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姨公姨婆的愛情
西風
姨公姨婆是兩個怪老人。怪就怪在親夫妻明算賬。姨婆養了一群雞,下的蛋一個不吃,都攢在一個大肚壇子里。姨公要吃,得拿錢來買。按市價,幾毛錢一斤就是幾毛錢一斤,不帶優惠的。姨公痛痛快快給錢,煮掛面臥雞蛋,金黃的小磨香油,碧綠的香菜,雪白如云的雞蛋,呼嚕呼嚕地吃。香啊!姨公問她:“你吃不吃?”她白他一眼,氣哼哼地說:“不吃!”轉回身繼續喝她的棒子碴粥,清湯寡水,照得見人影,鏡子嘛!一邊喝一邊用手摁摁腰間那個藍布手巾包包。賣雞蛋的錢,在哪里呢。姨公就笑,心里罵她傻老婆——自己當掌柜的,一家子吃喝穿戴,打油買布,都從這里開支。這錢入到里面,聽不見一聲響兒,就沒了,她還不清楚怎么沒的。便宜了姨公,吃完好的,脖子一梗,理直氣壯:“我花錢買的,怎么樣?!”
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張愛玲眼中,三十年前的月光,只是銅錢大的一點紅黃濕暈,模糊、傷感。從三十年前一路走過來的人,回看這三十年的日月風霜,不知道又該作何感想。
四十多年前,一乘舊紅花轎(租來的)把姨婆抬進姨公的家。從村里嫁到小鎮,圖的不用揮鐮割麥,下力受苦。姨公有手藝,會打鐵,一著鮮吃遍天。那個時候打鐵是熱門職業,一個好手藝人頂得上現在的在職干部,收入穩定,還時不時能啃著豬蹄子捏著小酒盅開開葷。
姨婆進門就當后媽。前姨婆留了三個孩子死掉了,這三個孩子一字排開,八歲、七歲、六歲,統統穿臟兮兮的衣裳,靠墻根吮手指頭。讓叫媽死也不肯,姨婆這時后悔都后悔不來了,天殺的媒婆把他家夸成一朵花,誰知道進了門是歪椽爛瓦的爛菜瓜。
后媽不好當,拖家帶口的日子不好過,一個又一個娃娃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到最后八個孩子一字排開,天大的耐性也磨沒了,于是姨婆開始變得怪僻,姨公也變得暴戾。
姨公的暴戾是盡人皆知的,打鐵的漢子,火燒房的脾氣。哪個孩子沒挨過揍呢。脾氣上來梆梆地捶。我的姨婆也不能幸免,時常她的后背就充當了打鐵的鐵砧。當第九個孩子出世的時候,姨公忍無可忍,一把把孩子拎過去就扔尿桶里了。那個時候,溺嬰雖說很常見,但也真是殘忍啊!
八個孩子要穿衣,要吃飯,要上學,姨婆越發摳摳搜搜,極盡節儉之能事。雞蛋賣錢就是這時候的產物,窮困的日子極容易讓人失去理智。
窮吵惡斗,家反宅亂,姨婆的夜半哭聲一度是這個小鎮的一景。聲音由低到高,由幽微到尖銳,先是哭的媽,再是罵的姨公,然后就聽到咚咚的聲音,姨爹的拳頭一邊雨點一樣下,一邊怒吼:“半夜三更你他娘的嚎哪門子喪!”幾個孩子齊聲大叫,大一點兒的孩子拉開門閂分頭跑出去叫人:“快救救我娘吧,她快被我爹打死了!”被煩得頭大的鄰居一邊摸摸索索穿衣起炕去勸架,一邊心里罵:“兩口子天天打,半夜也不讓人好睡,他媽的!”
有一度,我想著他們的日子準過不下去了,離了算了。誰知道到底是老年古代的人,硬是要得,把搖搖欲墜的婚姻居然維持了四十多年而不倒。四十多年的雞聲鵝斗,聽也聽慣了,乍一靜下來,還真不習慣呢。
是真的靜下來了。孩子們都大了,結婚、出嫁、搬出去住,只剩下兩個老人,姨公不用打鐵了,姨婆也不用賣雞蛋了,孩子們孝敬的就夠花了。架也不用吵了,已經夠靜了。誰知道越來越靜,姨公開始變得不愛說話,看見誰都好脾氣地嘻嘻笑。見到老三叫老四,見到老四叫老五。六表姐得急病死了,姨爹也哭:“苦命的桂芝……”桂芝是二丫頭,就在他身邊,也正哭妹妹呢。他這一哭把大家哭愣了,全瞪著眼睛瞅他,他還在那里十分投入地悲痛。
老三湊到他跟前:“爹,看看我是誰?”姨公抬眼看半天,一臉迷茫。六丫頭下了葬,幾個兒女就把他送到醫院,檢查結果是腦萎縮,就是老年癡呆。
得了腦萎縮的姨公整個人一天天呆下去,呆下去,只知道坐著。過年也不知道是什么節氣,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發愣,到最后干脆閉上眼睛,聽任自己陷入一片越來越濃的混沌。漸漸地,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個人:香。他走到哪里叫到哪里:香,香,香……“香,我餓了。”“香,我去廁所。”看見誰都叫香,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他一叫,就有一個人越眾而出,或者應聲而至。這個人,才是真正的香——我姨婆。
姨公越發像個小孩子了,姨婆每次上街,他都要尾巴一樣地跟著,串門也是,姨婆和別人拉閑話,他就在一邊呆呆地等著。到最后居然去廁所都跟著,姨婆往外趕他,他瞅著姨婆,骨碌著兩只大眼嘻嘻笑,像個孩子。姨婆也就隨他了。
中秋節,我去看望他二老,表哥表姐們都在,團團圍坐包餃子。姨公在一邊坐著發呆,我問他好,他不理我。一會兒姨婆被鄰居急匆匆叫走了,他一抬頭不見她,開始不安地亂動,眼睛前后左右亂找。我們一邊寬慰一邊把他安頓在炕頭上。
餃子出鍋了,姨婆還沒回來。大家先吃,大表姐給我盛了一碗:“丫頭,快吃。兩年沒來了,工作很忙吧?”我一邊說著是啊是啊,一邊拿筷子,一抬眼看見姨公瞪著我,眼神里充滿戒備,嚇我一跳,趕緊放下筷子。表哥表姐趕忙勸:“爹,這是小鳳,你不記得了?小時候,她天天來呢!”看他放松下來,我才開吃,他急匆匆抓過一雙筷子,也吃。誰知道那樣老的人了,吃東西恁快!一會兒工夫兩三碗就沒了。我納悶,一抬眼,姨公正鬼鬼祟祟瞪著我,一邊搞小動作。他穿一件舊綠軍大衣,在屋里也不肯脫,正偷著往胸袋和袖口里塞餃子,抓一個一塞,抓一個又一塞,我看得目瞪口呆。大表姐也發現了,拉他:“爹,你干嗎?臟死了!”他力氣挺大,把大表姐推一個趔趄。表哥說算了別管他了。
正亂著,姨婆回來了,進門先問:“老頭子呢?吃飯了沒?”姨公一見她,像小孩子見了媽,激動得兩腳絆蒜,撲著迎接,把她拉到屋外,嘁嘁喳喳說小話。我們扒著門縫往外看,姨公從口袋里,袖口里,這里,那里,拿出一只只被擠扁、壓爛的餃子,往姨婆嘴里塞:“香,快吃,給你留的,他們快給吃光了……”
姨婆罵:“死老頭子,把衣裳弄這么臟,誰敢給我吃完,那不是還有好多。”一邊罵聲音就顫抖了。我的淚嘩嘩就下來了。其時我正經歷著婚姻危機。感覺自己的婚姻太過平淡,十分不完美,實在搞不明白兩個不相干的人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意義。我和先生已經一個多月既沒有同床也沒有說話,把對方當空氣,搞得我對白頭偕老這個詞十分質疑。現在看來,所謂白頭偕老,大概就是老了之后,還有人依戀、有人惦記、被人摯愛,有人在人潮洶涌里,意識模糊之際,還記得自己,藏餃子給自己吃吧。
現在姨公已經沒了,彌留之際還是骨碌著兩只大眼,莫名其妙地看著一屋子人。只要姨婆到跟前,他就會笑,笑得很開心。我相信姨婆是他心上最后的印象、世上最緊要的愛戀。雖然已經混沌如嬰兒,但對姨婆的愛將伴他上天入地,無論到哪里。
姨公沒的當天,男女小輩們白茫茫一片孝,都去送喪,按照風俗姨婆不能跟去。她本來坐在椅子上,神態平靜地接受大家的安慰,一邊說:“他走了,我也就安生了。這個老東西子拖累得我好苦。他死了,我從今往后,串門子、走親戚……”誰知道我們前腳出門,她后腳踉踉蹌蹌撲跪到院里,大哭:“我那人啊!你扔下我不管,我那狠心的人啊……”滿院子的白雪。
什么叫愛啊?不用再問了。世間種種,風生水起,有朝一日水落石出,只要肯相伴一生,就算沒有玫瑰、香水、鉆石,一飯一絲,吵架、哭泣、和解,都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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