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公元前3世紀,迦太基和羅馬正在進行激烈的戰爭。第一次布匿戰爭迦太基戰敗,擔負巨額賠款。由于統治階級荒淫無恥,揮霍無度,致使國庫空虛,積欠雇傭軍的軍餉無法支付。在希臘奴隸斯龐迪斯的鼓動和利比亞人馬托的帶領下,雇傭軍發動起義,使迦太基一度陷入困境。領導者馬托愛上了迦太基統帥阿米爾卡的女兒薩朗波,而薩朗波卻幫助父親戰勝了馬托率領的雇傭軍。馬托被殘忍地處死,而薩朗波也隨著馬托——她神秘的愛、夢想的英雄、假想的仇敵——的死亡,倒地身亡。
【作品選錄】
第十五章 馬托
迦太基沉浸在歡樂之中,——這種歡樂是深切的,共同的,特大的,瘋狂的;人們把廢墟的窟窿都堵塞起來,重新油漆天神的雕像,街上布滿香桃木的枝子,十字路口香煙繚繞,露臺上人群穿著花花綠綠的服裝,好似一堆堆的鮮花在空中盛開。
一直沒有停止過的尖叫聲被挑水夫的嗬唷聲蓋沒了,挑水夫在用水澆街;阿米爾卡的奴隸們以他們主人的名義給大家送來炒麥粒和生肉;大家互相攀談,邊哭邊擁抱;蒂爾各城已經占領,游牧民族也被驅散,所有的蠻族人都殲滅干凈。衛城在五顏六色的遮陽布掩蔽下消失了;在防波堤外一字排開的三層槳戰船,船首破浪材閃閃發亮,宛如一條金剛石的堤岸;到處都可以感覺到秩序重新建立,新的生活又開始了,上上下下普遍感到莫大的幸福,因為這是薩朗波同努米底亞國王結婚的日子。
在太陽神廟的露臺上,碩大的金銀器皿擺滿了三張長桌子,僧侶們、元老們和富豪們要在這三張桌子上就座,第四張桌子更高些,那是為阿米爾卡、納爾阿瓦和薩朗波而設的;因為薩朗波取回神衣,拯救了祖國,人民把她的婚禮改為全國歡騰的節日,現在人民正在下面廣場上等待她露面。
可是另外一種更有刺激性的欲望,卻在煽動他們的焦急性子,原來處死馬托也定在舉行婚禮的日子。
起初有人建議把他活活地剝下皮來,用鉛汁灌進他的肚腸里,或者讓他餓死,或者把他綁在一株樹上,讓一只猴子在背后拿石頭敲他的腦袋,他得罪過月神,應該讓月神的狒狒來進行報復。另外一些人則認為要在他的身上好幾處地方放上浸過油的麻燈芯,然后讓他騎著駱駝去游街;——他們很樂意看到這頭高大的畜生馱著這個人到處游蕩,讓這個人在火焰下面扭動身體,像被風吹動的燭臺一樣。
可是哪些市民有權利去對他施行刑罰,別的人為什么被剝奪了這個權利呢?最好有一種死法,能讓全城的人都可參與,所有的手,所有的武器,所有迦太基的事物,連街上的鋪路石板以及海灣中的波浪,都能撕毀他,壓碎他,消滅他。因此元老院決定讓他從監獄走到太陽神廣場,不要人押送,只把他的兩臂綁在背后;禁止打擊他的心臟,使他活得長久一點;禁止挖他的眼睛,使他能夠把自己所受的苦刑一直看到底;不許把東西擲到他的身上,不許給他以超過三個指頭的打擊。
雖然他要到日落時分才露面,可是有時人們以為已經看見了他,群眾就向衛城奔去,街道上都走空了,然后群眾又失望地回來,一路上不停地嘀咕。有些人從昨夜起已經站定在一個地方,他們遠遠地同鄰人互相呼喚,互相顯示指甲,他們已經讓指甲長出來好更深地插進他的肉里。另外一些人激動地走來走去;有幾個人臉色蒼白,仿佛在等待他們自己的死刑。
猛然間,在馬帕勒后面,從人頭上舉起了高大的羽毛扇。原來是薩朗波從她的宮殿里出來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可是新娘的行列要很長時間才能走到;因為行列在一步一步地走著。
走在最前面的,是兇神惡煞的僧侶,然后是埃斯克穆恩神的僧侶,梅爾克特神的僧侶,以及別的僧侶,絡繹不絕,標志同順序都同上次祭太陽神大典時相同。莫洛克神的祭司們低著頭走過去,群眾都感到有點內疚,見到他們就遠遠避開。可是月神的僧侶卻邁著驕傲的步伐往前走,手里還拿著豎琴;女祭司們跟在后面,她們穿著黃色或者黑色的透明袍子,學著鳥叫的聲音,像蛇一樣扭動身體;有時隨著笛聲,她們模仿星辰的舞蹈不斷旋轉,她們的輕羅衣把一股股柔和的香風散發到街道上。在這個婦女隊伍中,最受人喝彩的是克德希神的祭司,他們涂抹眼皮,穿著同女祭司一樣,也灑過香水,只是他們胸前平扁,屁股狹窄,他們是雌雄同體的象征。今天其實是女性當令,女性凌駕一切,把一切都弄亂了: 一種神秘的色情氣氛在沉悶的空氣中蕩漾;圣林深處早已點起了火把;當天夜里會有大規模的賣淫活動;三艘船已經從西西里島運來了娼妓,還有從沙漠里來的。
僧侶們陸續到達,都排列在廟宇的院子里,外廊上和雙重樓梯上;這雙重樓梯就是分兩邊沿著墻上去,到頂端又合而為一的那道樓梯。一排排的白袍子在列柱之間出現,建筑物里布滿了石像。
接著財政主管、各省總督和所有的富豪都來了。下邊響起了一片嘈雜的喧嘩聲。群眾紛紛從鄰近的街道里涌出來;寺院的奴隸們用棍子驅趕群眾;在頭戴紫金冠的元老們中間,可以看見薩朗波正在一頂有朱紅寶蓋罩著的轎子里。
于是群眾立刻發出洪亮的歡呼聲;鐃鈸和響板聲大作,鈴鼓咚咚地響,那頂朱紅寶蓋從兩扇塔門之間走進去了。
它又在最高一層露臺上出現。薩朗波在寶蓋下面緩緩地走著,然后穿過露臺,走去坐在頂里面的一張寶座上,這寶座是用龜殼雕刻出來的。有人把一張有三級的象牙墊腳梯挪到她的腳下,第一級的兩邊跪著兩個黑孩子,有時她把兩條胳膊倚在他們頭上,因為胳膊上戴著太多的臂圈,過分沉重。
她從腳脛到腰部,緊緊裹著一層狹窄的鎖子網,鎖環模仿魚鱗,像貝殼那樣閃閃發亮;一條純藍色的帶子緊束腰肢,上頭露出雙乳,從兩個半圓形的缺口中露出來;兩顆紅寶石墜子遮住了乳尖。她的頭飾是孔雀羽毛,上面像星星似的布滿寶石;一件潔白如雪的寬外套從身后一直垂下去,——她的手肘靠攏身軀,夾緊膝蓋,臂膀上端滿戴鉆石圈子,挺直身體,完全是一副莊嚴呆板的姿態。
在兩個較低的座位上,坐著他的父親和她的丈夫。納爾阿瓦穿著一件棕色的華麗長袍,戴著巖鹽王冠,冠下露出兩條發辮,卷曲猶如阿蒙神頭上的公羊角;阿米爾卡穿著一件飾有金葡萄蔓的紫色上衣,腰間仍佩著一柄打仗用的利劍。
在桌子圍成的空隙間,埃斯克穆恩神廟里的蟒蛇臥在地上,旁邊一潭潭粉紅色的油,蛇在當中咬著尾巴構成一個黑色的大圓圈。圓圈中間有一根銅柱,頂上安放著一只水晶蛋,在太陽照耀下光線從蛋面向四面八方射出。
在薩朗波后面,穿著亞麻袍子的月神僧侶一字排開;右邊那些戴著金冠的元老們形成一大條金線;左邊拿著綠寶石權杖的富豪們構成一長條綠線,——至于在最里面的一排排莫洛克神僧侶,由于他們外套的顏色,可以說是成了一道紅墻。其余僧侶站在下面幾層露臺上。群眾擁擠在街道上。他們還登上屋頂,魚貫地排成長行,一直到達衛城上頭。她的腳下是人民,頭上是蒼穹,周圍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海灣和山岳,遠處是臣服的各省,這樣,光輝的薩朗波就同月神合而為一,似乎變成了迦太基的精靈,迦太基的具有形體的靈魂。
酒宴要通宵達旦,多枝燭臺像樹一樣已經安置在著色的羊毛毯子上,毯子包裹著那些低矮的桌子。高大的琥珀長頸壺,藍玻璃的雙耳尖底甕,玳瑁勺子和小圓面包,緊緊擠在兩套珍珠鑲邊的盆子中間;帶葉的葡萄串像酒神杖一樣繞在象牙葡萄架上;大塊的冰雪在烏木盤中溶化;檸檬、石榴、西葫蘆、西瓜像小山一樣堆在高腳銀器里;張大著嘴巴的野豬在香料灰里打滾;帶著毛皮的兔子仿佛在鮮花叢中跳躍;混雜的肉塞滿了貝殼;糕餅的形狀都有象征意義;只要把盆子的蓋揭開,就有鴿子飛出來。
奴隸們將長衫撩起,用腳趾尖走來走去;每隔一段時間,豎琴就彈奏一段圣曲,或者響起了合唱的歌聲。老百姓的喧嘩像海濤一樣繼續不斷,隱隱約約地在筵席周圍飄揚,似乎要用更大的悅耳聲音來撫慰筵席入睡。有些人回憶起雇傭軍的那次大宴;人們都陶醉在幸福的夢幻中;太陽開始西斜,新月已經在另一邊天空上升起。
這時候,薩朗波仿佛有人呼喚她一樣,回過頭來,那些注視著她的老百姓也跟著她的視線望過去。
衛城的山頂上,廟宇腳下從巖石中開鑿出來的那扇黑牢的門,剛剛打開;一個人站立在黑魆魆的洞口。
他彎著腰走了出來,神情有點驚慌失措,好像一頭猛獸突然被釋放出來那樣。
亮光使他睜不開眼;他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好一會兒。每個人都認出了他,他們都屏住了呼吸。
這個犧牲品的身體對他們說來是一件特殊的東西,被近乎神圣的光輝裝潢著的東西。人人都伸長脖子要看他,尤其是那些婦女。她們渴望欣賞一下那個使她們的兒子和丈夫陣亡的人;她們禁不住從內心深處涌現出一種可恥的好奇心,——一種想完完全全認識他的愿望,這種愿望夾雜著幾分內疚,很快就轉變成加倍的憎恨。
最后那漢子朝前走了;由驚奇產生的迷惑消失了。無數的臂膀舉了起來,擋住了視線,人們再也看不到他了。
衛城的梯級共有六十級。他走下這六十級樓梯的時候,好像從高山頂上滾到急流里;有三次人們看見他跳了起來,到了下面他才兩只腳重新落地。
他的肩膀流著血,胸膛一起一伏地喘息;他要掙斷身上的繩索,用力用得那么猛,竟使他交叉在裸露的腰部上的臂膀,肌肉都隆了起來,像一段段蛇身一樣。
從他所在的處所,有好幾條街道伸展出去。每條街道上都有三排銅鏈,一端固定在兇神惡煞的肚臍眼里,另一端三排平行地伸展出去: 群眾被擠在房屋前面,中間元老的仆役們手中揮著皮鞭,在來回巡視。
其中一個仆役狠狠地打了他一鞭,驅趕他前進;馬托開始走了。
群眾在銅鏈上伸出胳膊,大聲叫喊說留給他走的道路太寬了;他一邊走著,一邊被所有這些手指觸摸,刺掐,撕扯;他走到一條路的盡頭,又出現了另一條路,有好幾次他向旁邊沖過去要咬群眾,大家急忙避開,銅鏈子把他攔住,群眾哈哈大笑起來。
一個孩子撕破了他的耳朵;一個年輕姑娘把一只紡錘的尖針藏在袖子里,把他的臉頰劃破;大家一把把地拔他的頭發,一塊塊地撕他的肌肉;有些人用木棍系住海綿,用污水浸透,在他的臉上亂涂亂抹。他的右上胸射出一股鮮血,狂熱馬上就開始了。這最后一個蠻族兵士在他們的心目中就代表全體蠻族兵士,代表整個蠻軍;他們為自己所遭受的全部災難,他們的膽戰心驚,他們蒙受的恥辱,對他進行報復。人民的忿怒越能得到滿足就越加強烈;鏈子被繃得太緊都屈曲了,快要折斷了;奴隸們鞭打驅逐他們,他們也感覺不出;有些人攀在房屋的凸出部分,墻壁上所有的洞孔都被人頭塞滿;凡是他們不能親手加害于他的,他們便吼叫出來,讓別人來加害。
他們的咒罵是叫人難以忍受的,下流的,還夾雜著嘲諷的鼓勵與惡毒的詛咒;他們似乎對他現在所受的痛苦還不滿足,再喊出一些更可怕的苦刑,讓他永生永世忍受下去。
這種狗吠似的大喊大叫充滿了迦太基城,而且愚蠢地繼續不斷。往往一個音節,——一個沙嘎的、深沉的、狂熱的喊聲,——就被全體人群反復叫喊上好幾分鐘。墻壁從頭到腳都震動起來,馬托覺得街道的兩壁仿佛在向他合攏,把他從地上提起,像兩條巨大的胳膊在空中把他扼得氣也透不過來。
他回想起過去他也曾經有過同樣的感覺。那時露臺上也是同樣的群眾,同樣的目光,同樣的憤怒;可是那時候他是自由地走著的,所有的人都向后退讓,一個天神在保衛著他;——這個回憶,慢慢地越來越清晰,給他帶來了沉重的悲哀。許多黑影從他眼前經過;全城在他的腦子里旋轉,血從后腰身的一個傷口處源源不絕地流出來,他覺得自己快死了;他的小腿屈了下去,他慢慢地倒在石板上。
有一個人走過去在梅爾克特神廟的列柱廊里,在一個三腳支架上取了一根被火燒紅的鐵棍,從第一條銅鏈子底下伸進去,狠狠地烙在他的傷口上。大家只見肌肉上一陣青煙騰起;群眾的譏笑聲掩蓋了他喊痛的聲音;他站起來了。
再過去六步,他又第三次,第四次跌倒了;總有一次新的刑罰使他再站起來。他們用管子把一滴滴滾燙的油滴到他的身上;他們把玻璃碎片撒在他的腳下;他繼續走著。到了薩泰布街角,他在一家商店的擋雨披檐下停了下來,背靠著墻,再也不走了。
議會的奴隸們用河馬皮制的皮鞭猛抽他,抽了好久,他們自己長衣上的流蘇都被汗濕透了。馬托仿佛毫不知覺。忽然間,他向前一沖,狂奔起來,漫無目標,嘴唇作出極度寒冷而哆嗦的人所發出的聲音。他穿過布德斯街,瑟波街,越過草料市場,來到了太陽神廣場。
現在他屬于僧侶們了;奴隸們驅趕開了人群,廣場上有了更多的空地。馬托向周圍一望,他的眼睛碰見了薩朗波。
自從他開始走第一步,她就站了起來;然后,不由自主地,隨著他越走越近,她也徐徐地一直走到露臺的邊沿;不久,所有外界的東西都消失了,她所看見的只是馬托。她的靈魂深處一片靜寂,——仿佛落到了深淵中,在這里,宇宙萬物在唯一一種思想,一種回憶,一種目光的壓迫下完全消失了。這個向她走過來的漢子,吸引著她。
除了那雙眼睛,他已經不再有人樣了。他只是一個上下通紅的長長的形體;他身上斷掉的繩索垂在大腿上,可是它們同他手腕上暴露出來的筋腱已經無法分辨出來;他的嘴巴仍然大張著;眼眶中噴出的兩道火焰似乎一直要上升到頭發里;——而這個可憐的人還在繼續走著!
他恰好走到露臺腳下。薩朗波彎腰俯在欄桿上;他的可怕的眼珠凝視著她,她的良心上涌現出他為她所受過的一切痛苦。他雖然要斷氣了,可是她似乎仍然看見他在他的營帳里,跪在她面前,雙臂抱著她的腰肢,喃喃地說著甜言蜜語;她渴想再有同樣的感覺,把這些話再聽一遍,她不愿意他死亡!這時候,馬托狠狠地哆嗦起來,她要喊出聲來了。他向后翻倒,再也不動了。
薩朗波幾乎昏厥過去,伺候在她身邊的僧侶們趕緊把她抬回寶座。他們向她祝賀;這是她的功勞。大家又鼓掌又頓足,高呼著薩朗波的名字。
一個男子向那具死尸跑過去。這個人雖然臉上沒有胡子,肩上卻披著莫洛克神僧侶的外套,腰帶上系著一把用來切祭肉的刀,刀柄末端鑲有一只金勺子。他一刀就剖開了馬托的胸膛,然后把心挖出來,放在勺子上,于是沙哈巴蘭舉起臂膀,把這顆心獻給太陽。
太陽已經落到波濤后面,它的光線像極長的箭射到這顆通紅的心上。心跳一步步慢下來,太陽也一步步沉沒入海;等到最后一跳完畢,太陽也完全隱沒了。
于是,從海灣到瀉湖,從地峽到燈塔,在所有的街道上,在所有的房屋和所有的廟宇上,只聽見一種喊聲;有時喊聲停了下來,不久又復開始;建筑物都震動了;迦太基仿佛在異乎尋常的歡樂中與無限的希望中痙攣了。
納爾阿瓦在得意揚揚中陶醉了,他把左臂伸過去挽住薩朗波的腰肢,表示把她占有;他用右手拿起一只金爵,要為迦太基的保護神干杯。
薩朗波同她的丈夫一樣站了起來,手里拿著一只酒杯,也要干杯。她突然倒了下去,腦袋向后仰,跌到她的寶座的靠背上,——臉色蒼白,全身僵直,張大嘴巴,——散落的頭發一直拖到地上。
阿米爾卡的女兒因為接觸過月神的神衣,就這樣死了。
(鄭永慧譯)
注釋:
克德希神是具有雌雄兩性的神,起源于敘利亞,后經塞浦路斯傳至希臘。
【賞析】
《包法利夫人》使福樓拜蜚聲文壇,但這部小說卻被當局指控為“敗壞道德,誹謗宗教”。迫于當時的政治壓力,福樓拜放棄寫作現實題材,轉向了歷史題材。經過六年的艱苦寫作,終于完成了歷史小說《薩朗波》。
《薩朗波》復活了一個已亡的古代世界,創造的是一個巍然大觀的古城,而不是海市蜃樓。它的誕生令史學家氣憤,批評家反感,但卻震驚了法國文壇,使歷史小說獲得了新的生命,為小說史樹立了新的里程碑。
小說一開始就是形色各異的蠻族人,他們剛從戰場歸來,期望領了軍餉回家,但是迦太基的富人們一再耍手段欺騙他們,于是本來就滿腹怨氣的雇傭軍發生了暴亂。由于迦太基的暴政,苛捐雜稅早已使得人民怨聲載道,聽說軍隊叛變,各地紛紛揭竿響應。作品所描繪的宏大的場面,生動地再現了古代迦太基的原始面貌。豪華的宮殿,威嚴的廟宇,在迦太基隨處可見,富人是這個城邦的主宰,雖然文明和民主是他們的口號,然而在文明面具的后面,卻盡是些卑鄙齷齪的勾當。他們搜刮民脂民膏,盡情地享受揮霍;他們鉤心斗角,為了一己私利,不惜誹謗甚至陷害對手。為了自己的生存和贖罪,他們用兒童向莫洛克神祭祀,以此來希求神靈的庇護。元老們私下里殺掉了埃斯克穆恩神廟里的馬,把馬肉埋藏在祭壇的后面,每天晚上借口去廟宇祈禱,而偷偷地大吃馬肉,還在衣襟下面藏一塊帶回家。標榜文明的城堡里住著的就是這么一群虛偽、卑鄙的寄生蟲。
當叛變的雇傭軍包圍城堡的時候,迦太基的富人們最先想到的卻是如何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他們先用軟化、收買的方法,企圖分裂雇傭軍,然后各個擊破,逐個消滅,既能達到目的又可以減少損失。收買的方法不奏效時,便開始用武力解決。主戰派阿農,率領著迦太基的精良部隊,開始對雇傭軍展開屠殺。當他們取得首場勝利時,阿農便驕傲自滿,結果澡還沒洗完,部隊就被消滅了,他只好狼狽逃回迦太基。雖身為最高執政長官,可他的自私自利就像他的潰爛病一樣,遍布全身。只要保住自己的利益,他什么都可以做,包括出賣自己的國家。他一直和阿米爾卡作對,即便在決定勝負的戰役,他仍然假公濟私,在阿米爾卡陷入絕境時落井下石。由于雇傭軍受到各地城邦的擁護和支持,每失敗一次,他們的力量反而壯大一次,集結了更多數量的人來圍攻迦太基,使富人們陷入更大的災難和恐慌。蠻族士兵來自各地,他們有著不同的保護神,不同的生活習性。福樓拜把他們作為一個整體呈現在我們的面前,仿佛一個水彩畫大師,將所有顏色配合的可能全都展現在調色板上,一點一塊,光怪陸離,深淺有致,既有色澤的新舊又有涂膜的厚薄,鮮明而又清楚地點出不同種族信仰,以及往昔各自的服役情況。他們每一群、每一隊的結合,大都基于相同種族的關系,絕少因為軍事的訓練而混編在一起;在一種異域的情調之下,他們不自覺地團結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生死之交的關系。他們如同一個種族的集體,如果凌辱其中一個便等于是向全部落的挑釁。他們雖然語言不通,但是“喊一聲打,雖說各各不同,大家全聽得懂”。懷著“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人人鋌而走險,想做一個草莽英雄。
阿米爾卡是迦太基的統帥,被譽為天神的眼睛。他是一個曹操式的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他足智多謀,沉穩剛毅,善于統兵,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雖直到全書中間他才出場,但福樓拜早就使我們感受到他的威嚴,就像莫里哀的《偽君子》的偉大開場一樣,先埋下伏筆,等到讀者望穿秋水時才豁然露相。沒有比這更相宜的登臺亮相,沒有比這更完美的濃墨介紹。在第六章迦太基陷入危難的關鍵時候,他破浪歸來,臨危受命,擔起力挽狂瀾的重任。此時沒有一個字是在分析阿米爾卡,又沒有一個字不是在分析阿米爾卡。在純粹的描寫中,漸漸呈現出他的權要,他的富有,他的怨恨,他的狐疑,他的冷酷,他的縝密,他的智慧,他的殘暴,他的氣量狹小。從他拒不受命到走向戰場,都源于他的狹小的氣量和殘暴的性格。因為叛亂的雇傭軍在他家里的吃喝和破壞,他決定復仇。在富豪大會上,他一進門就說:“各位天神的亮光,我接受布匿軍隊的指揮權,去抗擊蠻族軍隊!”福樓拜就是這樣,通過冷靜客觀的描述,讓人物用言語和行動來表現自己的性格。
馬托是蠻族軍隊的領袖,然而他本不是一個造反的人。他的動機很單純,只為薩朗波。在斯龐迪斯的鼓動和幫助下,馬托黃袍加身,成為叛軍的首領。他是一個身體偉岸、威武有力的巨靈,然而帶著一顆赤子之心,他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因為他缺乏理想主義所需要的相當的理解力、復雜的情緒和知識的環境。他心地純厚,百折不撓,雖感情用事,但更多的卻是毅力和韌性;他頭腦簡單,甚至有些愚蠢,但他純潔,是蠻族的首領和英雄。他一心只有一個念頭——占有薩朗波,然而單純的動機卻導致了他的悲劇的命運。
馬托愛薩朗波,但由于現實中的不可能,使他由愛而憎,恨的毒瘤在心中慢慢長大。仁厚變為憎恨,慈悲變為殘忍,情感變為意志,軟弱變為堅強——馬托成了一個純意志的無愛的可怕的蠻族人的首領。他用心訓練軍隊,驅逐全營的婦女,并向弟兄們說:“……我,就沒有女人!”他恨薩朗波,因為他得不到她;然而他更恨阿米爾卡,這個薩朗波的父親,迦太基的首領,是他得到薩朗波的障礙。馬托恨迦太基,因為迦太基一天不滅,薩朗波就一天不會到手。馬托憎恨一切,變成了一個可怕的魔鬼。馬托對薩朗波的愛是深沉的,也是瘋狂的。他的心里已經分辨不清薩朗波和月神。在薩朗波面前,他既高傲又自卑,既蔑視又仰望,當愿望無法實現的時候,他的愛就變成了深沉的恨。于是他率領著成千上萬的野蠻人,攻打迦太基,要打破城池,殺死阿米爾卡,占有薩朗波。這就是他的目標,他的使命。
薩朗波,生活在與世隔絕的世界里,是月神的化身。她單純美麗,像一個清心寡欲的基督徒,艷麗而落寞,帶有淡淡的憂傷。在廣庭大廈的富麗堂皇中,她一個人活著,仿佛一個隱士,所有的活力都限于她單純的靈魂,“她的靈魂充滿了祈禱”。對月神的頂禮膜拜,使她失去了自我。然而就在她將聽見女神的聲音,看到她的容貌的時候,突然由光明跌進了黑暗。馬托的闖入打亂了她的生活,她平靜的心中出現了漣漪。她彷徨迷茫,寢食難安。即使神衣披在肩上,也一點感覺都沒有,她不由得驚奇和害怕。而馬托的熱吻,讓她發現了另一種人生,另一個世界: 這是真實的本能的人生,活人的世界。薩朗波得到了月神衣,卻失去了信仰。神性消失,人性復歸。她的無聊,她的憂郁,她的夢囈,她的驚慌,她的恐懼,她自以為是因月神衣的緣故,而實際上是由于馬托的出現。
馬托令薩朗波不得安寧,她忘不掉他。但馬托是叛軍的首領,應該受到懲罰,應該恨他!她每天都到月神廟祈禱神靈懲罰馬托,并且鼓勵未婚夫“殺死他”!但是,當戰爭結束就要完婚時,她又感到非常害怕,因為她不喜歡未婚夫,更重要的是,她的心中已為馬托占據。
戰爭結束了,馬托被捕了,薩朗波和馬托對決的最后一幕終于來臨了。當作為階下囚的馬托受到眾人的懲罰時,薩朗波并沒有絲毫復仇的快感,反而心神不定,非常痛苦。這個高大威猛的蠻族首領曾經跪倒在她面前甜言蜜語,而現在卻渾身血污,傷痕累累,她的恨竟然變成了痛。自從她走進蠻軍的營帳,她的心就不再屬于月神,而是永遠地留給了跪在她面前說情話的馬托。當囚牢打開,馬托出現時,“薩朗波仿佛有人呼喚她一樣,回過頭來”。瘋狂的民眾在馬托的身上盡情地發泄,而每一點傷害都讓薩朗波感同身受。“她所見的只是馬托……這個向她走過來的男子,吸引著她。”當血肉模糊的馬托走到薩朗波的露臺下的時候,他用那“可怕的眼珠凝視著她”,薩朗波的良心上“涌現出他為她所受過的一切痛苦”。隨著太陽的隱沒,馬托的心永遠地停止了跳動。薩朗波在即將喝勝利與愛情美酒的時候,突然跌倒在自己的寶座上,全身僵直,張大嘴巴。
血腥殘酷的戰爭場面中夾雜著愛恨情仇,福樓拜在客觀冷靜中表現出來的這一縷冷冷的、淡淡的柔情使他再獲成功,在宏大的歷史場面中開創了歷史小說的新天地。
(趙廣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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