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列子·楊朱篇①(節選)》原文鑒賞
衛端木叔者②,子貢之世也③。藉其先貲④,家累萬金。不治世故⑤,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為⑥,人意之所欲玩者⑦,無不為也,無不玩也。檣屋臺榭⑧,園囿池沼⑨,飲食車服,聲樂嬪御⑩,擬齊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聽,目所欲視,口所欲嘗,雖殊方偏國(11),非齊土之所產育者(12),無不必致之(13);猶藩墻之物也(14)。及其游也,雖山川阻險,涂逕修遠(15),無不必之(16),猶人之行咫步也(17)。賓客在庭者日百住(18),庖廚之下不絕煙火(19),堂廡之上不絕聲樂(20)。奉養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21);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國。行年六十(22),氣干將衰(23),棄其家事,都散其庫藏(24)、珍寶、車服、妾媵(25)。一年之中盡焉,不為子孫留財。及其病也,無藥石之儲(26);及其死也,無瘞埋之資(27),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28),反其子孫之財焉。禽骨釐聞之(29),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聞之(30),曰:“端木叔,達人也(31),德過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為也,眾意所驚(32),而誠理所取(33)。衛之君子多以禮教自持(34),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注釋】 ①楊朱:又稱楊子、陽子居或陽生。戰國初期學者,魏國人。《孟子·盡心上》和《滕文公下》抨擊過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的“為我”主張。他的“輕物重生”的處世哲學,也遭到《韓非子·顯學》的排斥。 ②端木叔:孔子學生端木賜(字子貢)的后裔。 ③世:后嗣,后代。 ④藉( jie音借):憑借。先:祖先。貲:同“資,財產。 ⑤治:從事,經營。世故:世事,指生計。 ⑥生民:人民。 ⑦玩:賞玩。 ⑧榭(xie音卸):建在高土臺上的房子。 ⑨沼:小池。 ⑩嬪(pin音貧)御:古代帝王的侍妾、宮女。御:女官,侍從的近臣。 (11)殊方:遠方異域。偏國:偏僻國家。 (12)齊土:即中土,指中原地域。產育:出產。 (13)致:致得,獲得。 (14)藩墻:圍墻。藩:圍蔽。 (15)涂:通“途”。逕:同“徑”。修:長。 (16)之:至。 (17)咫(zhi音只)步:指很近。咫:周制八寸為“咫”。 (18)住:俞樾《諸子平議》:‘住’當為‘數’,聲之誤也。”《黃帝篇》:‘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張注曰:“住”當作“數”。 (19)庖(pao音袍):廚工,引申為廚房。 (20)廡:堂下的廊房。 (21)邑:平民聚居的地方。 (22)行年:歷年。 (23)氣干:氣血軀體。將:大。 (24)都:全都。 (25)媵(ying音映):古代諸侯女兒出嫁時隨嫁或陪嫁的人。 (26)石:砭石,石針,用以針灸。 (27)瘞(yi音亦):埋葬品或隨葬物。 (28)賦:按人口出錢。藏(zang音葬):同“葬”。 (29)禽骨釐:墨子的弟子。 (30)段干生:《太平御覽》卷493作“段干木”。戰國初年魏國學者,堅辭不受魏文侯所賜的爵祿。 (31)達:通達。 (32)眾:眾人。 (33)取:選擇,采取。 (34)自持:自己克制,保持一定的操守、準則。
【今譯】 衛國的端木叔,是子貢的后代。憑借祖先的遺產,家里積聚無數錢財。世上的事什么都不干,只縱情所好。凡人想干的,人心想玩的,沒有不干的,沒有不玩的。墻垣屋舍,亭臺樓榭,園林苑囿,池塘湖沼,酒漿飯菜,車馬服飾,五聲八音,妻妾近侍,可與齊國楚國的君主相比。至于那心里想愛的,耳朵想聽的,眼睛想看的,嘴里想嘗的,即使是邊遠地方,不是齊國土地所出產的,都一定弄到它;就象自家院墻里的東西。至于出去游玩,即使山川險阻,路途遙遠,都一定到那里去,就象人在數步之內行走。在家的賓客每天以百計數,廚房里不斷炊火,堂廡里邊不斷聲樂。供養家口賓客所余,先發散本家族人;發給本家族人所余,再旌給鄉里;施給鄉里所余,又發散給全都城的人。活到六十歲,氣血形體大大衰竭,便拋棄家事,大散庫存的收藏,珍器貴寶,車馬服飾,婦妾媵從。一年之中散光了。沒有給子孫留下一點財產。等他病了,沒有治病的積蓄;等他死了,沒有埋葬的費用。全城受到他施舍的人,大家計口出錢把他安葬了,而且把財產歸還給他的子孫。禽骨釐聽到這事,說:“端木叔,是個狂蕩的人,辱沒了他的祖先。”段干生聽到這事,說:“端木叔是個通達的人,德行超過了他的祖先。他所辦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人們感到震驚,然而確實是順從理義應采取的行為。衛國的君子大多以禮教約束自己,固然不足以懂得這人的思想。”
【集評】 宋·劉辰翁《列子沖虛真經評點》:“謂以自然之理觀之,則其所行可取法也,此豈拘拘然以禮教自持者之所知,其意蓋借以非笑吾儒者也。”
明·孫礦《列子沖虛真經評》:“敘事頗多尚簡嚴,此獨以縱筆出之,雖語尚覺有刊削未盡處,然姿態橫溢,自是神來之調。”
明·陳仁錫《列子奇賞》:“怏暢”,又云“拙于取財,巧于還財。”
【總案】 無論沉湎玩好聲色的盡情發露,還是散之又散的人生徹悟,作者放筆為文,不克制、不約束。前者的敷腴夸飾的描述,后者極情盡意簡淡而勁放敘述,起伏跌宕,姿態橫溢,而在尋求心靈歸宿上達到一致,文筆的“快暢”和精神的疏放互為一體。如果說這是語言的“奢侈”而須“刊削”,那倒是沒有看清其“神來”的內在底蘊。名儒的后裔蛻化為“道過其祖”的“達人”,這和《莊子》里的孔夫子一樣,都是作者筆下借影顯形的“傳聲筒”式的人物。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①,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②。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③,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④。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問楊朱曰⑤:“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⑥,為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⑦。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⑧?”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⑨,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⑩。孟孫陽曰:“一毛微于肌膚,肌膚微于一節,省矣(11)。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12)。和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經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13)。則子言當矣(14);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他事。
【注釋】 ①伯成子高:即伯益,又稱大費。相傳善牧獵,被舜任為管山林的虞。或說助禹治水有功,禹臨逝傳位,他固辭不受。 ②偏枯:半枯,偏癱,半身不遂。 ③與:給。 ④悉:盡。奉:指奉養。取:指接受。 ⑤禽子:即禽骨釐,墨子弟子。 ⑥假:假若。⑦孟孫陽:楊朱的學生。 ⑧若:你。 ⑨一節:一段肢體。 ⑩有間:一會兒。 (11)省(xing音醒):明白,清楚。 (12)然則:然而。 (13)老聃:即老子。關尹:相傳春秋末道家,曾為函谷關尹。一說姓尹名喜。 (14)當:恰當,正確。 (15)因:趁機。顧:回頭。
【今譯】 楊朱說:“伯成子高不肯用一根汗毛有利于人們,因而拋棄王位,隱居耕種。大禹不憑自身條件自謀利益,身體累得半身偏癱。古人拔一根汗毛有利于天下也不愿意給的,用普天下的人民奉養他一人也不接受。人人都不拔一毛,人人都不有利于天下,那天下就治理好了。”禽子問楊朱說:“拔掉你身上一根汗毛用來救濟全社會,你愿給嗎?”楊子說:“全社會本來并非一根汗毛能救濟的。”禽子說:“假若能救濟,愿意給嗎?”楊子不回答。禽子出去告訴孟孫陽。孟孫陽說:“你不領會先生的用心,請讓我談談。有人要損傷你的肌肉使你獲得萬斤黃金,你愿意給嗎?”禽子說:“愿意給。”孟孫陽說:“有人要砍斷你的一節肢體使你得到一個國家,你愿意給嗎?”禽子默默地呆了一會兒。孟孫陽說:“一根汗毛比肌肉細微多了,肌肉又比一節肢體細微多了,這是清楚不過的。然而聚積一根根汗毛可以構成肌肉,聚積肌肉可以構成一節肢體。一根汗毛固然是全身體的萬分之一,但怎能輕視它呢?”禽子說:“我不能用什么話回答你。然而用你的言論去問老聃、關尹,那么你的話就是正確的。如果用我的說法去問大禹、墨翟,那么我的話就是正確的。”孟孫陽趁機回過頭與他的門徒說起別的事來。
【集評】 宋·劉辰翁《列子沖虛真經評點》:“不特其時多有其說,其或孟子亦見其書乎,不然何以言之。”
明·孫礦《列子沖虛真經評》:“漸漸轉入有致。”(按,指孟孫陽“有侵”、“有斷”數語。)
明·陳仁錫《列子奇賞》:“果有此一語,楊子亦斟酌人。”(按,指楊子“世故非一毛之所濟。”)
民國·張子純《列子菁華錄》:“子高、大禹作用,絕然水火。”
又:“借其稱伯成子高之言而嘲諷之。”
又:“偏說一毛大有關系,而語極鋒銳。”
又:“究竟各行其是,回應篇首。”
又:“筆力舒徐,自在曲述瑣記,而不失其雅。質而色濃,古而味腴。”
【總案】 兩場辯論圍繞拔一毛的利害關系高談闊論,似乎有些滑稽,然而卻是哲學史上頗有影響的議題。作者借歷史上三個現成人物讓他們圍繞“一毛”爭辯起來。由“一毛”帶出“一身”,又由“一身”牽動出“一世”,所以辯論的意義就并非無關輕重。為了張揚“一毛”的要義,作者不愿讓筆下人物爭得面紅耳赤而沖淡中心,所以沒有讓禽子去質疑不損一毫是否能天下治,而導向損一毛濟一世的假設命題。“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的回答也沒有直面照題,但疑斂的含義和對“假濟”的“弗應”,欲揚先抑的安排促動第二次討論的開場。再以“子不達夫子之心”將前后貫通一氣。孟孫陽的話采用迂回戰術接前題而論,以“侵肌膚”,“斷一節”步步深入,把“一毛”說得關乎身家性命大有干系。末了以忘己濟物的禹、墨和貴身賤物的聃、尹的各“言當”,以見兩家不可同日而語,不了了之結束了爭辯。“顧說他事”與前“楊朱弗應”照應在有意無意之間,著此一筆,說者情態可見而頗具文情。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于河陽①,陶于雷澤②,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愛③,弟妹之所不親④。行年三十,不告而娶⑤。及受堯之禪,年已長⑥,智已衰。商鈞不才⑦,禪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⑧。此天人之窮毒者也⑨。鯀治水土⑩,績用不就(11),殛諸羽山(12)。禹纂業事仇(13),惟荒土功(14),子產不字(15),過門不入(16);身體偏枯,手足胼胝(17)。及受舜禪,卑宮室(18),美紱冕(19),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幼弱(20)。周公攝天子之政(21)。邵公不悅(22),四國流言。居東三年(23),誅兄放弟(24),僅免其身(25),戚戚然以至于死:此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26),應時君之聘(27),伐樹于宋(28),削跡于衛(29),窮于商周(30),圍于陳、蔡(31),受屈于季氏(32),見辱于陽虎(33),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34)。凡彼四圣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35)。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36),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所娛,窮意慮之所為(37),熙熙然以至于死(38):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威無不行,志無不從;肆情于傾宮(39),縱欲于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以至于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兇也,生有從欲之歡(40),死被愚暴之名(41)。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42),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43),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圣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于死矣。彼二兇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于死矣。”
【注釋】 ①河陽:在今河南孟縣西。據《韓非子·難一》:“歷山之農侵畔,舜往耕焉”,則此處有誤。 ②陶:制作陶器。雷澤:沼澤名,位于今山東荷澤縣東北,堙沒已久。 ③父母之所不愛:指舜父瞽叟寵愛后妻生的兒子象,常想謀殺舜。 ④弟妹之所不親:指異母弟象嫉恨舜,曾與父親一同燒房子、投井下石謀殺舜。 ⑤不告而娶:舜30歲未經父母同意娶了堯的兩女娥皇、女英。 ⑥年已長:舜即帝位,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史記·五帝本紀》:“舜年二十以孝聞,年三十堯舉之,年五十攝行天下事,年五十八堯崩,年六十一舜踐帝位。” ⑦商鈞:舜的長子。 ⑧戚戚然:憂懼的樣子。 ⑨天人:指天下人。窮毒:極受苦難。窮:極。毒:苦害,此指受苦難。 ⑩鯀。禹的父親。曾筑堤堵塞以治水,九年未成。被舜殺死羽山。事見《尚書·堯典》和《山海經·海內經》。 (11)績用:功業的效用。就:成。 (12)殛(ji音急):誅殺。羽山:位于今山東郯城東北。 (13)纂:繼承。事仇:服事仇人。仇:指舜。舜殺鯀而任用禹,事見《尚書·堯典》。 (14)荒:迷亂沉溺。土功:治水保土的事業。 (15)字:撫養。禹妻涂山氏生啟,禹急于治水而無心照管。 (16)過門不入:傳說禹治水13年,三過其門而不入。 (17)胼䟡(qian zhi音駢知):手腳因勞作磨有厚繭。 (18)卑宮室:蓋低小簡陋的房屋。 (19)美紱 (fu音扶)冕:把祭祀的衣帽做得十分華美。紱:通“黻”,祭服。 (20)成王:周成王,即姬誦。 (21)攝:代理。 (22)邵公:一作召公,即姬夷。采邑在召(今陜西岐山西南),故稱召公,曾佐武王滅商,被封于燕,為周代燕國的始祖,與周公旦分陜而治,陜以西屬他管轄。周公攝政,疑其篡政,故“不悅”。 (23)居東三年:周公攝政后因管蔡流言曾避居洛陽三年。 (24)誅兄放弟:周公兄弟管叔鮮和蔡叔度聯合紂王兒子武庚作亂,反對周公攝政。周公殺管、武,放逐蔡。 (25)其身:自身。 (26)帝王之道:指以仁義禮樂治天下的道理。 (27)時君:當時君主,指魯定公、衛靈公、楚昭王等。 (28)伐樹于宋:指孔子在宋國曾遭驅逐事。《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 (29)削跡于衛:衛靈公聽信讒言,改變了任用孔子的想法,孔子擔心不測,悄悄地離開衛國。削跡:匿跡。 (30)窮于商周:孔子去往陳國,經過匡地,匡人把他當作陽虎抓起來,拘禁五天。窮#豪Ф頡I討埽何揮誚窈幽商丘一帶。匡地在今河南睢縣,屬于“商周”。 (31)圍于陳:蔡,楚昭王聘請孔子,陳、蔡二國怕于己不利,聯合出兵圍困孔子。 (32)受屈于季氏:孔子曾做過魯國重卿季孫氏的牧畜小官,所以說“受屈”。 (33)見辱于陽虎:季孫氏宴請魯國人士,孔子赴會,季孫氏的家臣陽虎阻難說:“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 (34)遑遽:同“煌遽”,驚懼慌張。 (35)株塊:樹根、土塊。 (36)距:通“拒”,抗拒。 (37)意慮:意念思慮。 (38)熙熙然:舒適快活的樣子。 (39)傾宮:高聳的宮殿。 (40)從:通“縱”,放縱。 (41)被(pi音披):披,指背。(42)與:給,賦予。 (43)稱:當作“罰”,見俞樾《諸子平議》卷16。
【今譯】 楊朱說:“天下的美譽都歸于虞舜、夏禹、周公、孔子,天下的怨恨都歸于夏桀、殷紂。然而舜在河陽耕地,在雷澤制作陶器時,手腳不能片刻安閑,口腹不得美味的食物;父親不喜歡他,弟弟不親近他。活到30歲,沒經父母同意就娶了妻子。等到接受唐堯的禪讓時,年紀已老,智力已衰。兒子商鈞沒有才能,他就把帝位禪讓給禹,憂愁不安地直到老死:這真是天下人中最受苦難的人。鯀治理水土,沒有效果,被舜殺死在羽山。禹繼承治水事業,事奉仇人虞舜,沉溺治水事業,孩子生了不撫養,路過家門不進去;累得身偏癱,手足生出厚繭。等到接受了舜的禪讓,蓋低小的宮室,而制作華美的祭服衣帽,憂慮不安地直到老死:這真是天下人中最受危患的人。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代行天子的政事。邵公不高興,流言蜚語起于四方。周公避居洛陽三年,殺了作亂的管叔和武庚,放逐了蔡叔,僅僅使自己免于受難,憂慮不安地直到老死,這真是天下人中最受憂懼的人。孔子精通治國的道理,接受當時君主的聘請,在宋國遭到桓魑魋伐樹的威脅驅逐,在衛國受到讒言中傷而悄然離去,在商周遇到困厄,在陳、蔡之間遭到圍困,在季氏家受到管理牲畜的委屈,還遭到陽虎的凌辱,憂慮驚懼地直到老死:這真是天下人中最受驚惶窘迫的人。凡此四位圣人,活著沒有一天的歡樂,死后卻有萬世的名聲。而名聲本來就不是實際內容所要選擇的,雖然稱贊它,它也不知道,雖然賞愛它,它也不知道,和樹根土塊沒有區別。夏桀憑借歷代祖宗的基業,高居帝王的尊位,智略足以對付臣民,威力足以震攝全國;恣意聲色的歡娛,盡量為所欲為,怡然快活地直到死亡;這真是天下人中最為縱逸放蕩的人。殷紂也憑借歷代的基業,高居帝王的尊位;威力沒有行不通的,意志沒有不順從的;在高聳的宮殿肆意歡樂,在綿綿的長夜任情縱欲;不用禮義苦惱自己,怡然快活地直到被誅殺:這真是天下人中最為放情任性的人。這兩個兇徒,活著有縱情欲望的歡樂,死了背上愚頑兇暴的名聲。所謂實際的東西,本來就不是名聲能賦予的,雖然抵毀它,它也不知道,雖然懲罰它,它也不知道,這和樹根土塊又有什么區別呢!那四位圣人雖然得到人們的贊美,但辛苦到老,同樣不免于死亡。那兩個兇徒雖然遭到人們的痛恨,但快樂到老,也同樣回到死亡。
【集評】 明·歸有光《諸子匯函》:“李見羅曰:‘敘次參差錯落’。”
明·陳仁錫《列子奇賞》:“‘憂苦’、‘危懼’,說出大圣人心事。”
民國·張之純《列子菁華錄》:“通篇大局以舜禹周孔四圣為一大段,以桀紂二兇為一大段。于兩大段中,以舜禹周孔分作四小段;桀紂分作兩小段。各加以小結束,結尾回應美惡所歸首尾自成章法。大陳包小陳,大營包小營,程不識治簿嚴明,有此勝概。”
又:“通篇文氣如長江大河,雖一往奔放,而所過渟滀,故無傾瀉直率之弊,能從此悟出文法則思過半矣。”
又:“總束一筆,不加斷語,而意在言外。”(按,指末尾“彼四圣”數句。)
【總案】 此段以“苦樂”為議論線索,為了使舍苦求樂的觀點顯明,分成二節,苦樂相較,用意顯明。援舉四圣、二兇的歷史顯例,排列成壁壘分明對比。“戚戚然”和“熙熙然”六個感情濃厚的句子,放在每層收束“渟滀”處,意味縈懷,層層醒透。敘寫各人行歷、語取短句,簡括潤茂。氣勢流走,偶散交錯。恣意酣暢和喟然感慨張弛相間、情理互見。“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觸然深慨滲透在睿智的語意中,復又再作倒句:“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一個意思分作兩面觀,思理更為昭著。起手以“美惡”論起,結尾以美惡同歸于死頓住,組織嚴密,而又如張之純所言“不加斷語,而意在言外”。
楊朱見梁王④,言治天下如運諸掌②。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蕓③,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隨之④,欲東而東,欲西可西。使堯牽一羊,舜荷棰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游枝流⑤,鴻鵠高飛⑥,不集污池⑦。何則?其極遠也⑧。黃鐘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⑨。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注釋】 ①梁王:《藝文類聚》94引作梁惠王。梁惠王和孟子同時,當與一般認為是戰國初年的楊朱非同時人。 ②諸:兼詞,“之于”的合音。 ③蕓:通“耘”,除草。 ④荷棰(chui音垂):拿著鞭子。荷:負,指拿。棰:鞭子。 ⑤枝流,支流,小河。枝:分支。 ⑥鵠:即“天鵝”。 ⑦污池:蓄水的池塘。污,同“汙”。 ⑧其極遠也:王叔岷《列子補正》:“《說苑·政理篇》、《金樓子·立言下篇》‘其’下并有‘志”字,當從之。下文‘何則,其音疏也’,‘志’與‘音’對言。”
⑨黃鐘大呂:分別為古代律制十二呂的第一、第二律。音頻低,發聲稀疏緩慢。煩奏之舞,節奏快速的舞蹈,用繁劇復雜的音樂伴奏。
【今譯】 楊朱拜見梁王,聲稱治理天下就象運轉手掌一樣容易。梁王說:“先生家有一妻一妾卻不能管教好,三畝大的菜園也不能鋤凈草,而說治理天下象在手里運轉,這是從何說起?”楊朱回答說:“君主見過那些牧羊的人嗎?一百頭羊為一群,讓五尺高的孩子提著鞭子跟在后面,想到東邊就到東邊,想到西邊就可以到西邊。假使讓堯牽一頭羊,舜拿著鞭子跟在后面,卻不能朝前走幾步。況且我聽說過這樣的話:能把船吞下的巨魚,不在小河里遨游,大鴻天鵝高空飛翔,不在池塘邊棲集。這是為什么?因為它們的志向極其高遠。深沉緩慢的黃鐘大呂不能伴奏節奏快速的舞蹈,為什么呢?因為它們的旋律十分疏緩。能治理大事的人不辦理小事,能成就大事業的人不奏效小事業,這話就是說的這個道理。”
【集評】 宋·劉辰翁《列子沖虛真經評點》:“堯舜之牧羊不如五尺童子,此數語極佳,謂能大者不能小者。枝流者,支派小流也,《莊子·秋水篇》亦有此意。”
民國·張之純《列子菁華錄》:“此言人各有能。”(按,指童子、堯舜數語。”)
又:“此言物各有宜。”(按,指魚、鵠、黃鐘數語。)
【總案】 作者把專門技術和治理才能混為一談,把千里之行與始于足下視為矛盾對立,這只能是紙上談治。奉行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的人,壓根談不上“治大”,所謂“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的理論,只是動聽的騙人話。梁王以家庭煩細對質,楊朱則以童子牧羊回敬,順手招來堯舜臨場出丑,猶如要對方回答以刀可否縫衣的命題,邏輯雖然荒謬,文章卻寫得親切“可信”,復以俗語張皇其辭。對偶整飭之中再綴以“黃鐘大呂”的散句,兩個“何則”的自問自答自然得出末了的結論,而“治大不治細”的“高論”,輕松地解決了“妻妾不治”,但卻能“治天下如運諸掌。”從善設機巧、引人八彀的布局看,頗有點象《孟子》的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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