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今天是否也感到

我所感到的心情，——當(dāng)我們

在此羅馬的五月的清早

攜手同坐在春草碧茵，

神游這遼闊的荒郊？

而我呢，我觸及了一縷游思，

它老是讓我徒勞地追求，

(就像蜘蛛拋出的游絲

橫在路上把我們挑逗，)

詩剛捉到它，轉(zhuǎn)瞬又丟失！

幫我捕捉它吧！起初它

從長在古墓磚縫里的

那株發(fā)黃結(jié)籽的茴香出發(fā)，

而對面那叢雜草蒺藜

接過了飄浮的柔網(wǎng)輕紗，——

那兒有朵小小的橙子花杯，

招惹來五只盲目的綠色甲蟲

在花蜜的美餐中陶醉；

末了，我又在草坡上把它追蹤，

抓住它吧，別讓它飛！

毛茸茸的草毯茂密如云，

鋪遍荒野，不見盡頭。

靜寂與激情，歡樂與安寧，

還有永遠(yuǎn)不停的空氣之流——

啊，古羅馬死后的幽靈！

這兒，生命是如此悠久遼闊，

上演著如此神奇的活劇，

花兒的形象如此原始而赤裸，

大自然是如此隨心之所欲，

而上天只在高塔上看著！

你呢，你怎么說，我的愛人？

讓我們別為靈魂而害羞，

正如大地赤裸著面向天空！

難道說，決定愛與否，

全在我們的掌握之中？

我但愿你就是我的一切，

而你卻只是你，毫不更多。

既非奴隸又非自由者，

既不屬于你又不屬于我！

錯在哪里？何處是缺陷的癥結(jié)？

我但愿能接受你的意愿，

用你的眼睛看，讓我的心

永遠(yuǎn)跳動在你的心邊，

愿在你的心泉盡情地飲，

把命運融合為一，不管是苦是甜。

不。我仰慕、我緊密地接觸你，

然后就讓開。我吻你的臉，

捕捉你心靈的熱氣，我摘取

玫瑰花，愛它勝過一切語言，

于是美好的一分鐘已逝去。

為什么我離那一分鐘

已這樣遠(yuǎn)？難道我不得不

被一陣陣輕風(fēng)吹送，

像薊花絨球般飄飏四處，

沒有一顆友愛的星可以依從？

看來我似乎馬上就要領(lǐng)悟！

可是，絲在何處？它又已飛去！

老是捉弄人！只是我已辨出——

無限的情，與一顆渴求著的

有限的心的痛苦。

(飛白譯)

【賞析】

《荒郊情侶》是勃朗寧最優(yōu)秀的抒情詩之一，然而與《失去的戀人》一樣，勃朗寧也把它寫成了戲劇獨白詩的形式。如前所述，《失去的戀人》中顯然含有詩人自己的抒情；但《荒郊情侶》中有沒有詩人自己抒情的成分，即詩中獨白者與詩人接近到什么程度，卻引起了無窮的爭議。

題中的“荒郊”，指的是羅馬周圍的平原，這片地方有星羅棋布的古羅馬遺跡、廢城。勃朗寧夫婦居留意大利的19世紀(jì)中葉，那里一片荒蕪，不見人煙(到20世紀(jì)才逐漸進(jìn)行發(fā)掘保護(hù)并開辟為旅游區(qū))，使偶爾來此憑吊的有心人感到分外蒼涼。希臘、羅馬是歐洲有上古史的僅有的地方，那兒的遺跡使歐洲人產(chǎn)生了時間上的無限感，而一片無邊無際的荒郊更為之增添了原始的神秘氣氛，連這里游蕩不止的風(fēng)，也像是古羅馬的幽靈。

這是一首充滿象征性的詩。

詩中獨白者和愛人同游荒郊，為這種無限感所深深感染，而暮春五月生機盎然的大自然又在上演著生命的神奇活劇，與廢墟的幽靈一同引發(fā)著人們的遐思。于是，一縷游絲(恰像蜘蛛的那一縷游絲)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想，這縷游絲就是：

有限的心，能否達(dá)到無限之境？

對于情侶來說，這個謎也可以表述為：

有限的心，能否達(dá)到無限的情？

歷來詩人們寫愛情，提出的總是“忠貞”或“變心”的問題。勃朗寧不然，他在此詩中提出的問題是： 兩個相愛的靈魂能否融合？

——啊，不，不要用忠貞的盟誓來代替微妙變幻的真實。坦露我們的靈魂吧，正如大地赤裸著面向天空！——獨白主人公說。

靈魂是多么渴望與靈魂融合呵！在熱戀中，這種融合仿佛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無限之境仿佛已經(jīng)達(dá)到了，——然而“我捉住了游絲”只是一瞬間的感覺！一分鐘后，發(fā)覺游絲又已飛去……

按照大團(tuán)圓的小說，按照浪漫主義的情歌，按照戀人的心愿，按照習(xí)俗要求的體面，愛情是完美的。然而世間真有完美存在嗎？兩個靈魂的融合并未實現(xiàn)，過錯不在你我，而在宇宙之中。主人公徒然追捕的游絲終于越去越遠(yuǎn)了……

勃朗寧的詩常有三個層面： 在情節(jié)層的下面是心理層，心理層的下面是哲理層。在哲理層中，我們才肯定可以找到詩人本身。

——寧肯因認(rèn)識到不完美而做不滿足的人，也不做滿足的人。——這是勃朗寧的哲學(xué)。

(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