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萌芽》是左拉《盧貢-馬卡爾家族》中的一部長篇小說,主要描寫煤礦工人為了反抗資本家的剝削而進行的斗爭。作品的主人公是一個與國際工人協會有聯系的青年工人艾蒂安,他因打了工頭而被工廠解雇,只身來到煤礦。展現在他面前的煤礦好像一只貪婪的、時刻準備吞噬人類的巨獸,礦工每天像家畜一樣被送到巨獸口中,在年久失修的礦井深處勞作。礦工們身心備受摧殘,許多人死在礦井下面。孩子們發育不良,甚至長成畸形。資本家以各種名目克扣工人已經少得可憐的工資,整個礦區籠罩著貧困和死亡的陰影。艾蒂安向工人們講述生存與自衛的道理,宣傳、鼓動、領導了工人的罷工,憤怒的浪潮席卷礦區。但煤礦公司派來軍警,對工人進行了血腥的鎮壓,罷工暫告失敗。艾蒂安作為工人領袖,在罷工中英勇無畏,但他顯然經驗不足,在罷工進入高潮,群眾斗爭進而成為一種盲動力量時,他感到無力控制局面。最后在一次人為制造的礦難中,艾蒂安作為唯一的幸存者,帶著戰友們的靈魂與寄托,動身前往巴黎,開始新的征程。
【作品選錄】
一
夜,陰沉漆黑,天空里沒有星星。一個男人在光禿禿的平原上,孤單單地沿著從馬西恩納通向蒙蘇的大路走著。這是一條十公里長、筆直的石路,兩旁全是甜菜地。他連眼前黝黑的土地都看不見,三月的寒風呼呼刮著,像海上的狂風一樣兇猛,從大片沼澤和光禿禿的大地刮過來,冷得刺骨,這才使他意識到這里是一片廣漠的平原。舉目望去,夜空里看不到一點樹影,腳下只有像防波堤一樣筆直的石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向前伸展著。
這個人是夜里兩點鐘光景從馬西恩納動身的。他邁著大步向前走著,身上只穿了一件磨薄的棉布上衣和一條絨褲,凍得直哆嗦。他隨身帶著一個用方格手帕包著的小包,他的雙手已經凍僵,被刺骨的東風吹裂的口子在流血,他為了要把雙手同時插在褲袋里,只得把小包夾在腋下,一會兒夾在右邊,一會兒又換到左邊,很是不便。這個無工可做、沒家可歸的工人,空空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盼望天亮以后,寒氣會稍減一些。他已經這樣走了一個鐘頭。這時他在離蒙蘇兩公里左右的地方,瞧見馬路左邊有一些紅紅的火光,是露天里燒著的三堆火,看去好像懸掛在半空中似的。他先是有些害怕,猶豫了一陣;后來,他難受得再也忍不住要烤烤手來暖和一下。
道路漸漸往下。什么都看不到了。路右邊是一道護擋著一條鐵路的木板墻,左邊是一個長滿荒草的斜坡,斜坡上隱隱約約地露出一些房屋的山墻尖,看過去好像是一個村子,村里全都是一個式樣的矮房子。他又走了大約兩百步。忽然在一個轉彎的地方,火堆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也弄不清楚為什么這些火堆會在死寂的夜空里如此熊熊地燃燒著,把夜空燒得煙霧騰騰。這時候地面上的另一幅景象使他不禁止住了腳步。這是一個龐然大物,是一群密集的低矮建筑,中間高聳著一個工廠煙囪的影子,從滿是污垢的窗戶透出幾道微弱的燈光,有五六盞半明不暗的吊燈掛在外面的木架上。這些木架被煙熏得烏黑,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出那是一排巨大的臺架。在這個被黑夜和煙霧所湮沒的奇異景象中,只有一種聲音——不知是哪兒的一部蒸汽機正在呼呼地跑氣。
于是,這個人認出這是一個礦井。但他立刻又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有什么用呢?哪里都不會有工作。他沒朝這些建筑走去,而是不顧一切地登上了矸子堆,因為那兒有在鑄鐵爐里燒著的三團煤火,這是為工作時照明和取暖用的。清理工的工作一定要干到很晚,因為現在他們還在那兒清除廢石爛土。這時候他聽到了井口工在臺架上推煤車的聲音,也看清楚了在每個火堆旁翻斗車的來來回回的人影。
他走近一爐煤火,說了聲:“你好!”
一個趕車人正背靠著爐火站著,這是個老頭,穿一件紫色毛衣,戴一頂兔毛鴨舌帽,他的那匹大黃馬像一頭石馬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等著人們把它拖來的六節斗車倒空。卸車工人是一個紅頭發的小伙子,長得干癟瘦小;他不慌不忙,懶洋洋地用手按著卸車手柄。矸子堆上凜冽的寒風刮得越來越大,它那一陣陣的怒吼,有如揮動著的長柄鐮刀一般。
“你好。”老頭子回答說。
一陣沉默。來人覺得別人在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他,就立刻說出自己的姓名。
“我叫艾蒂安·郎蒂埃,是個機器匠……這兒有活兒干嗎?”
火光照亮了他的臉,他看來有二十一二歲,滿頭棕發,長相俊美,盡管手腳細小,卻很有精神。
趕車人感到放了心,搖著頭說:
“沒有,沒有,沒有機器匠的活兒……昨天還有兩個人來過,什么活兒也沒有。”
一陣狂風打斷了他們的話。過了一會兒,艾蒂安又指著矸子堆下面一片陰暗的建筑物問道:
“這是個礦井嗎?”
這一次,老頭子沒有立即回答,因為一陣急促的咳嗽使他喘不上氣。咳到最后,他吐出一口濃痰,在被火映紅的地面上留下一個黑點。
“是啊,是個礦井,沃勒礦井……你瞧,前面就是礦工的住區。”
他說著伸出胳臂,在漆黑的夜色中,指著那位年輕人原先看到過屋頂的那個村莊。這時六節斗車已經倒空,老頭子連鞭子也沒動一下,就拖著兩條因風濕病而顯得僵直的腿跟著車走了。大黃馬不用人趕獨自往回走去,它在路軌當中沉重地拉著斗車;又一陣急風,吹得鬃毛都豎立起來。
沃勒礦井現在像從夢境中展現出來。艾蒂安在煤火前一面專心地烤著他那凍得流血、可憐的雙手,一面望著沃勒礦井。他看出礦井的每一個部分: 選煤棚的柏油頂,井架,寬闊的采掘機廠房,安置抽水機的方形小塔。這個在一塊洼地底層建起的礦井,有著一片低矮的磚砌建筑物,它的煙囪直立在那里,像是一個嚇人的大犄角;在他看來,這個礦井好似一個饕餮的野獸,蹲在那里等著吃人。他一面觀察這個礦井,一面想著自己,想著自己八天來到處尋找工作的流浪生活。他回想到自己本來是在鐵路工廠的車間里干活,只因為打了工頭幾記耳光,結果被趕出了里爾,哪兒也不收留他。星期六,他到了馬西恩納,聽說那里的鐵工廠有工作,然而,什么工作也沒有;不論是在鐵工廠還是索納維勒工廠,他都沒有找到工作。他不得不藏身在造車廠的木料堆底下捱過了一個星期天;那里的看料人在夜里兩點鐘把他趕了出來。他一無所有,一文不名,連一塊面包干也沒有。他這樣到處流浪,連個避風的地方也不知道上哪兒去找,究竟怎么辦呢?不錯,這是個礦井,寥寥幾盞掛燈照亮了貯煤場,一扇門突然打開了,他瞧見在強烈的光線照耀下的蒸汽鍋爐。他這才明白方才聽見的那種呼呼喘粗氣的聲響是怎么回事了,原來是一部抽水機,它像一個堵住了嗓子眼兒的怪物在喘氣。
卸車的小工弓著背,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艾蒂安正要拾起自己落在地上的小包,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告訴他,趕車老人又回來了。老頭子牽著拖著六節裝得滿滿的斗車的黃馬從暗處慢慢走出來。
“在蒙蘇有工廠嗎?”年輕人問。
老人啐了一口黑痰,在大風中回答說:
“哦!工廠可不少,三四年前可熱鬧呀!百業俱興,就是找不到人手,從來也沒賺過那么多的錢……現在又該勒緊褲帶啦。這一帶可夠慘的,工人被解雇了,工廠一個跟著一個地關了門……這也許不是皇帝的過錯,可是,他為什么要到美洲去打仗呢?更不說霍亂害得人畜全都死了。”
兩個人斷斷續續,簡短地聊了幾句,不住地發牢騷;艾蒂安說他已徒勞奔走了一個多星期。難道非把人餓死不成?眼看就要把人逼成乞丐了。“是啊,”老頭說,“這絕不會有好下場,上帝不允許使這么多的基督徒無家無業。”
“已經不能天天吃肉了。”
“有面包吃就不錯!”
“真的,哪怕光有面包吃也好啊!”
他們說話的聲音消失了,被淹沒在一陣陣狂風發出的憂郁的吼聲中。
“你看,”趕車人轉身朝著南面,大聲說,“那邊就是蒙蘇……”
他接著又伸出胳臂,在黑暗中一面說著名字,一面指著一些看不清的地方。在蒙蘇,伏維勒糖廠還開著,霍東糖廠最近裁減了工人;除了杜迪葉爾面粉廠和為煤礦制造鋼纜的布勒茨繩索廠還勉強支撐著以外,別的工廠多半都不行了。然后,他的手劃了半個圓圈,又指著北面的半邊天說:“索納維勒建筑材料廠接到的訂貨還不及以往的三分之二,馬西恩納鐵工廠的三座高爐,只有兩座燒著。還有,格日布瓦玻璃廠正鬧罷工,因為據說那兒要降工資。”
“我知道,我知道,”年輕人每聽老頭說到一點,就連聲這樣說,“我是打那邊來的。”
“眼下我們這兒還湊合,”趕車人補充了這么一句,“不過礦井也減產了。你看對面的維克托阿煉焦廠,也只有兩組煉焦爐還點著。”
他又啐了一口痰,把空斗車掛好,跟著他那匹半睡不醒的馬走了。
現在,艾蒂安俯視著這整個地區。黑暗仍然沒有消失,但是,老頭的指點使得黑暗充滿了莫大的苦難,這種苦難正是這個年輕人現在不知不覺地在他四周,在這無限遼闊的地方所感受到的。三月的寒風在這片光禿禿的原野中卷來的不正是饑餓的聲音嗎?怒吼的狂風似乎帶來了失業,帶來了招致許多人死亡的饑荒。他懷著又想看又怕看的矛盾心理,東張西望,想盡力看清黑暗中的東西。一切都沉浸在這神秘莫測的黑夜中,他只能遠遠地望著高爐和從許多斜煙囪里冒出一溜溜火焰的煉焦爐。在煉焦爐左邊一點的兩座高爐,在空中冒著藍色的,像巨大的火炬似的火焰。這是一場火災給人帶來的悲慘景象,在陰沉的天際,除了這些煤鐵之鄉的夜火外,看不到一顆星星。
“你大概是比利時人吧?”趕車人又回來了,在艾蒂安身后問道。
這一次他只拖來三節斗車。罐籠上發生了故障,一個螺母壞了,得停工一刻多鐘,但是這三車也得卸。矸子堆下一片沉寂,井口工不再推動那接連不斷、弄得臺架搖晃不已的斗車。只有敲打鐵板的錘子聲從礦井里遠遠傳來。
“不,我是南方人。”年輕人回答。
倒空了斗車的小工在地上坐下來,他很高興發生了故障,但仍保持著不理睬人的無禮態度,只是用他無神的大眼睛瞪了趕車人一眼,仿佛嫌他話說得太多。其實,趕車人平常并不愛說話,現在一定是瞧著這個陌生人順眼,并且來了一股想傾吐心事、不說話不舒服的勁頭;有些老年人有時候獨自一個人大聲說話,就是出于這個緣故。
“我呀,”他說,“我是蒙蘇人,叫‘長命老’。”
“是個外號嗎?”艾蒂安驚訝地問。
老頭得意地笑了笑,然后指著沃勒礦井,說:
“對,對……人們把我從井底下拖出來過三次,每次都是遍體鱗傷。有一回頭發都燒焦了,還有一回嗓子眼里塞滿了泥,第三回肚子灌得像只蛤蟆……人們看到我這個樣子還不肯死,就拿我開心,管我叫起‘長命老’。”
他越說越起勁,嗓子好像缺油的滑車一樣,吱吱地直響,最后變成一陣可怕的咳嗽。鐵爐里的火光這時正照著他那張大腦袋,上面長著又白又稀的頭發,灰白扁平的面孔上帶上幾顆發青的斑點。他生得個子矮小,脖子很粗,腿肚子和腳后跟都朝外撇著,胳臂挺長,方方的大手直垂到膝頭。另外,他像他那匹站在那兒不怕風吹、一動也不動的黃馬一樣,仿佛是石頭做的,顯得一點也不怕冷,也不在乎耳邊呼嘯的狂風。他等咳嗽止了,使勁清了清嗓子,朝爐火跟前啐了一口痰,地面上又黑了一塊。
艾蒂安打量著他,看了看被他唾黑了的地面。
“你在礦井里干了不少年頭了吧?”他又問。
長命老使勁張開兩條長胳臂說:
“有年頭了,啊,是啊……當年我下井的時候,還不滿八歲,就是這個沃勒礦,如今我已經五十八了。你算一算……我在下面什么活兒都干過了。起先當徒工,能推動車了,就當了推車工,以后一連當了十八年的挖煤工。末了,因為我這兩條要命的腿,他們就讓我去干清理活兒,當了一名清理工。后來又當填平工,修理工,直到他們看到不把我從井底下弄上來不行了,因為醫生說,我再不上來就要死在里頭啦。這么著在五年前,他們叫我當了趕車的……怎么樣,不錯吧?五十年的礦工生活,光在井下就呆了四十五年!”
當他說話的時候,燃著的煤塊不時從鐵爐里掉出來,通紅的火光照亮了他那沒有血色的面孔。
“他們叫我退休,”他繼續說,“我呀,我不答應,他們把我看得太傻了!……無論如何我也要再干上它兩年,一直干到六十歲,好拿到一百八十法郎的養老金。要是我今天和他們說聲再見,他們只會給我一百五十法郎的養老金。這些家伙可狡猾啦!……再說,我除了腿有毛病,身子骨還挺結實。你看,我就是因為在掌子上讓水泡得太久了,所以肉皮里也進去了水。有時候,一動就疼得我直叫。”
他又咳嗽起來,把話打斷了。
“你咳嗽也是因為這個嗎?”艾蒂安問。
他使勁搖了搖頭,表示不是。然后,他等能說上話來的時候又接著說:
“不是,不是,這是因為上個月感冒了。其實我從來也不咳嗽,現在咳起來可沒個完……奇怪的是,我總是吐痰,總想吐痰……”
說著他的喉嚨一陣響,又吐了一口黑東西。
“是血嗎?”艾蒂安問,現在他才敢提出這個問題。
長命老慢條斯理地用手背抹著嘴。
“是煤!……我身子里有的是煤,夠我燒一輩子的。你看我已經有五年沒下井了,可是好像還有存貨,我自己也不知道。嘿嘿,這東西可真存得住啊!”
兩個人沉默下來。礦井里的鐵錘仍舊有節奏地敲著,風聲帶著哀怨的調子,好像一個饑餓和勞累的人在深夜發出的呻吟。在熊熊的火焰面前,老人壓低了聲音繼續述說著往事。唉!當然,他和他的一家并不是從昨天才開始當礦工的!從蒙蘇煤礦公司開辦的那天起,他們一家就為它做工。這是很久以前的事,離現在已經一百零六年。他的祖父紀堯姆·馬赫,十五歲上就在雷吉亞發現了好煤,這是公司的第一個礦井,就是今天已經廢棄的、靠近伏維勒糖廠那邊的老礦井。這樁事當地人都知道。那個礦層被命名為紀堯姆煤層,取了他祖父的名字,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他沒有見過他的祖父,只聽說祖父是個十分強壯的大個子,活到六十歲上才死的。后來,他的父親,人稱“紅人”的尼古拉·馬赫,剛剛四十歲就葬身在沃勒礦井里。那時正在打這口井,一次井塌把他整個給壓在里面了,他被礦層吸干了血,最后連骨頭也被吞噬了。后來他的兩個叔叔和三個哥哥也都在礦井里喪了命。至于他,萬桑·馬赫還算機靈,總算差不多完整地從礦井里活出來了,只落了個兩條腿不是那么利索。可是總得干活,不干這個又有什么可干的呢?和別的行業一樣,干這一行是祖輩相傳的。他的兒子杜桑·馬赫現在正在礦里拼命干,還有那些孫子和住在對面礦工村的全家人也都一樣。子孫相繼地為同一個老板挖了一百零六年的煤。許多有錢人恐怕也不會把自己的身世敘述得這樣清楚吧!嗯?
“再說,有吃的就行呀!”艾蒂安又喃喃地說。
“這正是我要說的,只要有面包吃就能活下去。”
長命老不說話了,他扭過頭望著礦工村,那里連連地亮起了燈火。蒙蘇的鐘樓敲了四下,夜氣更加刺骨了。
“你們公司很富嗎?”艾蒂安又問。
老人聳起肩膀,然后兩肩又一下子落下來,好像被一堆落下來的錢壓下來似的。
“啊,那當然……也許比不上鄰近的昂贊公司,但是幾百萬總有的。這用不著細算……它共有十九個礦井,十三個是采煤井,像沃勒礦、維克托阿礦、克雷沃科爾礦、米魯礦、圣托瑪斯礦、瑪德蘭礦、費特利—康泰耳礦,等等。另外有六個礦井像雷吉亞礦一樣,是用來通風和回采的。公司有一萬多工人,開采區包括六十七個村鎮,每天出煤五千噸,有一條鐵路連接著各個礦井、車間和工廠!……啊!是的,有錢,有的是錢!”
平臺上傳出一陣斗車的滾動聲,大黃馬豎起了耳朵。一定是下面的罐籠已經修好,井口工重新開始工作了。老人正在套馬準備回坑口時,溫和地對牲口說:
“你可別養成閑聊天的毛病,懶東西!……要是埃納博先生知道你為了聊天而誤了時間的話,你可就要倒霉了!……”
沉思默想的艾蒂安望著面前的黑暗,問道:
“這么說,煤礦是埃納博先生的?”
“不是,”老人解釋說,“埃納博先生不過是總經理,他和我們一樣拿工錢。”
年輕人伸出手臂畫了個大圈,指著廣闊無邊的黑暗問:
“那么,這都是誰的?”
長命老又咳嗽起來,這一陣咳得如此猛烈,憋得他連氣也喘不過來。最后,他吐出痰,抹掉嘴邊上的黑沫子,在刮得倍加兇猛的大風中說:
“嗯?這是誰家的?……誰也不知道。反正有主的。”
他說著用手隨便向黑暗中的一個無人知曉的遙遠地方指了一下,就在那里住著馬赫全家為他們當了一百多年礦工的那些人。他說話的聲音帶著一種迷信的恐懼,好像他正談論著一個摸不著的神龕那樣,神龕里蹲著他們從未見過但卻是用盡了自己的血肉喂飽養肥的一尊神像。
“至少要是有面包能吃飽也好呀。”艾蒂安第三次重復說,始終不肯改變他的話題。
“唉!是啊,要是能老有面包吃,那就太好了!”
馬已經走了,趕車人也拖著兩條殘疾的腿跟著不見了。卸車工蜷成一團坐在翻車機旁,下頦放在兩個膝蓋之間,一動不動,兩只無神的大眼睛茫然地凝視著空處。
艾蒂安重新拿起他的小包,并沒有立即離開。他對著火烤得胸前發熱,同時又感到后背被陣陣寒風吹得冰冷。也許,無論如何應該到礦井去問問,老頭可能不知道;再說,他也不挑挑揀揀了,什么工作他都準備干。在這失業鬧饑荒的地方,往哪兒去呢?他會落個什么下場?難道讓自己像喪家犬似的死在墻腳下嗎?但是,這時候他又猶豫不安起來,在這光禿禿的平原上,在這黑沉沉的夜里,他對沃勒礦井感到一種恐懼。狂風似乎一陣比一陣猛烈,好像是從無邊無際的曠野刮過來的一樣。死寂的夜空中沒有一線曙光,只有高爐和煉焦爐的火焰把黑暗染得血紅,但火光并不能照亮這個陌生人的身子。至于沃勒礦井,它像一頭兇猛的怪獸,蹲在它的洞里,縮成一團,一口口地喘著粗氣,仿佛它肚子里的人肉不好消化似的。
(黎柯譯)
【賞析】
《萌芽》是《盧貢-馬卡爾家族》中的第十三部作品。 1871年巴黎公社以后,左拉打算在他的家族史連續小說中,寫一部“特別具有政治意義的工人小說”。他說:“由于在《小酒店》中未能表現工人的社會政治作用,我決定在另一部小說里加以表現,此后,當我了解到波瀾壯闊的社會主義運動在整個歐洲發生了如此巨大的作用時,我的這個計劃就明確下來了。”
寫作計劃確定以后,左拉就開始搜集有關煤礦的文獻以及罷工和社會問題的資料。他讀了羅朗·西摩南有關采礦的技術著作,并查閱過1869年至1870年的《法院公報》所載奧班·里卡馬里等地連續發生的慘劇。1884年2月19日,法國北部的煤礦區爆發大罷工,左拉第三天就及時趕到礦區進行實地采訪和調查。他住進礦工宿舍,在小咖啡館里喝啤酒和杜松子酒,下到礦井深處去觀察工人們勞動,目睹掌子面的招標場面,看見礦工們被公司逼得互相競爭,你一生丁我一生丁地降低每一斗車煤的價錢。采訪了十來天以后,左拉回到巴黎,又去聽取法國社會主義運動的領袖蓋德和龍格在工人黨會議上的講話。他研究了國際工人協會的綱領,在3月16日的一封信里寫道:“我已經有了寫一部社會主義小說的一切必要資料。”4月2日,左拉開始創作《萌芽》,1885年1月23日完稿。從1884年11月26日起,《萌芽》在《吉爾·布拉斯報》上連載,1885年出版單行本。
艾蒂安原是里爾鐵路工廠的一名機器匠,因酒后打了工頭被趕出里爾,恰巧煤礦有個女工死去,他被挖煤工杜桑·馬赫收留頂缺。左拉通過艾蒂安勞動的情節,描繪了井下地獄般的景象。其中杜桑的父親長命老萬桑·馬赫是蒙蘇礦工的縮影,父子及兩個孫子和孫女卡特琳拼命干活仍難以維持生存,而股東格雷古瓦則過著不勞而獲的舒適生活。具有反抗精神的艾蒂安在體驗了礦工的各種疾苦后開始為擺脫人間地獄尋找出路,他組織工人開始罷工。勞資雙方的對峙及罷工的曠日持久使工人們陷入了財盡糧絕的困境,人們與軍警發生了沖突并遭到血腥鎮壓。罷工失敗后礦工被迫回到井下干活,主張毀滅一切的無政府主義者蘇瓦林破壞了豎井的防水井壁,造成水淹井道,包括卡特琳在內的十多名礦工慘死井底,艾蒂安獲救后離開壓抑著復仇怒火的工友,走向新的目的地。
《萌芽》不僅在法國文學史上,而且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第一部從正面描寫煤礦工人罷工的作品。左拉在談到《萌芽》的重要意義時指出:“我的小說描寫工資勞動者的暴動,這是對社會的沖擊,使它為之震動;一句話,是描寫資本和勞動的斗爭。這部小說的重要性就在于: 我希望它預告未來,它提出的問題將是20世紀最重要的問題。”
小說的前三部偏重礦工的生活,其巨大的篇幅本身就構成了一部小說的規模,開篇便是礦區觸目驚心的景象,作者以自然主義者慣有的細膩,表現了煤礦工人艱苦的生活,和煤礦股東奢華的生活形成強烈的對照。又通過對煤老板發家史的描述,使得整部作品達到了政治經濟學的深度,清楚地解釋了當時社會制度下工人苦難的根源,為后來的罷工斗爭做了令人信服的形象說明。
罷工的篇幅占了小說的大部分,是整部作品最主要的內容。 左拉以犀利的目光和遒勁的筆力描繪了勞資雙方你死我活的斗爭場面,反映出19世紀的大變革中無產階級由自在到自為的歷史過程,其中又插入對第一國際的片段描寫,賦予小說更強的社會政治意義,使得這部小說帶著很強烈的現實主義傾向,很難再說它是一部自然主義小說。不過,左拉當時還分不清馬克思主義和達爾文主義的界限,受到神秘主義的吸引,繼續對遺傳和社會框架下的人物命運進行思考,使得整部作品呈現著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復雜交織的狀態。
作為一部描寫重大社會斗爭與工人運動的小說,《萌芽》達到了很高的成就,其精細的結構,博大的視野,展示出歷史與現狀、生活與勞動、壓迫與反抗的巨幅長卷,故事情節的不斷展開,人物的不斷深化,構成了一部宏大的史詩。小說中,對工人群眾集會、罷工的描寫,充滿動感,堪稱是大場面寫作的典范。
在《萌芽》中,左拉圍繞著勞資斗爭,塑造了一個個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例如,在資產階級營壘中有: 煤礦股東格雷古瓦,靠著祖上一萬法郎的投資,一家人過著不勞而獲的生活;煤礦總經理埃納博先生,為了替主子效勞,追求最大的利潤,千方百計克扣工人的工資,完全是一副資本家忠實走狗的嘴臉;雜貨店老板梅格拉,仗著有煤礦公司撐腰,一貫胡作非為,不但放高利貸盤剝窮人,而且乘人之危奸污礦工的妻子和女兒。在礦工隊伍中有: 艾蒂安,有文化,勤勞能干,好學上進,從一個具有反抗精神的失業工人,成長為有階級覺悟的工人領袖;老礦工長命老,在礦上干了一輩子,面對自己家族的悲慘歷史和日益興旺的煤礦公司,只是唉聲嘆氣,聽天由命,覺得礦工的貧窮無法改變,他們的血肉生來就是喂養那個蹲在遠方的神龕里的神的;長命老的兒子杜桑·馬赫,是個受人尊敬的正直礦工,在艾蒂安的啟發下開始覺醒,率先參加了互助基金會和國際工人協會,在罷工中代表工人去和資方談判,面對軍警的刺刀,毫不畏懼,最后中彈捐軀;礦工皮埃隆背叛工友,蛻變為工賊,成了資本家的走卒。此外,成功的人物形象還有國際工人協會的活動家普魯沙,主張用暴力毀滅一切的無政府主義者蘇瓦林,以及非暴力主義者、萬利酒館的老板拉賽納。
左拉并沒有用低沉的調子來表現罷工的失敗,而是對產業工人的成長壯大充滿了希望,把《萌芽》寫成了一部悲壯的史詩。作者在小說的最后寫道:“黑色的復仇大軍正在田野里慢慢地成長,要在未來的世紀獲得豐收。這支隊伍的萌芽就要破土而出,活躍于世界之上。”
《萌芽》是法國19世紀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一部描寫工人運動的杰作,一份獻給世界文壇的厚禮。《萌芽》中的人物隨著情節的展開,其個性和喜怒哀樂在作者筆下不斷得到準確細致的描述,場景的真實所產生的巨大沖擊力令人過目難忘。左拉展開的龐大的歷史畫卷,一個世紀以后仍震撼著我們的心靈。
(胡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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