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故事發生在愛荷華州澤布倫縣的一個農場。老農場主拉里·庫克突發奇想,決定把自己經營的1 000英畝農場分成三份,分別由大女兒吉妮和女婿泰伊、二女兒羅絲和女婿皮特以及小女兒凱洛琳繼承。長期幫助父親務農的吉妮和羅絲深知父親說一不二的脾氣,欣然接受,但是當律師的小女兒凱洛琳出于職業習慣,對父親的決定提出質疑,結果被剝奪了繼承權。不久,拉里就對這個決定后悔不已,還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出了車禍,受了傷。不了解真相的凱洛琳以為兩個姐姐設計奪走農場又虐待父親,便將她們告上法庭。吉妮和羅絲結成聯盟,最終打贏了官司,但兩人卻因情人反目成仇。最后,拉里、皮特和羅絲相繼死亡,吉妮與泰伊離婚,農場也因破產而被拍賣。
【作品選錄】
父親背靠著墻坐在長凳的一頭,眼睛瞪得大大的,腮幫上緊緊裹了一方白紗布,粘紗布的膠布一直伸到頭發里。我本能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打算先對他可能在想什么心里有個數,再驚動他。然而泰伊徑直走到他面前,說,“爸爸?拉里?你好嗎?”他既沒搭理我們,也沒同桌后的護士打聲招呼,就起身朝急救室外走去。護士喊道:“庫克先生?庫克先生?”她看了看我。我走上前,告訴她我是他女兒。
“哦,”她說,顯然還在發窘。“哦,是這樣,他要吃點兒‘佩爾科丹’止痛,就兩片。如果還需要,他得從家庭醫生那兒開個處方。”然后,她又略帶歉意地說,“他根本沒有失去知覺。他很清醒,我想想,他在這兒時一直如此。我們觀察了他兩個小時。”她拍拍我的胳膊。“他會好的。”
“他表現如何?”
她看著我,微微一笑,實際上,這是她第一次對著我看。她說,“他不大愛說話,是嗎?大夫們給他處理傷口時,剛開始的時候,他不怎么說話。噢,其中一位大夫說,‘你知道,我想他能說話。他就是不想說。’那種情況有點不尋常。”她神情愉快地說。
我說,“最近他常這樣。就這些嗎?我們現在可以走嗎?”
她壓低了聲音。“你們可以走了。但我想警方會給你們打電話。不過,血液化驗的結果大概要十天才能出來。”
“你是指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嗎?”
“不過,他沒受重傷,為此你可得謝天謝地了。他真的沒事。”她又回到桌后她站的地方。
他正坐在車后座的乘客座上。我上車安頓好自己,泰伊回過頭說,“準備好走了嗎,爸爸?”不過,這話沒得到任何回應。我們出了醫院的停車場,把車開上我們剛拐下來的那條空蕩蕩的大街,街兩旁排著路燈,但仍然是一片昏暗。路邊的房子很大,而且相互之間離得很近,每座房子就像一朵結實而矜持的花,從整齊的草坪上和四周濃密的灌木叢中挺起。已近午夜。此時,街區上每一扇窗子都是黑洞洞的。
父親顯得十分安靜,這很容易讓人以為他已吃一塹長一智,今后,不必再談論該不該把車鑰匙給他,不必再談論他該不該喝酒,也不必再談論我們對自己面對的情況到底有何看法。容易以為,他這般安靜,是因為他已悔悟,甚至挺難為情。泰伊也沉默無語。或許他們已經談過了,彼此間達成了某種協議,我們回到家后,泰伊會把他們的談話告訴我的。我說,“爸爸,你拿了護士給的那些藥片了嗎?”
對這個問題,他無動于衷,他不理不睬,好像這是沒人指望能得到答案的問題。他拿沒拿藥片,實際上不關我的事。那就是回答。
在這種沉默中,我很容易浮想聯翩,我的思緒又回到半小時前我對泰伊、杰斯和我的未來的思索中。有父親在車里,那些想法被賦予一層新的色彩。原本顯得可怕、但讓人高興、甚至本身就純潔無害的事(畢竟只是想想而已),現在顯得真實而駭人。我們在夜色中趕路,此時,就連泰伊和我親密相處時我心中的愜意,也似乎只是一種倏忽即逝的奢侈。我又看了看我們經過的房子,這些房子不及醫院附近的那些有氣派,這一帶的房屋和房屋間有明顯的區別——東家的門廊上放著廢物,西家露天的車庫里停著兩輛漂亮的小汽車,街對面的一家有一架油漆的秋千和一只自制的沙箱,從這些房屋中,從這些區別中,我悟出了一種新的涵義。這一帶的人家鄰里關系極為淡薄。每一家都有各自的生活方式,生活目的毫無雷同之處。這一點正是讓人羨慕的,這不像我小時候想的那樣,鄰里間關系親密,有來有往,而是每個家庭的命運都獨一無二,每個家庭、每對夫婦都有自由創造或尋求別人所沒有的東西。
父親呻吟了一聲。我僵住了,直瞪著前方。泰伊說,“你是不是哪兒疼,拉里?你肯定想離開醫院嗎?我們可以馬上回去。”對這番話,他還是置之不理。見他這種態度,我們以為我們眼下正在做的事,即把他帶回家,正合他的心意。于是便繼續趕路。車頭前部看上去高了些。我無意中發現自己在聽馬達聲,似乎我們正在拽一輛拖車,好像把父親帶回家這件事不僅僅破壞了我心神的安寧,而且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泰伊和我相對轉了轉眼珠,偷偷交換了一兩次眼色,他朝我微笑,這微笑示意我該怎么辦——要耐心,忍氣吞聲,不要放棄希望——我納悶,他是從什么地方學到這無盡的忍耐力的?這種忍耐力讓人心靈沉重,感覺遲鈍,然而卻挺管用!這種忍耐力讓人傻里傻氣地只會接受!什么時候,這種克己自制的做法會變成自發的要求呢?或許我們已經這樣做了。或許,如果我們以往能以不同的方式對待生活,不是這般姑息遷就,委曲求全——怎么會別人都離開了土地而我們卻還滯留在這個地方?我又怎能連想都沒想過上大學的事,也沒想過嘗試別的職業,沒想過搬到德莫因,甚至沒想過去梅森市?那個常因周圍的人事而出現在心頭的形象,現在又浮在我的腦海里——那五個因流產而失去的孩子。我常想,如果我自己能拿定主意,能有主見,我還會懷上一個孩子而且能保住這個胎兒。我以前的態度明顯不過: 被動受孕,然后保胎。不過,我現在明白了自己的錯誤。一個只會等待的母親,一個只會遲鈍地接受事物,輕易地說“情況會有變化,我們會得到別的機會”的母親,誰會跟著她?不!現在是挺起腰板,伸出自己的雙手,主動選擇的時候了!泰伊一成不變的態度使我們,使我一無所得。我在座上移了移身子,發覺我們正開在凱博大街上。快到家了,我猛回過頭,喊了聲,“爸爸!”
他的眼睛本是閉著的,可現在猛地一睜。他哼了一聲,在座上直起身。泰伊也把頭轉到我這邊。
“我知道你受傷了,你遇上了那起事故,這使我很難過。不過,現在該談談這件事了。州警察很快就會過來,那時你可真有麻煩了。這話你得好好記住。你不能開車到處亂跑,尤其不能酒后開車。那樣不對。你會害死人的,至少也會因為那樣開車丟了自己的命。”
他看著我。
“他們可能要吊銷你的駕駛執照,可即使他們不吊銷,只要你再那樣開車,我也會把執照扣著。我要把你的車鑰匙拿過來,要是那樣,你還照干,我就把車賣了。我小時候,你總是說,警告一次就夠了。好吧,這是對你的警告,我希望你不要把這當成耳旁風。還有件事,你可以在地里打個幫手,我知道,你不干點農活就覺得無聊。從現在起,羅絲和我會在正點給你擺上早飯,之后你就可以出門干活了。我們不會再讓你無所事事。你干活干慣了,沒有理由說你不能繼續干。泰伊和皮特不可能一上來什么都會做。”
我對父親說了這番話,聽上去好像他是我的孩子,這讓人興奮,而把他視為我自己的孩子的感覺則不僅僅是興奮。用這種下命令的口氣說話真痛快。這在我心中創造了一個未來,其中的一切井然有序,好比一幅用透視畫法畫的圖,容易打發的日子在遠處依稀可見,而我自己則位居前方,位置突出,神情果斷。我不習慣這種說話方式——可能我以前從未那樣說過話——可我知道我很快會習慣的,我無意中發現了一個屬于家長的特權,我以前從未想到過這一權力(我以前只想著怎樣才能做到溫柔,體貼,耐心,善于引導他人)。我盯著老人,說,“我是指開車這件事,而羅絲也會支持我的。”
他沒有回避我直視他的目光,似乎是自言自語地低聲說,“我一無所有了。”
我想他正試圖博得我的同情,便說道,“我們這里誰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這是一。”第二,我想,是你自愿放棄的田產。但我沒敢說這話。這件事讓我大為惱火。
泰伊服侍他上了床,不過這是在我說了下面這些話之后,“七點鐘開早飯,爸爸。泰伊會在我們這兒等你,你可以好好想想,看看自己明早想干什么事。”
泰伊回到我們屋里以后,說,“或許他明早不該干活。我們不知道他的傷勢如何。”
“給他個輕松的活,就讓他干一兩個小時。他生活沒有任何條理。問題就出在那上面。現在他自己感到羞愧,是做點什么來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了。”
泰伊脫掉褲子,又坐下脫襪子。我在屋里走來走去,撿起東西又放下。我全身充滿了力量。我踱著大步走到浴室和另外兩間臥室,其中的一間是待客用的,但從來也沒來過客人;另一間用來放舊家具。我朝窗外看去,環顧四周。這是一個溫柔的夏夜,微風習習,夜色濃濃。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間。泰伊挺直了身子,仰面躺著,頭枕著手。我說,“今晚,我明白了點道理。”
“負責照料他?”
“是的,不過不只那個。這是一種肉體上的感覺,不僅是腦子想出來的。不光是個教訓。”
“嗯。”
“你相信我嗎?”
“噢,我相信你。”
“好吧,相信什么?”
“吉妮,已經過了午夜。你說過要在七點把你父親的早飯擺上桌。就讓我們看看你明早能不能兌現你今晚悟出的道理,好嗎?”
“好的。”
他閉上了眼。我穩步穿過門廳來到朝西的臥室,往克拉克農場那兒看。我目不轉睛地朝那兒望著,一直望到聽見了丈夫低沉而迂緩的呼吸聲。
到了早上,哼哼聲和呻吟聲迭起。對此,我無動于衷。我把父親的早餐——法式吐司、熏豬肉、一根切成片的香蕉、一些草莓、一壺咖啡——擺到他面前,又遞給他糖漿、黃油和喝咖啡用的糖,然后我又把剛才弄亂的廚房收拾了一下。我把他服侍得很周到,不過,我抑制住了自己的同情心。在另一方面,他也不需要人同情。他吃完了,把盤子推開,站了起來。在他“砰”的一聲推門走出屋后,我走到窗邊,看他吃力地走上瀝青公路,朝我們家那兒走去,泰伊正在谷倉等著。按以往的習慣,他會爬上卡車,開四分之一英里,因而,他現在好像不知往哪兒走,似乎走路這個動作本身就使他驚奇。他身體僵硬,還聳著肩,走路時,腿往外一劃一劃。他還需要多多鍛煉。他沒回頭看,直到他走得越來越遠,變成了大路上的一個小點,這時,羅絲才從自家過來。
我正用抹布擦壁爐。紗門“啪”的一聲被推開了,羅絲問,“那么,他沒什么事?”
“他今天得找派克鎮的亨利大夫檢查一下,可能還得拿些止痛藥。他們給過他兩片佩爾科丹,不過我不清楚他拿了沒有。今天下午我帶他到醫生那兒去。大概十天之內,州警察還不會來,他們得等血液化驗結果從實驗室出來后才過來。”
“他們該把他關到牢里。我真沒法相信,他們怎么這么仁慈。”
“沒人受傷,羅絲。可能本來會不一樣——”
“那純粹是運氣好。”
“不過在法律上,那個運氣可得算數,要是你運氣不好,真把什么人弄傷了,你可得——”
羅絲站在那扇通往客廳的門的正中間,手握成拳頭放在臀上。“得了,吉妮。難道你還沒看夠他拿腔作勢的德性嗎?難道你就不想挺身而出一次,把他的真面目告訴人?他惹是生非!他沖動,好發火,他可以懷疑別人,卻不容人家懷疑他!”
“我知道這個。昨晚,我真的對他發了通話,讓——”
“有時候,我恨他。有時候,那股恨就像波浪似的滾過全身,我要他死,下地獄,永遠呆在那兒,被火烤!”
“羅絲!”
“你怎么嚇成那樣,那樣喊‘羅絲!’是因為你不該咒什么人,或者因為你并不恨他?”
“我不。我真的不恨。他是頭熊,可——”
“他不是頭熊。他還沒那么純潔——”
我提高了嗓門,蓋過她的聲音。“昨晚,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要是再酗酒開車,我就把車鑰匙拿走。他也聽見這話了。當時他就直盯著我。泰伊正想法讓他干活。他是很難相處——”羅絲猛然轉身,“噔噔”地走進客廳。我跟著她。她站在小書架的旁邊。那上面堆著大概二十期《農場經營術》雜志,還有介紹農用設備的小冊子,幾本《國家地理》,一本《圣經》,兩本《讀者文摘》,一本美國民歌集。書架上既沒有個人私物,也沒有可以勾起回憶的紀念品。她垂下眼睛,盯著《讀者文摘》,用指甲輕輕敲打最上面的一本。她說,“有時候,我也恨你。”
我怔住了。我馬上想起琳達和帕美,想到她們對我而不是對她們母親說悄悄話的情形,想到我喜歡給她們東西,把她們帶到羅絲如果知道肯定不會同意的地方去。好些年來,她們倆是我和羅絲之間一個心照不宣的問題,我立刻產生了一種負罪感,她可以理直氣壯地指責我在破壞她做母親的地位,指責我這樣迫切地想占有兩個孩子,對此,我很難過,甚至有時候,我禁不住想,要是兩個孩子是我的,將會是什么情形。
“我之所以恨你,是因為你把我和他連在一起。”
“誰?”
她惱火地攤開手。“當然是爸爸。別這么傻。你真是個好女兒,這么遲疑不決,好像你是個笨蛋。這都讓我快瘋了。”
我微微一笑。“就在昨晚,我對泰伊也正是這種看法——”
她沒理睬我。“每次我打定主意要做點什么——離開這個地方,離開皮特,重新教書,掙錢養活自己——你就阻止我。我小時候,我是指那時我真的很小,三四歲時,你就像堵隔在我和他之間的墻,可現在你是條通道,你沒把他擋在外面,每當你頭腦冷靜,每當你停下來考慮他怎么想時,你就為他指路。每次你都停下來想!我不愿停下來想!”
人生中有好多事情發生就發生了,從來不被人提起,其好處就是,你不必費心把那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過于奇譎難以想象的事情記在心間。生活中沒有說出來的事,最后總變得混沌一片,無從回憶。可我,卻失去了這種好處。
在那個夜晚之前,我準會說,自己根本無法理解后來產生的那種心理狀態。可經過了那個晚上,我完全可以宣稱,我已經“不是我自己”,已經“心理不正常”,已經“不再有理智”,但是,說到底,我心理狀態最深刻的特征并不在于我做了什么,而在于它確確實實地感知到,自己就是那個真實的我。在這種心理狀態下,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在這種心理狀態下,“堅信”已不是一個抽象的、干巴巴的單詞,已不是僅用來描述道德規范或自覺的信念的單詞,而是一種感覺,感覺到自己充滿著洞察力,每個毛孔都漲滿了這種洞察力,就像是一塊漲滿了水的海綿。我并沒有感覺自己已“不是我自己”了,恰恰相反,我強烈地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是“我自己”,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
最強烈的感覺就是,現在我一切都明白了。過去的三十六年中,這些事情以錯綜復雜的形式在我身邊游來游去,我最多也就是透過渾濁的水面,依稀辨認一二。現在,一切都清楚了。每一件事,我同時從所有方面看得清清楚楚。我不必像羅絲為自己和皮特貼上“自私”、“卑鄙”、“嫉妒”一類標簽那樣,也給那些事情貼上標簽。事實上,一貼標簽,就看不明白了。我要做的就是在腦子里把它們想象出來,而我用以“明白”它們的方法,繞著它們、透過它們,微微閃光,只要有一道亮光,一陣氣味,一片聲音,一種味道,一個實在的感受,就足以理解每一樁具體的事件了。現在我覺得,羅絲和泰伊都屬于我,而當我們都被歷史、被習慣、被責任,或被我對羅絲和泰伊的所謂的愛連在一起的時候,我卻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瞧,這就是爸爸,他的意志沒有得逞,擋著他的不是機器(在擺弄機器方面他既有天賦又有經驗),而是我們中的一個,或是某個小小的情況。只見他咬起牙關,下巴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他不耐煩地猛啐了一口;臉漲得通紅,目光朝你直逼過來;他說,“看著我的眼睛,臭丫頭。”他說,“我可受不了這個。”說著他的聲音就高了起來,“這我聽夠了。”只見他攥緊了拳頭,說,“我可不許你們捉弄我。”他手臂上的肌肉漸漸隆起,形成一股線條清晰、粗壯有力的繩索。他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說,“我就是要——聽著,我說話算話。”他喊了起來,“我——我——我——”他吼著,叫著,為自己的樣子得意忘形。我做了這我做了那你別想來教訓我你根本就一竅不通,接著,拳頭就一下一下地砸了下來,他的“我”變得越來越重,而我們自己、我們的問題、我們的疑慮、我們與他不同的觀點,全變得輕如羽毛,消失于無形之中。這,就是爸爸。
瞧,這是凱洛琳。坐在長沙發上,穿著阿爾卑斯村姑裙,裙擺張開,攤在身子周圍,雙手交叉擱在膝蓋上,腳上穿著鑲花邊的短襪,一雙黑色的瑪麗·簡低跟鞋,雙眼迅速地從一張張臉上掃過,算計著,老是在算計著。“請,”她說。“謝謝。別客氣。”她微笑著。愛聊天,又為自己完美無缺的、布娃娃似天真爛漫的舉止感到自豪。她爬上爸爸的膝蓋,用凝視的目光把整個屋子掃一遍,看看我們是否注意到爸爸最喜歡她。她挺起身子,往爸爸臉上貼了一個吻,她心里明白,我們都在看著,我們都在嫉妒。
瞧,這是皮特。他的眼睛像爸爸的一樣閃閃發亮,可寡言少語,老是舔嘴唇,等著機會的到來。觀察著,瞄準著,算計著,該往哪里下手,什么時候下手。算計著對手的動作會有多迅速,哪里是對手最薄弱的地方。他不像爸爸那樣老是“我”啊“我”的,每說一句那“我”字就更重一分,而是一個漸漸縮小的點,在反復把玩打擊目標的過程中,自我卻痛苦地越來越歸于消失。
再瞧瞧泰伊。用微笑、希望、耐心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偽裝起來,從不讓目標從眼皮下消失,即使往后縮一下,為的也是換個方向繞過去,慢慢地、但卻是穩步地向前推進;不踩著樹枝,不濺起水花,不留下身影,不散發熱量,順著裂隙滲透開去,什么機會都不放過,永遠那么無辜。
想到對羅絲的了解竟如此細微,真讓我覺得驚訝,可能是因為她動過手術后我一直照料她。我用海綿替她擦洗過全身——腳弓,白白的胳膊肘內側,覆蓋著一縷翹發的后脖頸,微微隆起的脊柱,剩下的那只梨形的乳房,大大的乳頭,大大的深色的乳暈。她背上有三顆痣。小時候睡覺時她總愛讓我替她抓背,抓那三顆痣,不然她就自己把背往床柱上蹭,就像豬常有的舉動一樣。
好,再瞧瞧羅絲吧。精赤條條地,躺在杰斯·克拉克身邊,就躺在同一張床上。要是我用力想下去,就能聞到羅絲的氣味,觸到她干燥的皮膚,就像我不在的那些神秘的日子里,杰斯能聞到她觸到她一樣。對杰斯,我也聞得出,觸得著,聽得見,看得到,因為自我們在石料堆發生性關系幾天之后,我就有了一種無人可比的力量。每當我看不見他們中的一個時,我就本能地確信他們在一起了。
我想到,皮特一死,羅絲可就方便多了。農場上的生活一直是困著我們的陷阱,而現在,這陷阱為她打開了方便的出口。
我一輩子都以羅絲為榜樣。有事我總去找她,不假思索地把她對事情的反應奉為神圣,然后才作自己的決定。我有個長久養成的習慣,總認為羅絲和我之間的意見不合只是表面現象,認為從本質上說,我們倒更像是一對雙胞胎,認為我們都神奇地成了對方的真正的自我,認為我們會在這一千英畝上相伴永遠。
但是,她畢竟不是我。她的身體也不是我的。我的身體沒能吸引住杰斯·克拉克的興趣,沒能保住一次懷孕。我一向以為,我的愛可以超越肉體,可事實上卻失敗了,對泰伊失敗了,對我的和羅絲的孩子們失敗了,對爸爸,也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失敗了,他用自己的方式愛著凱洛琳和羅絲,而不是我,對杰斯·克拉克也失敗了,現在對羅絲本人也失敗了,她十分懂得如何超過我,把我丟在一邊,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并為此感到快樂。我就像跳不出自己的身體那樣,跳不出我過去的生活,而皮特一死,羅絲身上就可能綻開出全新的生活之花,除帕美和琳達之外還會有更多的孩子。喝的是瓶裝飲用水,吃的是仔細制定的食譜,再加上杰斯明智地勸導如何避開危險,決不會出現一次流產,家里決不會出現一個畸形孩子。
眼下,變了形的不是將來,而是過去。未來像一只大鐵蓋,轟地往我頭上蓋下來,過去卻在我腳下萎縮融解水化,而在其中心的、變化得最厲害的,就是羅絲。很顯然,她用嫉妒和貪求一切的自私回答了我對她愚蠢的愛。
她要是什么都不對我說,那還好些,因為聽了她的話后,我看她比她希望我看的更透了許多。我看透了爸爸,我也看透了她。
真讓人難以忍受。
(張沖、張瑛、朱薇 譯)
注釋:
一種女孩穿的低跟皮鞋,鞋面有搭扣帶。
【賞析】
《一千英畝》從老拉里分割土地開始。性格堅韌、脾氣乖戾的老農場主拉里·庫克決定把一千英畝土地分給三個女兒繼承,大女兒和二女兒遵從了父親的意愿,小女兒因為質疑這一決定而被惱怒的父親剝奪了繼承權。《一千英畝》很容易讓讀者聯想到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兩者的區別在于《一千英畝》的敘述者由父親換成了大女兒吉妮。這個在現代美國農場上演的《李爾王》,從一個全新的角度闡釋了普遍人性。
《一千英畝》通過吉妮的視角講述故事。隨著情節推進,農場里平靜和睦的生活假象逐漸消失,暴露出種種危機——父女之間摩擦不斷,姐妹之間嫉妒成仇,夫妻生活枯燥乏味,父女亂倫。老拉里決定把農場分給三個女兒管理,原本是希望下一代求助于他管理農場的經驗,借機挽回日漸衰微的家長權勢。然而事與愿違,拉里開始后悔當初的決定,與大女兒吉妮和二女兒羅絲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深,終于一發而不可收拾。
吉妮在故事里處于一個特殊的位置。作為女兒,她對脾氣固執的父親百依百順,努力想讓他感到滿意;作為妻子,她從早到晚操持家務,盡心服侍丈夫泰伊;面對妹妹,她又處處忍讓,竭力維護姐妹間脆弱的關系。她一直盡心地管理農場和家庭,自己生活得郁郁寡歡,而她所有的努力卻沒有取得應有的回報。獨斷專行的父親從來不向任何人解釋他的舉動,也不聽任何人的解釋,吉妮盡心盡力的侍候卻換來父親不近情理的辱罵。在妹妹羅絲的一再追問下,她回憶起少女時代父親曾和她發生過性關系。這種不幸的遭遇正是造成吉妮迷惘、痛楚的根源。父親對吉妮的亂倫行為給她肉體上和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她害怕父親,對他只會唯命是從,她努力去忘記那段不堪的記憶,用欺騙和麻木構筑起一道防線。然而當吉妮的所有努力全部失敗時,她不得不回到痛苦的現實,沉睡在她體內的自我逐漸覺醒,她開始清醒而獨立地面對人生。
吉妮的覺醒是靠外力推動的。老拉里駕車肇事是小說的轉折點,也是吉妮覺醒的關鍵。父親出事后,吉妮改變了以往一味的忍耐順從,沒收了父親的車鑰匙,命令父親不許再酒后駕車,從唯唯諾諾一變而為有話直說,站到和父親平等甚至更高的位置;和丈夫泰伊毫無激情的生活使吉妮渴望理想愛情,主動追求她真正愛的男人——杰斯·克拉克,并最終離開丈夫過上獨立的生活;知道克拉克和羅絲的情人關系后,吉妮像情敵那樣嫉妒妹妹。吉妮在轉變中逐漸找到了自我,她看透了丈夫表面老實、內心狡詐;看透了父親唯我獨尊、獨斷專行,傷害了別人卻不作任何道歉;她看透了羅絲的自私和貪婪。吉妮勇于直面現實,決心和過去了斷,象征著她的自我覺醒,因此《一千英畝》事實上表現了處在男性權力中心,受身體、心理壓迫的女性自我覺醒的歷程。
《一千英畝》是一部“慢熱型”小說,作者描寫美國中西部日常生活細致周到,有時甚至顯得瑣碎。然而,復雜的故事賦予小說足夠的張力,細膩的白描手法精確地把握住了人物的感受,所以小說進入高潮后,作者仍然用這種筆調從容不迫地揭開事情真相,敘寫人物內心,非但不給人拖沓的感覺,反而于平淡中現波瀾,把每個人物的個性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來。節選部分出自小說第二十章和第三十九章,描寫吉妮在父親駕車肇事后及得知妹妹羅絲和杰斯的情人關系后的反應。作品通過細膩瑣碎的敘述,將人物的行為舉止、心理活動明白地傳達出來,清晰地展現了吉妮自我覺醒的心理過程。
(李佳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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