外,聲音微弱地說:“端木,我們要見面了!”
舅舅大驚,只聽外婆又說:“兒呀,你爹早不在世了。你的眼神,騙不了娘的!”舅舅抑制不住地流下淚,撲跪到床邊。
花開得多好啊……外婆呢喃道,手顫顫地抬起,又無力地垂下。
蒼茫暮色里,滿樹的海棠花,燦若焰火,如云如霧,映紅了半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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