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東樹平生所撰古文先后經過三次結集。一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在門人協助下自編《考槃集文錄》,但未有刊本。咸豐年間遭逢戰亂,文稿頗有散亡。二是同治六年(1867)其從弟、門人方宗誠等所編輯《儀衛軒文集》(以下簡稱《文集》),收文103篇,次年刊行。三是光緒二十年(1894)刊行的《考槃集文錄》(以下簡稱《文錄》),這一文本收錄初次結集本尚存篇章,并增補了方東樹其后十年的新作。近年來,方東樹的學術與文學成就較以往更受學界重視。研究者考察、利用其古文,主要依據《文錄》。但《儀衛軒文集》自有其獨特價值,有待發掘、利用。
筆者以《文集》與《文錄》對應篇目相比勘,所見有異文者約占四成,部分篇目出入多達數百字。這些異文大致有兩類,一類源于方宗誠校訂原稿之誤。例如,《文錄》本《原神》篇末“自記”引《孟子·萬章上》“莫之致而致者,天也;莫之為而為者,命也”,此屬方東樹記憶有誤?!睹献印贰澳疄槎鵀檎?,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傳世文本歷來無異文,《文集》據以訂正。《文錄》本《書劉貞女紀略后》“文信國至柴市之殉而心始畢,王炎武乃欲早迫之死”。王炎午,南宋末年人,方東樹所涉王氏《生祭祀文丞相文》,見于其《吾汶稿》,《四庫全書》本題署作者為王炎午,《文集》改“武”字作“午”。《文錄》本《荀彧論》“圣人無不復論之矣,三代而后惟諸葛孔明為能不悖于義耳”,此作“無”字文理不順,《文集》改為“吾”?!段匿洝繁尽豆澬⒖傡轰浶颉贰皠⑾蜃鳌读信畟鳌?,采古賢妃淑媛所以致興亡者”,可以說“古賢妃淑媛”致“興”,卻不可以說其致“亡”,故《文集》改“亡”字為“王”?!段匿洝繁尽稄土_月川太守書》“且所務于清議之黨者,在天下之鄙俗耳”,如此則與下文所論抵觸,《文集》改“務”字為“惡”,乃怡然理順。《文集》刊行雖然較早,其??本茷椤段匿洝匪患?。
占絕大多數的另外一類,源于方宗誠的增刪潤飾。方宗誠采用這種較為特別的編輯方法,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方宗誠編輯《陸象山先生集節》,以程朱之學為繩墨,“存其醇而去其疵,以為學先生者之準則”(《柏堂集續編》卷二《陸象山先生集節要序》),這一原則也貫徹于《文集》的編纂。其校錄方東樹《大意尊聞》,《敘》云:“其所著述,皆本之窮理力行,不為空言,務欲使學者明體達用,以正人心而扶世教?!边@是對方東樹的總體評價,就具體作品而言,則并不認為都是完美無缺的。他在《文集》敘目中說:方東樹之文“茂實昌明,而不盡拘守文家法律。嘗自言其文于姚門不及管異之、梅伯言;又嘗以為‘吾固深知文,然實無瑕致力于此’”(《儀衛軒文集》卷首)。指出方東樹原稿存在推敲未密的現象,也就突出了加以修潤的必要性。再者,方東樹認為,樂于別人修改自家文章,是作者的美德。其《答友人書》稱述曹植“好人定正其文”,反對今世文士“好自尊大”、“相與貢諛阿美”的陋習。方宗誠改訂方東樹之文,可以說是遵循其師遺教。其三,作者以文章相切磋,方宗誠所處學術文化圈的風氣?!栋靥脦熡蜒孕杏洝肪砣d:他曾以文章就正于揚州劉毓崧,凡有錯誤,劉氏皆刪正之,“或加辨難,無一浮飾語”。他以此認為其人“不愧直諒多聞之士矣”。當涂夏炘年七十六,著有《景紫堂集》,方宗誠指出其一二誤處,夏氏“寓書稱善,并以予駁辨數則刊于卷首”。方魯生亦嘗駁辨數則,夏氏亦“即致書稱謝,并刊其語于《聞見一隅錄》中,以志忠告”。方宗誠感嘆:“先生學問淵博,名重當世,且年輩實為丈人行,與予及魯生又未相識,而虛懷如此,可敬也?!痹鴩督鹆暾阎异粲洝?,方宗誠提出文中一段句法宜稍變化,曾氏即刪易之;又作邵懿辰墓志,方宗誠認為銘詞近六朝句法,曾氏亦從改。方宗誠以此頌揚曾氏“真大海不擇細流也”。
桐城派的學術根基是理學。方東樹和方宗誠都是有影響的理學家,但兩者因所處學術環境有所不同,學術思想也存在差異。方東樹生當漢學極盛之時,“大用功心性之學”,姚鼐期許其“為今日第一等豪杰”(鄭福照《方儀衛先生年譜》“嘉慶四年、二十八歲”條)。他勤于德性之學的探討,《文集》第一、二卷所收相關論文有16篇。但因受漢學一系影響,這些論文原稿說理論道,以程朱之學衡量則不免于雜,未能“以壹出之者”(方東樹《櫟社雜篇序》)。方宗誠受業于方東樹七年之久,深知其理學思想的價值與特點。但他主要活動在所謂“理學中興”的咸豐、同治年間,較之方東樹更講究嚴守程朱理學的矩矱。因而他刪改、潤飾方東樹探究心性之文,主要著眼于彰顯作者理學思想之“醇正”。
《辨道論》是方東樹闡述心性觀的代表作,方宗誠在三處對原文加以修訂。《文錄》本《辨道論》:“蓋彼所謂頓悟云者,其辭若易,而其踐之甚難。其理若平無奇,其造之之端,崎嶇窈窕,危險萬方,而卒莫易證。其象若近,其即之甚遠。其于儒也,用異而體同,事異而致功同,端末異而矼乎無妄同。”按,《辨道論》上文已指出,關于為學、修德,佛家有所謂“頓悟”“漸悟”兩類;而孔子立教,以“漸”不以“頓”。但方東樹更看重的是儒、釋兩家可以融通。他說,釋迦牟尼佛“有大人之誠而不以立名,與天合而未始有物”。這是與《易·文言》“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參照立論。所以,在此說儒、釋“用異而體同”。這一提法,涉及儒、釋道體觀是否相同的重大問題。其所謂“體同”,不僅與漢學家反對援佛入儒的觀念相左,與理學宗師也不盡相合。如朱熹說:佛學“根本處便不是”,“佛說萬理俱空,吾儒說萬理俱實”(《朱子語類》卷十七)方宗誠應當是考慮到這一層,故于《文集》本改“體同”作“體微同”。這樣表述,強調了儒、佛道體之“同”的有限性,具有分寸感。
《文錄》本《辨道論》:“有人心而后有克治,有克治而后有問學,有問學而后有德行。勤而后獲,及其獲之也,貞固不搖,歷試而不可渝。若夫所謂一心者,轉乎迷悟而為之名也。”這里所謂“人心”指人欲。其論去人欲而有德行的進階,在邏輯順序方面沒有問題。但站在理學立場上,必須追問這一切何以成為可能。這就不能忽視孟子的性善論,即承認人具有可以為善的本性。因此,《文集》本在“及其獲之也”下增“乃其所固有也”一句,體現了嚴守理學道統的立場。
《文錄》本《辨道論》:“孟子言‘本心’云者,指‘道心’而言之也,其言放而不知求,則‘人心’也?!卑础睹献印じ孀由稀?,孟子以重義輕生為人之“本心”,又稱之為“人心”,而以違背仁義為“放心”。然而《尚書·大禹謨》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此所謂“人心”取義與《孟子》不同。故程頤說:“‘人心惟?!?,人欲也。‘道心惟微’,天理也?!保ā逗幽铣淌线z書》卷十一)朱熹說:人“應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中庸章句序》)。這就消解了《大禹謨》與《孟子》所謂“人心”取義的抵觸。方宗誠認為,在談論孟子觀點的語境下,“則‘人心’也”一句有可能引起讀者誤會,以為此“人心”即孟子所云,故于《文集》本改作“則以有‘人心’之故也”。這看起來不如原文簡截,但有助于將“人心”二字取義從《大禹謨》,指代“人欲”的特定內涵凸顯出來。
《文錄》本《原天》說:“真見心之主宰,然后能制而用之,時其方動而固執以誠之?!逼┯终f,對于心“非夫制而用之,亦惡能畏而奉之也乎”。這兩處“制而用之”,在《文集》中均改為“敬而存之”。這一改動,大可玩味。方東樹認為,人心即天心。天心,不是指物質性的天之體,而是其“知覺”之“靈”;人心,也不是指血肉構成的器官,而是對人體起主宰作用的精神,它凌駕于萬物之上,自然而然,不可為人力所左右。方東樹的理解實際是服膺程朱。程頤說:“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保ā逗幽铣淌线z書》卷二上)二程又認為:“理與心一,而人不能會之為一?!保ā逗幽铣淌线z書》卷五)朱熹說“虛靈自是心之本體”,又說“心與理一,不是理在前面為一物”(《朱子語類》卷五)。人類之心與天地之心相通,其統一性在于“理”。人類在實踐中應當如何對待“理”,亦即“心之主宰”呢?方東樹說是“制而用之”,這一說法應是參用荀子“制天命而用之”的觀念,偏離理學。按照理學宗師的觀念,實現心的功能,關鍵在于一以貫之的涵養,即程頤所謂“涵養須用敬”。(《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朱熹也說:“‘敬’字工夫之妙,圣學之所以成始成終者皆由此。”(《朱子語類》卷十二)朱熹《盡心說》:“蓋天者,理之自然,而人之所由以生者也”;“心,則人之所以主于身而具是理者也。”(《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六)“自然”是“心”的根本特征,不可謂為人力可“制”。方宗誠認為以“敬”存“心”是萬事根本,于是將“制而用之”改為“敬而存之”,這才與程朱的心本體論相契合。
其次,刪訂方東樹評論當世學術之文,講求信守理學立場與持論平允切實的統一。方東樹評方苞古文,以為“說理之精,持論之篤,沉然、黯然紙上,如有不可奪之狀,而特怪其文重滯不起,觀之無飛動嫖姚跌宕之勢,誦之無鏗鏘鼓舞抗隊之聲”;并提出,“因文見道”“不必粹精,而文之雄奇疏古,渾直恣肆,反得自見其精神”(《文集》本《書望溪先生集后》)。因而其創作古文,筆端常帶激情?!段匿洝啡舾善乱虼硕挥懈腥玖?,但有時渲染過甚,遂成瑕疵。如《文錄》卷四《望溪先生年譜序》評論方苞及劉大櫆、姚鼐的經學與古文:
望溪而后則有劉學博海峰、姚刑部惜抱,學者宗之,以比揚、馬、韓、歐,并稱曰“方、劉、姚”,翕然無異論。夫三先生皆各以其才、學、識自成一家,自有千古,非特一邑之士,而天下之士;亦非特天下之士,而實百世之師。以愚究論其實,若從其多分言之,則望溪之學,海峰之才,惜抱之識,尤各臻其獨勝焉。若置其品題,就其經學義理,以及所敷奏設施之實,絜之劉、姚,則偏全大小,裒然不侔;即同時若安溪、臨川諸公,比肩同志,所謂如驂之靳然,亦皆似不及之。
這段文字說當世古文家以方、劉、姚并稱,是后來“桐城三祖”說的濫觴。方東樹在三家之中,最推崇方苞經學。他自詡對方苞及劉大櫆、姚鼐的頌揚并非“鄉曲后生阿私溢美”,其實不盡然。乾嘉時期,推崇桐城派古文者雖然眾多,畢竟沒有達到“翕然無異論”的地步。如阮元即認為,以“近代古文名家”之文與兩《漢書》比照誦讀,兩者好比“淄澠不能同其味,宮徵不能壹其聲”(《與友人論古文書》)。又認為“惟沉思翰藻乃可名之為文”,“今人所作之古文”其實“非文”,更不可“名之曰古文”(《書昭明太子文選序后》)。至于說桐城三先生“實百世之師”,尤其是無從證實的臆測之詞。此外,以學、才、識分論方、劉、姚之擅長,亦屬見仁見智之說。于是方宗誠將其刪改成以下文字:
望溪而后則有劉學博海峰、姚刑部惜抱,學者宗之,以比于揚、馬、韓、歐。以愚究論其實,則望溪之經學義理,以及所敷奏設施之實,挈之劉、姚,偏全大小,裒然不侔。即同時若安溪、臨川諸公,比肩同志,所謂如驂之靳然,亦皆似不及焉。
這樣的表述,消解了原稿對方、劉、姚揄揚過甚的弊端??梢宰鳛閰⒄盏氖牵段匿洝繁尽秳┨迷娂颉氛J為方、劉、姚三家堪稱“百世之士”,《文集》相沿不改。可見方宗誠不取方東樹視桐城三家為“百世之師”一說,是講究把握分寸得宜。
方東樹對漢學家多有批評,但基于自身的考證學素養,并不全盤否認漢學家的成就。例如,《漢學商兌·卷中之下》說高郵王氏《經義述聞》“實足令鄭、朱俯首,漢、唐以來未有其比也”,又說阮元《學海堂策問》論南北朝學術之文持論“至公”,“可謂儒林讜議矣”。因而在特定語境下,對漢學家不吝贊美之詞,幾乎失去理學面目。如《文錄》本《上阮蕓臺宮保書》這樣稱頌阮元:
伏惟閣下道佐蒼生,功橫海望,歲路未強,學優而仕,歸墟不舍,仕優復學。凡所措布,皆裕經綸;凡所撰著,皆關圣業。三十年間,中外咸孚,萬口一舌,使退之復生,且將窮于言句,又豈晚進小生所能揚榷其大全者哉!然閣下早負天下之望,宜為百世之師,齊肩馬、鄭,抗席孔、賈,固以卓然有大功于六經而無愧色,信真儒之表見不虛矣。
這番言辭,對阮元推崇備至。這封書信中提到“嘗著有《漢學商兌》三卷”,其中對阮元的學術思想多有非議。兩相比照,自相矛盾,令人疑其言不由衷。因此,《文集》刪去“凡所措布,皆裕經綸;凡所撰著,皆關圣業”,回避了對阮元經學著述的評價;刪去“萬口一舌”,降低了稱頌阮元學術影響的調門;刪去“宜為百世之師”“信真儒之表見不虛”,取消了對阮元學術造詣、歷史地位的漫無邊際的推許,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剔除了客套成分,與《漢學商兌》尊漢貶宋的立場保持一致。
方東樹評價自己的文風說:“吾為文,務盡其事之理,而足乎人之心。竊希慕曾南豐、朱子說理論事之作,顧不善學之,遂流為滑易好盡,發言平直,措意儒緩,行氣柔慢,而失其國能,于古人雄奇高渾、潔健深妙、波瀾意度全無?!保ā犊紭劶匿涀孕颉罚┻@里面有自謙之意,但也確實道出其創作方面的弱點。方宗誠基于藝術方面的考量而對其若干作品的刪訂、修潤,似從中受到啟發。
《復羅月川太守書》是方東樹不滿意的作品,《文錄》本篇末“自記”云:“此文粗粗浮淺,剽而不留,不復成章,姑以論議有可采存之。”方宗誠對此篇的刪訂多達十多處,這里就其中改動最大的一段進行討論。方東樹有一段關于治學、為文以“返約”“有本”為貴的論述,見于《文集》者如下:
學不反約,而以有涯之知逐于無涯之場,此韓子所謂黃金擲虛牝者也。其間豈不有才,所患在于亡本。且夫今之學者皆能譏明儒空疏矣,竊謂明儒德業之盛,匪特今人遜之,求之漢、唐、宋外不多其比,惟不泥小道也。及乎季年,升庵、澹園始以淹博立名,然而楊氏、焦氏之所就,已大不如前人矣。夫取人貴寬,求人貴恕,至論學術,是非得失攸關,則必有確乎不可奪者。東樹不揣固陋,思欲立說以辨其妄,而材卑學落,地賤言輕,思得一二大人君子在上位者為人望所屬,庶幾足以震蕩海內,開闔風氣,使偏宕卓犖之士,悉轉移而歸之正學。乃求之當涂居盛位者,或以刑政簿書為急,而無暇文教也。幸而有之,則又專主于向之所謂漢學者。
這一節文字,與《文錄》本大有出入。《文錄》“已大不如前人矣”句下有“嘗取二家之書觀之,其精正可信者,才十之三四耳,其余駁雜失實之論,不可勝舉也”五句,這一譏評是否切合楊慎、焦竑著述之實際姑且不論,與上文所謂早于兩家者“不泥小道”并不構成對比關系,是顯而易見的。在“則必有確乎不可奪者”句下有“至于文章亦然。昔北地、弇洲主持壇坫,海內承風,而歸熙甫斥之為妄庸巨子,獨宴然寂處安亭江上,為舉世不為之學。弇洲臨沒,乃始悔之,為作贊曰:‘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自傷。’嗟乎!如弇洲之高才偉識,進學改過,世有幾人哉?不遠之復,在圣門獨稱顏子耳。陸子靜云:‘凡人溺于勢利者可回,溺于意見者難回?!粍t其識益陋者,其所執必益堅。若今之漢學諸公,其終迷矣,不悟矣,無從望其能開矣。又若艾東鄉,當李、何、王、李、極盛之時,獨主孤軍,力追絕緒。由今觀之,東鄉之言,字字抉遷、固之心,言言啟韓、歐之鑰,迄今二百余年,學者猶未能盡曉。而凌廷堪、汪中之徒,直詆韓退之、歐陽永叔文非正宗,視同土苴。甚矣,文章、學術偽者易售,真者難逢,此孟子所以好辨而莊生所以齊物也”一段,圍繞為文之道展開議論,已游離于治學博約之辨之外,故不必保留。在“東樹不揣固陋”下有“竊嘗病之”一句,承上文嚴厲指斥凌廷堪、汪中而言,語氣轉緩,故宜刪。在“庶幾”二字下有“如閣下所論”五字,方東樹既未具體稱述羅月川之言,讀者固無從得知;倘若保留,還可能使讀者誤以為下文所述即羅氏之見,刪此五字,文義昭然。在“開闔風氣”句下有“名之所在,利亦隨之,所有”十字,改為一“使”字,與“偏宕”句銜接;“偏宕卓犖之士”句下有“冀其見收”;“悉轉移而歸之正學”句下,有“則彼俗人莫不靡然向風,悔過自責,猶之利祿使然也,不猶愈于風狂無本之學乎”四句,這些改動,抹去作者以名利誘導學者改變學術取向的設想。從理學家崇尚德性的觀念看,刪改稿立意較為醇正;從古文創作藝術方面看,刪改稿筆墨集中,有“高渾”“潔健”風致。與此相應,《文錄》本篇末“自記”也不再保留。
《書惜抱先生墓志后》是方東樹紀念姚鼐的重要文字,為《文集》所必選,但也有較大篇幅的刪節。《文錄》原文:
(姚)瑩及毛君固謂樹:“子終必為一文,以卒子之志?!睒湓唬骸叭?,昔虞道園有言:‘子程子歿,叔子為行狀。張子歿,呂與叔為行狀。表伯子之墓者,文潞公;表張子之墓者,呂閣下也。是皆大臣,一言以定國是,非常人之詞。而呂公曰不敢讓。知知則不敢讓也。知有所未盡,安得不讓乎?朱子作延平行狀,而延平之墓銘無聞;黃直卿、李方子作朱子行狀,而朱子墓銘未見,豈非門人之言足以盡其師之道,而無待于他人乎?’竊援斯義,乃舉愚意所欲言者系而書于后?!?/p>
方東樹所引元人虞集之文,見于《道園學古錄》卷三十九《答張率性書》。其引虞集文的用意,一方面是譴責當世名公竟無人撰惜抱先生墓志銘,另一方面是解釋自己名位卑微,“嫌于僭而自止”。照此說來,文中提到的“各所為志傳文”的姚鼐門人、后學,或難免僭越之譏。這就是他思慮不周之處。因此,方宗誠將這段文字壓縮為:“(姚)瑩及毛君固謂樹:‘子終必為一文,以卒子之志?!伺e愚意所欲言者系而書于后。”此外,方宗誠對《狄梁公論》《七經紀聞序》《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說》等篇都有幅度較大的刪改,目的也是追求行文雅潔。
方東樹在《文錄自序》中提到,古文寫作忌諱“發言平直”,而自己有的文章缺乏“波瀾意度”。有鑒于此,《文集》對《文錄》原稿的潤飾在行文韻致方面下過一番工夫。比如《文錄》卷二《狄梁公論》“夫君子之論人,無故從其刻,亦不可不核其真以持其平”兩句,《文集》于“亦不可”句前增一“然”字,突顯承轉、強調之意。又如《文集》卷五《節孝總旌錄序》追溯女子殉夫的歷史,說“及至秦人始嚴著為禁,而亦未有以旌之也,是故女在室及婦人居常而寡、有舅姑在者,皆無殉夫之道,然而后世并旌之”,《文錄》原稿中無“是”“然”二字。有無這二字,語義差別不大,彰顯出原文故有的轉折語氣,歷史感更強?!段募吩龃硕?,行文起承轉合頓生微瀾,平添韻致?!对瘛返闹髦际顷U述神的本旨是主宰“物”之“氣”,“氣”之運化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只能順其道而行。其持論,“本程子、張子之意而原其主”。篇末原有第二條“自記”,云:“以管輅對王基之言,證之叔興之言,吻合杜預、劉炫所推論,雖似有理而失實矣。吾之意又非元凱、光伯之意。竊以《易大傳》‘精氣為物,游魂為變’二句是一串,說‘物’只言其有形而可見者,‘變’是言其所以然,無形而不可見者,乃游魂之神也。神,不測?!惫茌`對王基之言,見《三國志》卷二九《管輅傳》。曹魏安平太守王基發生三件怪異事件,因問吉兇,管輅對以“魑魅魍魎為怪”,“非妖咎之征”?!笆迮d之言”見《左傳·僖公十六年》,“隕石于宋五”,“六鹢退飛,過宋都”,宋襄公問周內史叔興吉兇,叔興退而告人:以此為“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方東樹引之,意在點明其見解的新意。這段文字對理解方東樹的創作意圖有幫助,但是從藝術層面看,則有自矜獨見的意味。文章之“深妙”,應由讀者去體會,作者自為解人,則失之虛矯。故方宗誠將這條“自記”刪除。
方宗誠說,方東樹有“綜貫天人之學,洞達古今之識”(《校錄大義尊聞敘》)。其古文“宏通詳確,而一歸于醇正”(《儀衛軒文集·敘目》)。這是他精心編選方東樹遺文的準則。從編纂實踐看,其所刪訂,對作者的理學思想起到提純、集萃作用,也提升了作品敘事、論理的藝術水準?!段募返目性缬凇段匿洝?6年,同治、光緒年間方東樹古文的傳播主要靠這部書。咸豐、同治年間,在曾國藩等“中興名臣”推動下,出現“理學復興”局面。與此相關聯,曾氏對桐城文章也情有獨鐘。方宗誠作為曾氏核心幕僚,編輯、校刻歷代理學文獻多達數十種,積極為“理學復興”提供學術資源。他編纂《儀衛軒文集》,固然是為了張大桐城派在文壇影響力,但更主要的目的,還是在于推廣當世理學發展的代表性成果,為理學復興推波助瀾。由此看來,方宗誠刪訂方東樹遺文,有其值得關注的學術史、文學史意義。
(作者單位:南京圖書館研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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