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后主性情真》經典解讀
后主性情真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對王國維先生的這一則,古往今來所閱之人,可謂是爭論頗多。
王國維先生在第十三則曾說過:“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其實,這句話呢,放在此處真正是再合適不過了。似乎在此時,也明白了一個人在高處的寂寞。高處的寂寞是一種叫人不得不堅守的情操。而堅守的這份情操卻又在現實生活之中被按到了極低之處,那便是無人理解之苦楚。無人理解之苦楚,正是思想上高處不勝寒的代價。既然如此,那也就懶得申辯了,若如此,也是自身的選擇,便緘默閉口吧,越是緘默閉口,其實越是了解自身。《人間詞話》中的文字,既是隨性之說,也是肺腑之說,只是無法細說,細說似乎無味,而這般隨性之說,卻又有如此多的人不太甚解。
這則文字的遭遇,似乎也是王國維先生在現實之中的遭遇。
這則文字是說:《水滸傳》和《紅樓夢》的作者是客觀詩人的代表,閱世頗深,世間人情世故的材料收集豐富,方成其大作。而主觀詩人就不同了,大可不必涉世過深,更不必經受過多世事,閱世愈淺,在性情上就越真,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李后主。
不少人認為王國維先生此節的結論是錯誤的,那就是詩人哪里需要有主觀和客觀之分,認為過分強調主觀和客觀,那么主觀的詩人就割斷了和現實生活的聯系,既然已經割斷了和現實生活的聯系,哪里還會表達真情實感呢?這是我在查閱資料后總結出的第一種否定王國維先生此節的觀點。
還有不少人認為,王國維所推出的主觀詩人的代表李煜,明明在人生的后面就經歷了亡國之痛,淪為宋朝之囚臣的命運。這樣的經歷還不叫涉世之深嗎?況且,王國維你在下節就寫了李后主是以血書者。所謂以血書者,試問“不多閱世”的“主觀詩人”,怎能有這樣深切的感情?你王國維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這是第二種否定王國維先生此節的觀點。
當然,以上這兩種觀點都是比較老的觀點,想要讀懂王國維不容易啊,資料都翻爛了。
下面這種觀點,盡管是當今的牛人所寫的,但我還是不太認同,此觀點是袁行霈提出來的,我讀大學時中文系的教材就是他組織編寫的。
袁行霈先生在1980年第四期上的《文學評論》上的文章《論意境》是這么說的:“其實,不論‘客觀’或是‘主觀’之詩人,沒有豐富的生活閱歷,都不可能寫出優秀的作品。文學創作當然要出自真情,但這真情是在社會實踐中培育的,并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性情的真偽則取決于詩人的寫作態度,詩人忠實于生活、忠實于藝術、忠實于讀者,就有真性情的表現,這同閱世深淺并無關系。”
明白了他人對王國維先生的觀點,對比于這樣的觀點,似乎總有些骨鯁在喉的感覺。遭受誤會般的,不解釋不痛快地堵著,那么,我們來仔細鑒賞這一節吧。
此節,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定義,那就是王國維將詩人劃分為主觀詩人和客觀詩人兩種類型。按理說,這里既是將詩人歸類的話,以下就應該全舉詩人的例子,但是王國維所舉的客觀詩人的代表卻是《水滸傳》和《紅樓夢》的作者施耐庵和曹雪芹。眾所周知,施耐庵和曹雪芹是小說作者,卻被王國維先生歸到了詩人的行列。而后面所舉的主觀詩人的代表卻是李后主,嚴格地說,李后主是寫詞的,頂多算得上是主觀詞人,也不能說是主觀詩人。盡管有著“詞乃詩之余也”,那么通過這條可以講通主觀詩人的定義,但是對于前面的兩位小說家也定義為詩人,王國維豈不是犯了文體不分的大錯了?
在王國維的《文學小言》中有一段話:“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后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的態度也。故前者客觀的,后者主觀的也;前者知識的,后者感情的也。”
我們從這段話,可以看出王國維區分“主觀”和“客觀”的前提是,他并非僅僅是從詩人這個文學作者的類別來分的。他的前提是整個“文學”。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所以,這里的詩人乃是所有的進行文學創作的文人們。
假設我們從王國維先生的《文學小言》中的摘錄是正確的,那么我們就繼續做如下的理解。
客觀詩人是以描寫社會現實為主的,而主觀詩人是以抒發主體自身情感為主的。
他們的區別就是描寫的角度不一樣而已。
那么根據自身所擅長表達的方向,對于社會閱歷的要求也不一樣,因為客觀詩人要表現現實,要熟悉民情,要洞幽察微,他筆下的世界才越和真實世界接近。而主觀詩人呢,強調個人情感的抒發,過多的閱世是對于自身澎湃不可束縛之情感的牽絆,主觀詩人筆下全是個人情緒、情感,靠著文學載體和文學功底將它上升到審美的高度。
其實,話說到這個地方,似乎還是不甚明了。的確,這樣的解釋,極盡鄙人在課堂上之功力,好似在跟學生講課傳授知識般言說,還不能批駁我們剛才所列舉出的專家學者們對王國維先生此節觀點的否定。
他們說王國維先生將客觀和主觀割裂開來,殊不知凡是創作之人不可能是純粹主觀,必受到客觀現實的影響;更不可能純客觀,必是以主觀思想來表達。
這個世界上純粹的東西是沒有的,社會就是一個大染缸,所謂的純粹的主客觀,猶如絕對的真理一樣,猶如一個純粹的干凈的道德上毫無斑點的人一樣,那樣的真理是謬論,那樣的人是石頭造的無欲無求的佛像,完全是無稽之談。王國維所說的主觀和客觀,并非是純粹意義上的主客觀,而是表達方式上的主客觀。
也就是說此文人筆下的世界,更多的是現實主義的呢,還是浪漫主義(或許在此說浪漫主義不恰當,但是這樣說更容易明白)的呢?如果更多的是現實主義的,那么這位文人的表達方式就是客觀詩人式的,比如杜甫之類的。如果更多的是情感傾瀉式的,好像浪漫主義的,那么這位文人的表達方式就是主觀詩人式的。其實,我們當代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主觀詩人,引領了網絡小說表達方式,她就是安妮寶貝。她的小說情節非常少,但是每一段文字似乎都是由情而生,字字含淚、句句含怨,字里行間透著卿本集才華與美貌于一身的絕代佳人,卻是無知心之人待見、心疼的那份凄美,不知道安慰了多少美少女青春期的憂傷,引起了多少美少男發育期的苦悶,這位“主觀詩人”打敗了多少的純文學創作者啊!
他們說王國維先生所列舉出的主觀代表詩人李后主,之所以情真,正是因為閱世越淺。那么李后主亡國后的詞更是感人,這不是經歷人世苦難所得嗎?不正是閱世更深嗎?
粗看這樣的理解似乎沒有什么錯啊,但是這么理解的人,其實犯了一個邏輯錯誤。就是一個人的閱世之深和一個人的經歷不是一回事。所謂的閱世之深是深諳世間的人情世故,當然一個人經歷越豐富,對一個人的閱世也是有影響的,但是不等于一個人經歷了人間榮辱貴賤,就說這個人就是一個閱世很深,深深懂得“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境界了。那么李后主就是這樣的一個代表,為什么王國維要一再地強調詞人“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呢?那是因為這樣的成長環境對于他的單純性格有著很深的影響,正是因為沒有接觸社會,所以他的帝業一擊即潰,正是因為他涉世不深,即便是成為他朝之囚臣,也還是在詞中毫不避諱地傾吐自己的真情實感,他的詞真,在他亡國之后的詞,情感更真,和下一節的“血書者”沒有絲毫的矛盾。正是因為涉世不深,成為他朝囚徒之后的字字血言、情真意切,那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被趙光義讀后,覺得他還在懷念過去的國君生活,賜他毒酒一杯。也就是在詞中表達的情感毫不掩飾,才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啊。所以閱世愈淺是指李后主盡管經歷了人世的變幻,卻還是保持著一顆真摯的心,絲毫不被這樣的世事變幻改變了自己的性情。所以,主觀詩人越是涉世不深,閱世愈淺,客觀世界沒有破壞他的至情至性,那么對于自己主觀之表達越是純真。
而《紅樓夢》的作者如果不是自身對于社會的生活規則有著自己的一番研究,有著對這人間厚黑學的一番閱歷,怎會為我們描繪出那么一個精細精微、研究不盡、百讀不厭的《紅樓夢》哪里會總結出“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若不是對人間一出出悲喜劇洞悉在心,又有所超越的話,哪里會在《紅樓夢》中寫出“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總結呢?所以一再強調,客觀詩人越是閱世愈深,所寫越是生活的精致摹本。
而袁行霈先生的那段話,其中前半段的“其實,不論‘客觀’或是‘主觀’之詩人,沒有豐富的生活閱歷,都不可能寫出優秀的作品。文學創作當然要出自真情,但這真情是在社會實踐中培育的,并不是天生就有的”,我們在界定王國維先生的“主觀”和“客觀”之定義的時候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后半段的:“而性情的真偽則取決于詩人的寫作態度,詩人忠實于生活、忠實于藝術、忠實于讀者,就有真性情的表現,這同閱世深淺并無關系。”我覺得,袁行霈先生沒有讀懂王國維先生此節真正的意思,頗有些在王國維先生面前班門弄斧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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