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尚繼紅 【本書體例】
賈茗
賈茗(生平事跡不詳)號“古吳靚芬女史”,據推斷,她可能是生活于清末的一個蘇州女子。平素崇拜蒲松齡的著作,尤愛《聊齋志異》,自謂其書齋為“女聊齋”,又將自己選編的小說集命名為《女聊齋志異》。是書輯數千年來之貞女、才女、俠女、情女故事,而匯為一編,如陳汝衡先生在《說苑珍聞》中所說:“《女聊齋志異》雖為一駁雜不純之輯本,尚值得插架存儲也”。
按《涇林雜記》:唐伯虎名寅,字子畏,才高氣雄,藐視一世,而落拓不羈,弗修邊幅,每遇花酒會心處,輒忘形骸。其詩畫特為時珍重。錫山華虹山學士尤所推服,彼此神交有年,尚未覿(dí敵)面。
唐往茅山進香,道出無錫,計還棹時,當往詣華傾倒。晚泊河下,登岸閑行,偶見乘輿東來,女從如云,有丫環貌尤艷麗。唐不覺心動,潛尾其后。至一富門,眾擁而入。唐凝盼悵然,因訪居民,知是華學士府。唐歸舟,神思迷惑,輾轉不寐。中夜忽生一計,若夢魘狀,被發狂呼。眾驚起問故,唐曰:“適夢中見一天神,朱發獠牙,手持金杵云:‘進香不虔,圣帝見譴,令我擊汝。’持杵欲下,予叩頭哀乞再三。云:‘姑且恕爾,可只身持香,沿途禮拜,至山謝罪,或可幸免。不則禍立降矣。予驚醒戰悚。今當遵神教,獨往還愿。汝輩可操舟速回,勿溷(hún混)乃公為也”。即微服持包傘,奮然登岸,疾行而去。有追隨者,大怒逐回。
潛至華典中,見主柜者,卑詞降氣曰:“小子吳縣人,頗善書,欲投府上寫帖,幸為引進。”即取筆書數行于一紙授之。主柜者持進白華,呼之入。見儀表俊偉,字畫皆楷,頗有喜色,問:“平日習何業?”曰:“幼讀儒書,頗善作文,屢試不得進學,流落至此。愿備書記之末”。公曰:“若爾可作吾大官伴讀”。賜名華安,送至書館。
安得進身,潛訪前所見丫環,云名桂華,乃公所素寵愛者,計無所出。居久之,偶見郎君文義有未妥處,私加改竄,或為代作。師喜其徒日進,持文夸華。華曰:“此非孺子所及,必倩人耳。”呼子詰之,弗敢隱。因出題試安,援筆立就。舉文呈華,手有枝指。華閱之,詞意兼美,益喜甚,留為親隨,俾掌文房。凡往來書札,悉令裁復,咸當公意。
未幾,主典者告殂,華命安暫攝,出納惟慎,毫忽無私。公欲令即代,而嫌其未婚,難以重托,呼媒為擇婦。安聞,潛乞于公素所知厚者云:“安蒙主公提拔,復謀為置室,恩同天地。第不欲重費經營,或以侍兒見配可耳。”所知因為轉達。華曰:“婢媵頗眾,可令自擇”。安遂微露,欲得桂華。公初有難色,而重違其意,擇日成婚。另飾一室,供帳華侈。合巹(jǐn僅)之夕,相得甚歡。居數日,兩情益投,唐遂吐露情實,云:“吾唐解元也,慕爾姿容,屈身就役。今得諧所愿,此天緣也。然此地豈宜久羈,可潛遁歸蘇,彼不吾測,當圖諧老耳。”女欣然愿從,遂買小舟,乘夜遄(chuán傳)發。天曉,家人見安房門封鎖,啟視室中,衣飾細軟,俱各登記,毫無所取。華沉思莫測其故,令人遍訪,杳無形跡。
年余,華偶至閶(chāng昌)門,見書房中坐一人,形極類安。從者以告,華令物色之,唐尚在坊,持文翻閱,手亦有枝指。仆尤駭異,詢問何人。旁云:“此唐伯虎也”。歸以告華,遂持刺往謁。唐出迎,坐定,華審視再三,果克肖。茶至而指露,益信為安無疑。奈難以直言,躊躇未發。唐命酒對酌,半酣,華不能忍,因縷述安去來始末以探之。唐但唯唯。華又云:“渠貌與指頗似公,不識何故?”唐又唯唯,而不肯承。華愈狐疑,欲起別去。唐曰:“幸少從容,當為公剖之”。酒復數行,唐命童秉燭前導,入后堂,請新娘出拜。珠珞重遮,不露嬌面。拜畢,唐攜女近華,令熟視之,笑曰:“公言華安似不佞,不識桂華亦似此女否?”乃相與大笑而別。華歸,厚具妝奩贈女,遂締姻好云。
(選自《女聊齋志異》)
據《涇林雜記》記載:唐伯虎名寅,字子畏,才華卓異,氣概超人,目空四海,而且倜儻風流,不修邊幅。每遇到飲花酒盡興時,總是放浪形骸。他的詩文與畫特別為當時人們所推崇,無錫華虹山學士尤其看重唐寅的詩畫,兩人神交很久了,只是尚未見過面。
唐伯虎去茅山進香,路過無錫,計劃歸程時去拜訪心慕已久的華學士。夜泊河邊,登岸游玩,不經意看見有乘轎子從東而來,侍女如云,其中有一丫環相貌特別美艷。唐不覺心動,偷偷跟在后面,到一高門大戶,眾人入內。唐悵望很久,于是尋訪鄰居,知道這就是華學士府。唐回到船上,念念不能忘懷,輾轉反側,半夜忽然心生一計,做出被鬼伏魘的樣子,披散著頭發,大呼大叫。眾人驚起問他何故,唐說:“剛才夢見一位天神,紅面獠牙,手持金棒說:‘你進香不虔誠,玉皇大帝責怪下來,讓我打你’。手持金棒正準備落下,我叩頭苦苦哀求,天神才說:‘暫且饒恕你,你應當獨自拿著香,沿途磕頭,一直到茅山為止,如此謝罪,也許可以幸免于難,不然禍至無曰’。我被驚醒后很害怕,如今我該遵從神明的教誨,一個人單獨去還愿,你們可以乘船快快回去,不要壞了你老子的事”。隨即換上便裝挾著衣包和傘,毅然上岸,快速離去。有人尾隨,唐大怒把他們驅趕回來。
唐伯虎悄悄來到華家的當鋪里求見主管,低聲下氣地哀求:“我是吳縣人,寫一手好字,想投奔到府上作文書,請您為我引見”。隨即在一張紙上書寫幾行字呈給主管。主管拿去報告華學士,華叫唐進去,見他儀表魁梧英俊,字寫得工工整整,面露喜悅,問唐:“平日里做什么營生?”答:“小時讀書,寫文章不錯,只是屢試不中,連個秀才也沒當上,流落到此地,愿做一個小小的文書。”華公說:“你可以做我兒子的伴讀”。于是賜名華安,送到書館。
華安得到了機會,偷偷尋找日前所見的丫環,知道她名叫桂華,是華公素日所寵愛的,一時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得手。住了一段時間,偶而見公子作文文采、義理有不妥之處,私下里為他修改,或者代筆寫作。老師很高興自己的弟子進步很快,拿著文章去華公處夸耀。華公說:“這不是我兒能做出的,必定請人代筆了。”叫來公子盤問,公子不敢隱瞞。于是出題考華安,華安揮筆立就,拿著文章呈送華公,手有六指。華公閱讀后,見義理明確文采華美,更加喜歡華安,就把他留在身邊做隨從,掌管書房,凡是往來文書信札,都讓華安定奪回復,而都合乎華公的心意。
不久,主管當鋪的人死去,華公讓華安暫為管理,帳目出入唯求審慎,一絲一毫也無私心私情。華公想讓華安做主管,又嫌他未婚,難以托付重任,找來媒人替華安尋妻。華安聽說后,偷偷求告華公的知交說:“華安承蒙主公提攜,又打算為我安家,主公的恩德可比天地。但我不忍心再讓主公多花錢,只要找個丫環配我即可”。知交隨即轉告華公,華公說:“丫環侍女很多,可以讓他自己選擇”。華安于是含蓄地表示,想娶桂華。華公起初很是為難,而又怕華安不高興,也就同意了,選擇良辰吉日為他們完婚,找一間屋子為他們裝飾一新,室內陳設琳瑯滿目。新婚之夜,二人情投意合十分歡樂。過了幾天,感情更加親密。唐于是傾吐實情,說:“我就是唐解元,傾慕你美麗的姿容,屈身做了仆役,今日才如愿以償,這是天作之合。然而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可以偷跑回蘇州。他們不可能知我的真實身份,應當求得與你白頭諧老”。桂華欣然從命,于是雇了小船,趁著夜色偷偷快發而去。天亮后,家人看見華安房門上了鎖還打了封條,打開一看,衣服細軟都登記在冊,一絲一毫也沒有帶走。華公久思不得其解,讓人四處尋找都杳無音訊。
過了一年多,華公偶然到了蘇州,見書坊中坐有一人,形貌特別像華安,隨從見了回來報告,華公讓細細查訪。這時唐還在書坊,正翻閱文章,手上也有六指,仆從更加驚訝。詢問旁人,人答道:“這是唐伯虎”。仆從回來報告華公,華公于是拿出名帖去拜訪唐。唐伯虎出來迎見,坐定之后,華公再三端詳,果然特別相像。唐給華遞茶水時,六指露出。于是華公心里認定必是華安無疑,只是難以直接詢問。正躊躇間,唐叫擺酒對飲。飲酒半醉,華公不能釋懷,因細細敘述華安始末試探他,唐只含糊地應諾。華公又說:“他的相貌與六指和您特別相似,不知道為什么?”唐還是應諾而不作答。華公愈加懷疑,當他想告辭時,唐挽留道:“請您稍作停留,我細細講給你聽”。又飲酒多巡,唐讓小童舉著蠟燭前面帶路,進入后院,請新娘出來見客。新娘被玉珠和絲珞重重遮蓋著,看不清面容。拜禮完畢,唐領著新娘走到華公面前,讓他仔細端詳,笑問:“你說華安像我,不知道桂華可像這新娘子?”于是一齊大笑而別。華公歸來,又贈給桂華一份豐厚的嫁妝,兩家遂締結親姻。
這是一個典型的郎才女貌大團圓的故事,事出自唐伯虎,流傳廣泛,讓作者娓娓道來,又別有情趣。
戲劇《三笑》便是演繹的這個故事。故事的動人之處在于,它已不單是文人學士的風流韻事,而是沖破封建等級制度,宣揚了平等觀念。在明代,等級制度森嚴,為奴作婢者,社會地位低下,界限十分嚴格。如《大明律附例》規定:“凡家長與奴娶良人女為妻者,杖八十……,若妄以奴婢身份為良人而與良人為夫妻者,杖九十,各離異改正。”由此可見,唐伯虎為了愛情,甘當奴仆,又娶婢為妻,這在當時是怎樣的驚世駭俗,連今天的讀者知道了《大明律》,也會為唐伯虎的大膽捏一把冷汗,更何況明代封建統治日趨沒落,封建的程朱理學愈加禁錮人們的思想,唐伯虎不顧封建等級、禮法的種種戒律,作出這等蔑視封建禮教的行為,也是對“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學的大膽挑戰,對于平等、自由觀念的大膽追求。這篇小說的意義也正在于此。
作品的另一超人之處在于藝術上的一波三折高峰迭起。唐寅初遇桂華便為之心動,但如何擺脫眾人去孜孜追求又是一大問題。唐寅先是悵然若失,然而情到深處人也變得機智起來,心生一計便輕易擺脫了尾巴。等到了華府門前,又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落魄書生,只為求生而投靠華府。總算知道了心上人的姓名,卻因奴仆的身份無從傾吐衷腸,唐伯虎又一次失望,連我們也為之擔憂。但他畢竟是一代風流才子,只略施末才便迎合得寵。機會終于來了,被賜置室,又經一番周折,終于和桂華完婚,如愿以償。到此本來該結束了,但作者加了一個風趣的結尾,讓華學士蘇州遇“華安”,讓我們局外人忍俊不禁。這些情節,平而不淡,小小的波折一個接著一個,寫得機智幽默,讀來趣味橫生。
通讀全篇,尤不能忘懷唐伯虎的那句:“公言華安似不佞,不識桂華亦似此女否?”那該是何等瀟灑,何等自得,似乎他朗朗的笑聲穿越時空響在我們的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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