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孤獨的人,不足以妄議紅塵
涼月滿天
五年前,我想的是:哎呀,我是一個孤獨的人。
秋天里落葉翻飛,我想一個人獨步小徑,聽著落葉沙沙地響。耳邊有零星蟲鳴,不聞人聲。
冬天里大雪落下,我想一個人在雪地里盤膝而坐,凍得紅通通的手掌摁在松軟的雪地上,留下一個掌紋清晰的手印。
看畫片,外國的老人安靜地坐在長椅上,留給喧鬧的世界一個背影,特別向往。于是特別看不上中國老人唱歌跳舞。
年少讀書,將到過年的時節,校門外有賣明信片,兜里沒錢,一次兩次、十次八次地到人家的攤子跟前,看進去拔不出來地看:一組明信片,深幽幽的藍水上漂著彎著長頸的天鵝,別的畫片上都是兩只三只地攢聚著,只有一張上,一只天鵝就那么自己幽幽地漂著。水好藍啊,它身上的毛好白。只有它自己和它的倒影做伴,孤單單,真好。身邊擁擠,人們嘰嘰喳喳,我是一只獨自漂在幽深的藍水上的丑小鴨。
所以,我覺得我是不害怕孤獨的,我很歡迎它。
所以,有些人的行為,我就不是很理解。你說周國平,他鐘愛的小女兒妞妞死了,他和妞妞的媽媽離了婚。那么,他本來就是一個哲人啊,為什么他又要再婚呢?哲人不都是愛孤獨的嗎?難道他一個人生活不好嗎?而他再婚,給出的理由好像是:人是需要和人做伴過凡俗日子的。
聽上去太軟弱,也太茍且了。
報上的新聞:幾個留守的小孩子,一日竟然相約齊齊自殺,因為不能見到爸爸媽媽。
還有一個老人,既孤且寡,一定要認一個女兒,為的是病的時候,有人給送一碗熱水喝,親親地叫聲“媽”。她又不是不能動,且無大病大痛,為什么要跟陌生人發生這樣的牽連,一個人不好嗎?日子不能過嗎?
據說,哲學書上對人的定義是“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五年前我是不認同的。人是應該向內求的,不應該一味追求與社會關系的聯結,這太不高尚了。“千峰頂上一間屋,老僧半間云半間”,這樣的生活才安寧和美好。高僧非得說這樣的空是枯木頑空,非得讓和尚入廛垂手,深步紅塵,說這樣更好。這哪里能更好,紅塵那么亂,到處鬧哄哄。
所以,給我一間屋,讓我遠紅塵,我可以一輩子不下山。你們不行,我一定行。
但是,事實上,我發現我不行,真的不行。基本上沒有人行,佛陀也不行——他是在菩提樹下修行,但是,他也有隨侍的人。那些人鐘愛他,信任他,尊奉他,他說出的話有人聽,講出的道理有人信。事實上,他是最不孤獨的一個人。
靜默不假,但它不等于孤獨啊。
前幾日偷閑,回老家小住。一個人,街也不逛,超市也不去,餓了叫外賣,躺在床上看電影。《禁閑島》《恐怖游輪》《致命ID》《V字仇殺隊》《冰河世紀5》凡此種種……恐怖的時候尖叫起來要多驚聲有多驚聲,緊張起來攥著拳頭瞎緊張,燒起腦來腦筋像螺絲一樣拼命地擰啊擰,開心起來傻笑得要多大聲有多大聲。
對了,還看了那個《海邊的曼徹斯特》,唉,多么喪的一個人,過的多么喪的人生。
他也曾經開心地逗著小侄兒玩兒,曾經蠢萌地跟老婆撒嬌,逗弄自己的三個寶寶,連睡著的小嬰兒都不放過,輕輕拎起,再輕輕放下。幸福的生活直到被一場壁爐里燒起來的大火中斷,大火斷送了他三個孩子的性命,從此,他成了一個喪的人。
他和妻子離了婚,搬離家鄉,在別處給人修修水管,通通馬桶,鏟鏟堅硬的雪塊,閑來無事,在哄鬧的小酒館里喝一杯啤酒,看有人看著他,就疑心人家對他指指點點,過去找碴兒冷不丁揍人家一拳,打一架。然后,繼續木著臉,過他的喪人生。
但是,喪人生也是人生,所以他不得不打起精神處理哥哥的喪事,打起精神做十七歲的侄子的監護人,打起精神處理一切生之瑣碎。他的已經再婚的前妻又有了小寶貝,和他路邊偶遇,他插著兜,塌著肩,聽著前妻的哭訴道歉,說:“對不起,說過那么多傷害你的話,對不起,我對你還有感情。”他全程木著臉,最后結巴地說:“對對對不起,我還有事我要先走了……”
他沒有崩潰。
他已經崩潰過了。
警察局錄完口供,得知他是為了給三個孩子取暖生起壁爐里的火,忘了上擋板,出來買啤酒,結果燃著的柴滾落地板上,引發大火,燒死孩子們,于是放他離開。他趁人不備,拔了警察腰上的槍抵在太陽穴上。一群人蜂擁而上,他沒有死成。
但是他已經死了。
表面上,他還在和別的人發生著聯系,他還是哥哥的弟弟,父親的兒子,侄子的叔叔,前妻的前夫,修水管的水管工,雇主的雇工,但是,所有這些社會關系的總和,構不成他這個人。他不再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至親至密的關系解了體,他成了孤零零吐不了絲的蜘蛛。
所以,天底下,那些失獨的父母怎么過?掙的錢,給誰花呢?買了房,讓誰住呢?得了病,誰來管呢?自己死了,這些房子、車子、票子、照片、舊物、記憶,由誰繼承?平時回到家里,誰來叫自己爸爸媽媽?沒有后人了,好比一腳踩空,摔是摔個粉碎,收拾收拾又能成個人,這個人也能說話,也能喘氣兒,也能喝水,也能和人說說笑笑,也能做自己的案頭工作,但是,回到家里,他們相對而坐的時候,其實已經死了。因為沒有希望了。
沒了希望的日子還叫日子,可是沒了希望的生活,還能叫生活嗎?
而那些留守的孩子們,也許病了有爺爺管,餓了有奶奶做飯,可是,爸爸不要我了,媽媽也不稀罕我,所以他們不回來看我。為什么他們不回來看我?他們來了又走了,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再來,等待好漫長。一定是我不好,但是我再不好,我也不想沒有爸爸媽媽,我不想一個人。
這就是答案。
孤獨是什么?孤獨是不愛和不被愛、不安全的感覺,孤獨是無所歸屬。
第五個年頭上,我從曾經的親密關系中,還原成了一個人。母親陪著我,父親也在,孩子也在,但是沒用。孤懸天地間,心又空又冷。那天,父母都回去了,孩子也遠行,想吃餃子,但是既懶得出門,在家又沒有人和我包,那一刻,不知不覺就哭起來了。整整四個小時,家里門窗緊閉,窗簾拉得嚴嚴密密,四面墻壁回蕩著我的哭聲。
所以,當《海邊的曼徹斯特》的結尾,看他給侄子找到一個愿意領養他的好人家,然后自己又重新回到獨自生活的軌道,不知不覺的,眼淚又下來了。這個人始終沒辦法開始一種熱火朝天的、最起碼可以和人依偎取暖的人生。多么喪,多么孤獨。
無所依憑的寒涼,大過恐怖的世界末日來臨。它是離斷,斷到最后,沒有人認識你,沒有人在乎你,你沒有辦法借助任何關系界定你是誰。人們看得見你的肉體,沒有你關心的人關心你的靈魂。你是活的鬼魂。
所以,我理解了周國平的第二次婚姻。是的,你可以保有適當的孤獨,但是,始終需要建立一種親密關系來做依憑。人不是所有社會關系的總和,人是所有關系的總和,不光是和人,和物,也和自己,和自己的心。
為什么能偷閑悶在屋子里看電影?因為我也重新開始了第二段“人”生。在熱鬧甚至是煩惱的人生里,才有資格偷出一段孤獨的光陰。否則在大片的孤獨中,作為一個鬼魂,大概只能像蒙克那樣變形地吶喊,卻不被聽見。
所以,雖然都說世間熙熙攘攘,不是好的道場,可是,我對于紅塵的惡感仍舊漸漸消退。是的,我開始愛它的熱火朝天,愛它的熙熙攘攘,愛它的俗不可耐,愛它的煙火飛揚。經歷過孤獨,不敢再奢談孤獨;就像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孤獨的人,也不足以妄議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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