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有一份父親留下的檔案,曾經讓我琢磨了很久。
上面寫著:十五軍二十九師八十七團三營,機槍連。我不知道機槍連是幾連,但不會是九連,九連是邱少云所在的連隊。另外聽父親說過,與邱少云是同一個營,他不說是同一個連,因此也可以肯定機槍連不是九連。他還說過,與黃繼光同在一個軍。
關于抗美援朝的經歷,聽父親說的并不多。原因或許有這么幾個:第一就是,邱少云、黃繼光是多大的英雄啊,可父親又不是這樣的英雄。那么,我在同學、玩伴中就沒有什么可夸耀的,因此,向他刨根問底的興趣就不大了。第二個,我后來于仍屬少小的年紀離家,到北京上大學,之前主要精力也在學習上,沒花太多心思去問他以前的事。如果還有第三個原因,那就是我大學未畢業,父親就去世了。
雖然父親沒說太多,但我也聽了一些,其中有些是母親轉述的。如,父親坐了一夜悶罐車,然后就發現到朝鮮了,行軍途中,經常是邊走邊打瞌睡。諸如此類,都是些小話題。那些能讓彼時年少的我心馳神往、壯志凌云的火熱場面,那些炮火紛飛、槍林彈雨的生死煉獄,幾乎沒有聽他提及。
到了后來,不需要他說,我也能知道那些場景。比如,上甘嶺我軍陣地,在不到一個半月的時間內,承受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100多萬發炮彈的轟炸、最先進戰機不間斷的空中打擊、幾百次的地面攻擊,有的陣地隨手抓起一把土就可以數出二三十片彈片,那是怎么樣的慘烈?如果再把視野放開些,還可以看到,靠我們貧弱的家底,把已經打到家門口的強敵打回到他們的出發點,為我們國家解除了潛在的巨大威脅,那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而這些代價又豈是幾個故事能描述得完整的?
在有這些理解之前,給我印象更深刻的,是躺在一個十分陳舊的牛皮箱子里的一些物件。最讓人興奮的是大蓋帽,帶著五星帽徽,可是我戴不上,因為它太大了。于是漸漸地就不興奮了。與大蓋帽一樣感覺的還有皮帶,也是同樣的原因。至于那些大大小小的徽章,我偶爾只是把玩一下而已。有時問他:有傷疤嗎?在哪里?怎么負的傷?問的時候、聽到回答的時候,會興奮一陣子;慢慢地,一切終又歸于平常,包括他。
以前常聽說無名英雄或無名烈士這個詞,總以為說的是那些一生轟轟烈烈地建立功業卻又不留名姓的少數人,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或是盛唐的詩人寫的那樣。
后來,我漸漸懂得了,所謂無名英雄、無名烈士,他們生不求國家給他們多大的獎賞,死不求自己被多少人牢記。當山洪海嘯洶涌而來,威脅我們的生命、威脅我們的家園,惟有堅實的堤壩能阻擋它們。這些人,就是堤壩里的一袋沙、一塊石頭。即便記不住那每一袋沙、每一塊石,我們必須記住那道堤壩,記住那一群人,這是我們能夠做到也應當做到的。
在人人享受和平的時候,在人人思念自己先人的時候,這一群人,他們不是為了自己而付出、犧牲,他們是為了這個國家,為了這個國家的全體人民。即便不能時時記住,只是偶爾想起時,也當心念他們的恩德;甚至,即使有些人淡漠了感恩之心,至少也不要去褻瀆他們的靈魂,這是不容逾越的底線。
有時,我會與晚輩或年輕的同事說這些事,說北京天安門廣場上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意義之類的話題。古往今來的很多人,或許都是無名的英雄。就好像我的父親一樣,即便在我們家里都顯得很平凡。但是切莫忘記,所有有形的和更多是無形的護佑中華民族的堤壩,有他們在其中。
一個平凡的人讓人懷念,那是因為他能感動人;一群平凡的人讓人懷念,那就會形成一種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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