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在加利福尼亞州,以曼克奈斯·臺力克為首的農場主們相對平靜的生活正逐漸被以斯·貝爾曼為代表的太平洋西南聯合鐵路公司打破。因為鐵路公司運費的不斷提高,已使得農場主們接近破產邊緣。在農場主們所耕種的土地中,有很大一部分在產權上是屬于鐵路公司的。當年響應政府西部大開發時,政府及鐵路公司曾答應租用土地的農場主可以以優惠價格優先獲得所耕種土地的購買權,但事過多年,地價上漲,鐵路公司違背了當年的承諾。在一場農場主們的舞會上,鐵路公司送來信函告知最新的土地購買條件,農場主們被逼入絕境,決定聯合起來斗爭。他們上法院告狀,還不惜實施行賄手段,但終以失敗而告終。忽布種植園主戴克因運費的提高而破產,鋌而走險,搶劫火車,身陷囹圄;農場主們與前來武裝占領農場的假買主發生了械斗,結果家破人亡;曼克奈斯·臺力克也在械斗中變得一無所有,精神走向崩潰……
【作品選錄】
這時已經將近子夜了。但聽得一片春雷般的歡呼聲,舞會快結束啦。汗水淋漓的樂師們像劃船的奴隸般拚命奏著,客人們邊跳邊唱。
那群男客又聚集在馬具間里了。連曼克奈斯·臺力克也放下了架子,進來干了一杯。普瑞斯萊和伐那米依舊保持了超然的態度,只顧旁觀著,伐那米可越來越覺得厭惡了。達勃奈站在一旁,沒人注意,沒人理睬,一刻不停地呷著杯子里的酒,一本正經,一言不發。紅寶石農莊的茄奈特、基斯特農莊的基斯特、圣巴勃羅農莊的葛星斯和大鴻運農莊的卻特恩都仰靠在椅背上,松了坎肩上的鈕扣,叉開了雙腳,只顧笑著——自己也說不上為了什么。還有些安尼克斯特從沒見過的農莊主人,也出現在這間屋子里,他們是從遙遠的戈申和皮克斯萊等地方來的小麥種植者,一起有十來個,二十個,有的老,有的少,都是地道的小王國的主人,一起有幾十萬英畝小麥地。他們彼此都不認識,可是都特地來跟本流域的“大人物”曼克奈斯·臺力克握手。大家原以為老勃洛得生總回家去了,這時他卻又回進來,神志清醒多了,坐了下來,可不愿再喝一點一滴酒了。
隔了不多久,安尼克斯特請來的全體客人分成了兩組: 一組是那些在馬房地板上跳舞的人們,他們正興高采烈地跳著弗吉尼亞土風舞最末了的幾節花步,另一組就是聚在馬具間里的那群鬧嚷嚷的人們,他們在喝最后幾夸脫“肥料”。兩組人的數目都越來越多了。連那些年紀較大的人也參加了跳舞,而所有不跳舞的男人差不多全走進馬具間去。兩組人比賽著哪一組的聲音響。馬房地板上,人群像一團歡樂的旋風,但聽得一陣暴風雨般的笑聲、掌聲和喜洋洋的叫聲。馬具間里,叫嚷聲和歌唱聲混在一起,加上沉重的跺腳聲,使火油燈里的燈油嗡嗡地震響起來,那些日本燈籠里的燭焰也被這一陣陣喜洋洋的聲浪弄得搖搖曳曳。有時候,在這兩股聲浪之間,你可以聽見那音樂聲: 小提琴如泣如訴的嗚咽,號角有力的叫嗥,小銅鼓不停的刺耳的咚咚響。
這些形形色色的聲音時常混在一起,變成一片模模糊糊的聲響,聲音宏亮,嘈雜不清,從這龐大無比、回聲隆隆的馬房里升起來,傳到黑夜里,散布在四周農莊里的連綿不斷的平原上,直傳到遠方,激起了回響,在平靜、神秘、靜寂的布滿云彩的天空下,一直傳到無窮盡的遠方。
安尼克斯特捧著甜酒缸,正把剩下的一點兒酒倒在卡拉埃爾的杯子里,覺得有人拉拉他的上衣袖子。他把甜酒缸放下了。
“哦,你是打哪兒來的?”他問。
那是個從波恩維爾來的信差,是電話公司雇來傳遞信札的穿號衣的小廝。他騎著自行車剛從城里趕到這兒,弄得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
“你的信,先生。請簽個字。”
他把收件簿遞給安尼克斯特,安尼克斯特簽了收條,心里納悶著。
那小廝把一個厚厚的黃紙封套擱在安尼克斯特手里就走了,封套上的姓名地址是用打字機打的,一角用藍鉛筆寫著兩個字:“急件”。
安尼克斯特撕開封套。封套里是幾封閉口信,一起八九封光景,是寄給曼克奈斯·臺力克、奧斯特曼、勃洛得生、茄奈特、基斯特、葛星斯、卻特恩、達勃奈和安尼克斯特本人的。
安尼克斯特心里還在納悶,就把這些信分給大家,一面低聲咕道:
“這回又是什么事?”
這樁事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屋子里跟著就靜了不少,客人們目送著這些信在桌上傳遞過去。他們想,安尼克斯特在搗什么鬼吧。
曼克奈斯·臺力克就坐在安尼克斯特身邊,第一個拿到信。他說了聲對不起,就把信拆開來。
“念出來,念出來,州長,”五六個人齊聲叫道,“你知道,沒有秘密。今兒晚上在這里,什么都得公開。”
曼克奈斯把信的內容望了一眼,跟著站起身來念道:
曼克奈斯·臺力克,
加州都拉瑞縣波恩維爾
敬啟者:
自十月一日起,足下租用之鐵路公司所屬土地,于足下之摩埃托斯農莊范圍內者,其地價已規定為二十七元一英畝。現將該地按該價出售,任何人皆可購買。即希查照。
西魯斯·勃萊克李·勒格爾斯
太平洋西南聯鐵地產代理人
斯·貝爾曼
太平洋西南聯鐵本地代理人
接著人人都鴉雀無聲,但聽得奧斯特曼冷冰冰地嚷道:
“這故事真夠味。再來一個。”
可是好半天只有他講了這一句話。
室內越來越靜了,只聽見撕信封的聲音,那是安尼克斯特、奧斯特曼、老勃洛得生、茄奈特、基斯特、葛星斯、卻特恩和達勃奈在拆了信看。這些信的內容都是相同的,跟州長的那封簡直字句都一模一樣。不同的只有數字、人名和地名。有幾封上,每英畝的價格是二十二元。在安尼克斯特的信上是三十元。
“可是——可是公司當局當初答應過,”老勃洛得生喘著氣說,“照兩塊半錢一英畝的價格賣給我,賣給——賣給我們每一個人呢。”
鐵路公司這一來,不但波恩維爾附近的農莊主人們會遭殃,整個圣華金河流域都實行著那種“夾花地段”制度。對波恩維爾的農莊主人們下了手,就可以造成一個駭人聽聞的先例。單單這馬具間里的客人們,就差不多每一個都受到了影響,每一個都面臨著破產的危險。整整一百萬英畝地給一下子牽涉在內了。
跟著,一下子騷動起來啦。十來個人頓時站起身來,咬緊了牙關,握緊了拳頭,氣憤得臉都發紫了。詛咒、謾罵、誹謗的話,像放連珠炮似的爆發起來。聲音憤怒得發抖,手舉得老高,指頭曲著,直想抓住什么東西,氣忿得身子直哆嗦。二十年來所身受的損害、壓迫、勒索、掠奪和不公平的對待,一下子達到了最高峰,在一陣粗聲粗氣的謾罵叫囂里發泄出來。這陣叫嚷又野蠻又激昂,一時叫你聽不明白是什么話,簡直半個字也聽不懂。這是人這頭動物的最后的掙扎,他給逼進了角落,受盡折磨,給弄得走投無路,野性畢露,萬分可怕,到頭來露出了牙齒,舉起了爪子,來拚個你死我活。這是受盡苦難的野獸的嚇人的尖叫,它陷入了絕境,保衛著自己的巢穴、配偶和子息,打定主意跟它的對手來一場頭破血流、你死我活的又原始又殘暴的混戰,口咬,手撕,足踢,好歹要結果對方的性命。
咆哮聲漸漸靜下來,只有斷斷續續的一聲聲叫嚷了,在靜寂的當兒,又聽得見音樂和跳舞的聲響了。
“這又是斯·貝爾曼搗的鬼。”哈倫·臺力克大聲說。
“時機挑得真好,”安尼克斯特咕噥道,“等我們大伙兒聚在一起尋歡作樂的時候,狠狠地來這么一手。”
“諸位先生,這一來可完蛋啦。”
“該怎么辦呢?”
“打!天哪!難道你以為我們肯忍受這個嗎?你以為我們忍得下去嗎?”
咆哮聲又越來越響了。這群農莊主人對鐵路公司這一著的用意了解得越清楚,就覺得這事越可怕,越惡毒,越難受。鐵路公司竟然企圖干這種暴行,難道這是可能的,是講得通的嗎?可是他們明白——過去的年月叫他們牢牢地記住了這教訓——他們不得不對付的對手是怎樣一頭毫不留情、鐵石心腸的怪物,于是一想起這暴行和迫害,又激得他們時不時跳起身來,張大了嘴咒罵,緊緊地握起了拳頭,叫嚷得嗓子都啞了。
“打!怎樣打法呢?你到底打算怎么辦?”
“如果這國家里有一條法律——”
“如果真有的話,那一定是聽任雪爾格利姆擺布的。加利福尼亞的法院是誰的?還不是雪爾格利姆的?”
“該死的東西。”
“說吧,你們打算忍到什么時候?要等到什么時候,你們才肯用六英寸長的土制手榴彈來解決爭端呀?”
“再說,我們的合同,公司當局的神圣諾言,保證優先賣給我們——”
“可是如今這土地卻是任何人都可以購買的了。”
“哼,這是有關我的家園的問題呢。難道我要給趕出屋嗎?哼,我花了八千塊錢來改善土地的呢。”
“我花了六千塊錢,可是如今我所有的一切,都要給鐵路當局搶走啦。”
“還有臺力克跟我在一起修建的那個灌溉網呢。那也花了好幾千塊錢呀!”
“我可要斗爭到底,把我的錢花得一個子兒不剩也在所不惜。”
“上哪兒去斗爭呢?上那些屬于公司的法院里去斗爭嗎?”
“難道我打算就此屈服嗎?難道我愿意放棄自己的土地嗎?說實在的,諸位先生,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鐵路不鐵路,我——就是——不愿。”
“我也不愿。”
“我也不愿。”
“我也不愿。”
“這是最后的斗爭了。先用合法的手段,如果不成功——就用槍桿子。”
“他們可以宰了我。他們可以開槍打死我,可是我寧可死——為保衛我自己的家園而死——也不愿屈服。”
到末了,安尼克斯特發表意見了:
“除了農莊主人們,所有的人都出去,”他大聲說,“何芬、卡拉埃爾、戴克,你們只得走了。這是我們大家庭里的事。普瑞斯萊,你跟你的朋友可以留下。”
其他的人老大不愿地走出門去。除了伐那米和普瑞斯萊以外,馬具間里還留下的有曼克奈斯·臺力克、安尼克斯特、老勃洛得生、哈倫、紅寶石農莊的茄奈特、基斯特農莊的基斯特、圣巴勃羅農莊的葛星斯、大鴻運農莊的卻特恩和二十來個別人,那是本縣各地的農莊主人,末了還有達勃奈,沒人理睬,一言不發,沒人去跟他講話,他呢,直到現在也沒有開過口。
可是,那些被要求離開馬具間的人,把這消息在馬房里傳開了。人們把這消息口口相傳。客人們一個個地退出了跳舞的圈子。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歡樂的氣氛很快消失了。弗吉尼亞土風舞也停止了。樂師們停止了演奏,剛才半個鐘點里,馬房里到處是一片鬧嚷嚷、喜洋洋的狂歡氣氛,如今卻彌漫著一片低低的嗡嗡聲,那是耳語、壓低的話聲、人們來來去去的輕輕的腳步聲、在座位上不安地挪動身子的聲音,而馬具間緊閉的門里還傳出一陣憤怒、激烈的爭辯聲,聲音悠長、陰沉、嘈雜不清。舞會一下子結束了。客人們還不肯就走,給弄得目瞪口呆、痛苦萬分,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眼睛失了神,雙手垂在身邊,呆頭呆腦地面面相覷。頭頂上的夜空里,布滿了一種大難臨頭的氣氛,叫人窒息,意氣消沉,覺得兆頭不妙,還叫人痛苦、恐慌得直打冷戰,覺得神秘莫測,萬念俱灰。
可是,馬具間里那慷慨激昂的場面卻一無阻礙地發展下去。農莊主人們一個接一個地發表一段放連珠炮似的氣勢洶洶的話。話講得沒有條理,不過是不顧死活的怒火所引起的發狂似的號叫罷了。大家只有一個共同的志愿——不惜任何代價,不管時間多長,一直抵抗到底。
奧斯特曼突然跳起身來,光禿禿的腦瓜在燈光里閃亮著,一對紅耳朵膨脹起來,一道橫縫似的大嘴滔滔不絕地說出一連串的話,丑角式的臉蛋漲得通紅。像通俗話劇里的男主人公,他一上臺就把手向四下一揮。
“我們的口號必須是,”他叫道,“組織起來。農莊主人們的毛病是,他們把自己的力量全浪費掉了。我們必須立刻團結起來,說做就做。危機來了,時機到了。我們要來應付它嗎?我主張成立一個聯盟。別等到下星期,別等到明天,別等到天亮以后,現在立刻就動手,說做就做,就趁現在大家還沒出那扇門,立刻動手。我們這兒每個人都參加,給這個規模龐大的組織來開個頭兒,為了保衛我們的權益和家園,團結在一起,如果必要的話,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你們準備好了嗎?難道要錯過這好機會嗎?我主張成立一個聯盟。”
大家馬上歡呼起來。奧斯特曼有當演員的天才,懂得大家的心理,挑中了這恰到好處的機會來發言。他叫大家發起狂來,講得口若懸河、伶俐乖巧、滔滔不絕。大伙兒也弄不明白聯盟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這東西多少有點兒道理,是一架性能未明的引擎,一臺用來打仗的機器。奧斯特曼還沒講完話,屋子里就響起一片叫嚷聲,大伙兒大聲叫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成立聯盟!成立聯盟!”
“現在,今天晚上,說做就做,大家簽了名才走。”
“他說得對。組織起來!成立聯盟!”
“我們已經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奧斯特曼大聲地說,“我是其中的一個委員,勃洛得生先生、安尼克斯特先生和哈倫·臺力克先生也都是的。我們等會來跟你們解釋我們的宗旨是什么。拿這個委員會來當聯盟的核心吧——至少,暫時當一當。信任我們吧。我們為你們出力,跟你們一起努力。讓這個委員會并進那規模更大的組織,聯盟吧,至于這聯盟的主席,”——他頓住了一剎那——“這主席的人選,那只有一個名字好提,那是個我們大家眾望所歸的人——曼克奈斯·臺力克。”
州長的名字一提出,就是一陣暴風雨般的歡呼聲。馬具間里響遍了一聲聲的叫喚:
“臺力克!臺力克!”
“曼克奈斯當主席!”
“臺力克是我們的當然領袖。”
“臺力克,臺力克,臺力克當主席。”
(吳勞 譯)
注釋:
劃船的奴隸(galley slave): 為古希臘羅馬用來劃戰船的奴隸。
【賞析】
諾里斯在創作《章魚》時,稱他胸中涌動著的是一種創作一部“偉大的美國小說”情懷。在他看來,美國當時的文明,在其他方面都是世界一流的,但在文學領域卻沒有一部真正的美國小說,即使是聲名卓著的《紅字》,從根本上說它還是歐洲的。那么真正的美國小說該是怎樣的呢?在諾里斯看來,美國西部生活才真正代表了美國民族文化的特色。那么,當時的美國西部的生活到底如何呢?諾里斯正是想通過《章魚》一書,向我們展示他認為的真正代表當時美國文化特色的現實生活。
在19世紀中葉南北戰爭結束之后,美國資本主義獲得空前發展,成功地實現了開發西部的計劃,壟斷資本主義在此過程中逐漸形成,做過記者的諾里斯敏銳地感受到這種壟斷資本的可怕力量,這也正是《章魚》一書集中體現的一點。
小說最突出的藝術特色就是它的現實主義精神。它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美國當時的社會現實,其矛頭直指壟斷資本的累累罪惡。小說以細膩的筆觸,詳細地描繪了美國加州農場主們的生產、娛樂,農場主們與太平洋西南聯合鐵路公司的斗爭,農場主們在鐵路托拉斯的打壓下的悲慘遭遇,以及上層階級奢侈無度的生活。這些正是諾里斯所想要表現的美國“當代生活”。小說的現實意義還在于,除了出于道德良知對大托拉斯的代表——太平洋西南聯合鐵路公司的罪惡進行譴責之外,作者似乎又不得不承認,這個鐵路托拉斯又自有它們存在的價值,它們按照“供”與“求”的市場法則運作,將小麥源源不斷地送往需要糧食的地方去,甚至送往印度去救濟那些饑寒交迫的災民。盡管當時的諾里斯還無法看透大托拉斯的本質,但他這種矛盾的心態正是對客觀現實的更為真實的反映。我們節選的舞會這一部分,正突出地體現了該小說濃厚的現實主義精神。
這是一場加州農場主們的狂歡舞會,舞會上他們唱歌跳舞,嬉戲玩鬧,喝酒耍瘋,體現出了濃郁的美國西部風情。然而,正當這些農場主們肆意玩鬧的時候,一封信的到來使得整個舞會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他們土地的真正所有者太平洋西南聯合鐵路公司背信棄義,來信通知他們,要他們以高價購買他們所租種了二十多年的土地,而不是按照過去商定的很便宜的價格。這無異于將農場主們推向絕境!農場主們從極度的狂歡一下轉入到極度的憤怒。在咆哮狂亂之后,農場主們陷入痛苦的掙扎思索之中。終于,在奧斯特曼的倡導下,他們成立了農場主聯盟,以聲望卓著的曼克奈斯·臺力克為聯盟主席,聯合起來對抗鐵路托拉斯。也正是從這里開始,農場主們與鐵路托拉斯的矛盾開始全面激化。諾里斯在此將極度的狂歡快樂與極度的震驚痛苦形成鮮明對比,正是想突出體現農場主們與鐵路托拉斯的尖銳矛盾,表現農場主們在美國壟斷資本主義發展形成過程中的弱勢與無奈。
然而,現實如此廣闊而復雜,正如杰克·倫敦在為《章魚》所寫的書評中說道:“西部多么遼闊廣大,多么支離破碎,多么沒有定形啊!誰能抓住它的精神和本質、它的光輝和奇妙,把它們明確而公正地概括在一本出版物里面呢?”在此,諾里斯采用的重要表現手法就是點面結合的藝術手法。
在《章魚》一書中,我們首先感受到的是諾里斯從整體上描繪了一幅曼克奈斯·臺力克、勃洛得生、達勃奈、何芬、哈倫·臺力克、安尼克斯特、奧斯特曼、戴克等等眾多農場主同鐵路公司斗爭的現實畫卷,同時,我們又在很多細微之處體會到作者的匠心: 農場主們舉辦的家庭舞會;農場主聯盟主席老派正直的曼克奈斯·臺力克被裹挾入賄選行動的無奈與苦悶;安尼克斯特的倔強果敢與復雜的戀愛心理;何芬太太在丈夫死后流落街頭乞討最后活活餓死的經過;尤其突出的是戴克的命運。諾里斯在小說中詳細地描寫了戴克是如何從被鐵路公司無端解雇,到種植忽布再次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再到他希望破滅、鋌而走險直至深陷囹圄的全過程。盡管小說中的各個農場主命運各有不同,但從整體上說,這個過程,正折射出鐵路托拉斯對農場主壓榨之殘酷,農場主們的悲慘遭遇和鐵路托拉斯的殘酷無情在此得到具體而生動的體現。農場主的命運如此悲慘,佃農們自然也是家破人亡。正是這種點面結合的方法,使讀者對以加州中部為代表的美國當時社會有了一個較為全面而具體的認識。
《章魚》一書除了點面結合的寫作手法之外,最值得稱道的是明暗雙線對比的方法。小說集中批判的是鐵路托拉斯這一龐然怪物像章魚一樣,把無數觸須伸向農場主、佃農,吸取他們的血汗,但是,我們發現,小說中農場主一方始終是處于明線、主線的位置,而鐵路公司則是基本上處于暗線、輔線的位置。在體現《章魚》一書明暗雙線對比的寫法上,舞會這一部分也是很突出的。舞會上,我們看到,代表鐵路公司的就只是那一封信,而農場主們則圍繞這封信的內容,喧嘩騷動,群情激憤,張皇失措地謀劃如何保護自己的利益對付鐵路公司。諾里斯之所以作如此處理,其原因在于,越是大張旗鼓地表現農場主們如何竭盡全力地對抗鐵路公司,越是輕描淡寫地表現鐵路公司的低調不顯,就越能在農場主們悲慘的命運中看出鐵路托拉斯這一龐然怪物力量之可怕,農場主們那看似雷霆萬鈞的出拳,被“內功”極高的鐵路公司輕易地化去,他們這樣的出拳不僅傷害不到鐵路公司,相反使得自身傷筋動骨,甚至家破人亡。諾里斯正是通過這種表現手法,進一步深化了小說的主題。
《章魚》在結構安排上也體現了諾里斯所推崇的寫作風格。諾里斯十分重視小說的結構,重視小說的核心事件。他認為,一般而言,在小說的最初的三分之一章節里,往往是看不到什么重大事件的,故事人物通常在平淡無奇的場景與場景的轉換中出場,而當故事緩慢延續,當讀者漸漸地熟悉了幾位主要人物以后,也許就出現了第一階段的發展,然后,故事再開始向前發展。在《章魚》這部小說中,第一部分盡管不斷有提到鐵路公司關于土地價格的問題,但整體上描繪的是農場主們平淡無奇的日出日落般的生活,小說主要人物也一個個粉墨登場,逐漸為讀者所熟悉起來,直到作為核心事件的這場舞會,諾里斯才讓他所描寫的農場主一方的主要人物——曼克奈斯·臺力克、哈倫·臺力克、勃洛得生、達勃奈、安尼克斯特、奧斯特曼等人集體亮相,集中充分地展現人物的性格特征,從而為情節的進一步發展打下基礎。也正是在這場舞會上,因為鐵路公司來信正式公布了地價,雙方矛盾開始激化,情節由此出現了實質性的發展。
當然,《章魚》也存在著一些較為明顯的缺陷,如作為本書線索性的人物——詩人普瑞斯萊,在看到了農場主們的悲慘遭遇之后,他本是懷著對鐵路公司極度仇恨的心情去見太平洋西南聯合鐵路公司總裁雪爾格利姆的,但最后輕易地被他那工作作風和一番莫名其妙的話弄得暈頭轉向,對鐵路公司仇恨的思想竟然很快有所轉變。諾里斯在此未能將這種轉變充分地令人信服地展現出來,這也體現了諾里斯本人認識上的迷惑。此外,在小說中,諾里斯還花大量的筆墨描寫了一個叫伐那米的癡情漢對亡妻無盡的懷念,充滿神秘與凄迷的色彩,似乎與小說的整體思想和風格不合。
(王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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