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浙江詞壇上的第三大創作流派,便是遠紹花間與南唐、近祧二晏與歐秦而形成的婉約派,其詞風以清切婉麗為主要特色。在宋代浙江詞壇上,從北宋初期直至南宋后期,作者相望。錢惟演、林逋、謝絳、韋驤、琴操、舒亶、朱服、毛滂、沈蔚、陳克、呂本中、沈與求、潘汾、呂渭老、葛立方、王之望、吳淑姬、朱淑真、姚寬、洪惠英、姜特立、沈端節、章良能、高似孫、徐照、吳禮之、許棐、樓槃、樓枎、周容等等,皆此派中人。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所謂婉約,是一個內涵相對比較狹窄的概念,因為它已將“格律—風雅詞派”及其創作排除在外。因此,它區別于通常所謂的婉約詞派,也與拙著《宋詞題材研究》上編第一章關于“婉約派”和“婉約詞”的界定有很大不同。
婉約派和婉約詞雖然肇始于花間、南唐,但又與二者有所不同。其間最主要的表現便是,晚唐五代時期,國家和個人的前途都很迷茫,詞家所寫大都是現實的悲哀,至多是及時行樂,情調匆促、迷茫,充滿不確定性,因此難以表現出鮮明的自立精神和理性特征。進入宋代,這種情況自然要發生改變。宋代“婉約詞人抒寫哀情則常伴以理性思考,不僅指出現實之可哀,而且連帶表現態度,陳說如何應付現實之哀”,“由于受理性節制,婉約詞人之抒哀情,大都哀而不傷,其情之動人處較南唐詞雖有所不及,但啟益人處往往較南唐為長”。①此其一。其二,宋代文人有很高的身份、地位,其審美以清雅為上;相應地,宋代詞人看待美女、美景,也以清麗為上。晚唐五代的士大夫由于政治、事業上較少高遠抱負,往往流連歌酒聲色,取材主要是男歡女愛,風格大多綺艷頹靡。宋代重文抑武,以文立國,又完善科舉制度,使廣大士人有了進取入仕的機會,人生際遇和生活境遇都發生了重大變化,所以宋代士大夫文人有極強的自尊、自立和自強意識,極少自甘沉淪者。這樣,宋代婉約詞人在處理艷情、閨情題材時,就很少晚唐五代時期基于宣欲導淫的輕浮淫艷色彩,而變得有節制,點到即止,委婉曲折,強調含蓄美,不管作品中男女雙方身份地位如何,他們所表現出的情感仍主要屬于戀愛的范疇,是封建文士喜聞樂道的風流韻事。其三,晚唐五代時期,社會動蕩,人命危賤,士大夫文人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存環境是相當險惡的。這也是滋生及時行樂、自我放縱之類生活觀和藝術觀的根本原因。北宋時期,由于社會安定,事業進步,生活富足,精神悠閑,修養深厚,藝術精妙,宋代士大夫文人有閑情逸致體察生活,欣賞景物,并用清新明麗的語言把見聞和感受細致、精確地表達出來。這些因素結合起來,遂使宋代婉約詞形成以清切婉麗為顯著特征的審美追求和藝術風格。
在上述婉約詞家中,舒亶、毛滂、陳克、呂本中、呂渭老、朱淑真、沈端節、許棐,可稱為宋代浙江婉約詞八大家。錢惟演、林逋二家,存詞雖少而多為佳作,對于兩宋浙江婉約詞史而言,有如“雙拽頭”,其垂范之功不可小覷。此外,沈蔚、葛立方、姜特立、章良能、高似孫、吳禮之、徐照、樓槃、樓枎、周容諸人,也各有佳篇,姑名之曰“十才子”。從現存詞作看,此十子中,沈蔚、吳禮之二家成就較高。茲按此順序,將兩宋浙江婉約詞派及其創作情況條敘如下。
錢惟演(962-1034),字希圣,臨安人。吳越王錢俶之子,隨父歸宋,為右屯衛將軍。召試學士院,真宗稱賞,改太仆少卿。獻《咸平圣政錄》,命直秘閣,預修《冊府元龜》,與楊億分別為之序。除司封郎中、知制誥,遷給事中,知審官院。大中祥符八年,為翰林學士,遷工部侍郎。坐貢舉失實,降給事中。復工部侍郎,擢樞密副使,累遷工部尚書。仁宗即位,拜樞密使。初惟演附丁謂逐寇準,后又擠謂以自解,宰相馮拯惡其為人,乃罷職知河陽。逾年,請入朝,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判許州。天圣七年,改武勝軍節度使。明年,改泰寧軍節度使,判河南。景祐元年卒,贈侍中。初謚思。慶歷中,其家人訴于朝,改謚文僖。其著述現存《家王故事》一卷、《玉堂逢辰錄》一卷、《金坡遺事》,有《說郛》本。《西昆酬唱集》存其詩47首。《全宋詩》錄其詩二卷。《全宋文》收其文21篇。《全宋詞》錄存其詞2首。
惟演屢借聯姻阿附皇族,名節有失。然生長于豪貴之家,而喜獎掖人才。留守西京時,通判謝絳、掌書記尹洙、留守推官歐陽修、主簿梅堯臣,齊集幕府,皆北宋詩文革新代表人物。惟演博學能文,擅長詩詞,為西昆派重要作家,詩文清麗典雅。
惟演詞作雖少,卻婉轉旖旎,情真意切,頗可吟誦。其中《木蘭花》一闋已成詞史名篇,詞曰:
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情懷漸變成衰晚,鸞鑒朱顏驚暗換。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
黃升《花庵詞選》評此詞曰:“暮年之作,詞極悽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引《侍兒小名錄》云:“錢思公謫漢東日,撰《玉樓春》詞,酒闌歌之,必為泣下。”知此詞乃錢氏晚年落職后自傷身世之作。按:《玉樓春》又名《木蘭花》。錢惟演與章獻太后結為姻親,太后死,仁宗清除后黨勢力,錢惟演罷官謫居漢東(今湖北隨縣)。暮年失意,衰弱無助,故出語凄楚。上片首二句以樂景寫哀情,以一“亂”字透露煩亂心緒;三四兩句,進一步以大好春色反襯愁苦心情。下片具體表現詞人的衰暮之感:首二句寫歲月流逝、身體衰老;末二句今昔對比,強調今日之深愁。昔日慎酒厭酒,今為銷愁而耽酒醉酒,衰頹愴楚之情令人動容。曾經的煊赫,落職后的孤苦,形成鮮明對比,此詞以綺艷之語寄寓政治情懷,頗為委婉沉痛。這也算是人生不幸詞家幸吧。
另一首《玉樓春》詠筍詞有“嫩似春荑明似玉,一寸芳心誰管束”之句,不但賦形,亦且傳神,可謂善詠筍者。
林逋(968-1028),字君復,錢塘人。少孤,刻意為學。景德中,放浪江淮。歸,結廬杭州西湖孤山。居二十余年,未嘗入城市。逋所居多植梅,嘗畜兩鶴,縱之,則上干云霄。因謂之“梅妻鶴子”。仁宗聞其名,賜曰“和靖先生”。有《林和靖集》。《全宋詞》錄存其詞3首。其中《點絳唇》一闋最為有名,詞曰: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此詞與梅堯臣《蘇幕遮》(露堤平)、歐陽修《少年游》(欄干十二獨憑春),被王國維《人間詞話》并稱為“詠春草絕調”。通篇詠草而不見一草字,乃以《楚辭·招隱士》之“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為全詞主旨,并化用、綰合謝靈運《悲哉行》之“萋萋春草生,王孫游有情”、王維《山中送別》之“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白居易《草》之“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等詩句、詩意,將春草這一意象所蘊含和象征的離愁別緒,形象而曲折地展示出來。
與《點絳唇》借物傳情不同,另一首《相思令》則是直抒離情。詞曰: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爭忍有離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林逋生當北宋初年,作詞仍沿襲花間“男子作閨音”的傳統。此詞借女子口吻,訴說離情別緒。上片用擬人手法,寫青山無知,一任離人來往。“爭忍有離情”,詰問青山,看似無理,而真情濃烈。下片寫愛情受挫,被迫分離,自己只能淚眼相送。“江頭潮已平”,不直言船家報潮,催促登船,而以水漲潮平暗示開船時辰已到,極為含蓄。全詞疊句連韻,節奏緊促,回環往復,聲情諧美,有一唱三嘆之妙,而用語自然淳樸,具有鮮明的民歌風味。
林逋還有一首《霜天曉角》詠梅詞,冰清霜潔,當是作者清雅人格的自擬。錢、林二家存詞雖不多,而皆極具藝術品格,由此可知宋代浙江婉約詞人起點之高;而清麗多情的特點,已初步顯露出來。這種特點,到“八大家”手里,就表現得淋漓盡致了。
舒亶(1041-1103),字信道,慈溪(今屬寧波)人,后遷居鄞縣(今屬寧波)城內月湖錦里橋。筑室名“懶堂”,因以為號。早年受學于樓郁。治平二年(1065)進士第一,調臨海縣尉。熙寧中,為審官院主簿,使熙河括田有功,遷奉禮郎。八年,召為權監察御史里行,加集賢校理。元豐二年,與李定論奏蘇軾作歌詩譏切時事,并上其詩三卷,釀成“烏臺詩案”。三年,擢同修起居注,改知諫院。四年,權侍御史知雜事,為知制誥,兼判國子監。五年,拜給事中,權直學士院,為御史中丞。六年,以奏事詐偽,追兩秩,勒停。廢斥十余年,紹圣元年,始復通直郎,管勾洞宵宮。崇寧初,起知南康軍,改知荊南府,進龍圖閣待制。二年卒,年六十三,贈直學士。舒亶善屬文,尤工詩詞,以其人品卑下,故多不傳。著有文集一百卷,久佚。民國張宗祥輯有《舒懶堂詩文存》三卷、補遺一卷,收入《四明叢書》。劉毓盤有《輯校舒學士詞》一卷。《全宋詞》錄其詞51首。
舒亶雖然人品有虧,而文學才能極高。其詞學《花間》,多交游、艷情、詠物、寫景之作,風格近似秦觀,亦每有仿佛歐陽修者。構思精巧,抒情細膩,意境優美;又常運用白描手法,直抒其情,顯得清新自然,明白曉暢。不足之處在于氣魄不大,格局偏小。故王灼《碧雞漫志》卷一評曰:“思致妍密,要是波瀾小。”
舒亶最傳誦的詞作,大多集中在交游題材上。其中最為人稱道的作品當是下面這首《菩薩蠻》:
畫船槌鼓催君去,高樓把酒留君住。去住若為情,西江潮欲平。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今日此尊空,知君何日同?
詞人借江潮寫別情,比擬新鮮,而又貼切自然,更為難得的是寫景抒情融為一體,借江潮將離別時的悵惘不安展露無遺,而“君”與“江潮”的重復,“催”與“留”的矛盾,以及“容易”和“只是”的無奈、“今日”與“何日”的期待,則進一步突出了情意的真摯、深長,同時也使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純樸、纏綿的民歌風味。
《虞美人·寄公度》也是一首情景交融、情真意切的交游詞。詞人寫道:
芙蓉落盡天涵水,日暮滄波起。背飛雙燕貼云寒,獨向小樓東畔倚闌看。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故人早晚上高臺,贈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公度,即黃公度(1109-1156),字師憲,號知稼翁,莆田(今屬福建)人。與舒亶為友人。此詞上片寫日暮登樓所見,下片寫念遠懷人之情,并借南朝宋陸凱折梅題詩寄贈范曄的典故,寫出朋友之間互相珍重的情誼。更妙的是,這個典故,還跟當初在餞別酒會上與朋友分題賦詩的往事相切合。且看《蝶戀花·置酒別公度,座間探題得“梅”》:
雪后江城紅日晚。暖入香梢,漸覺玲瓏滿。仿佛臨風妝半面,冰簾斜卷誰庭院?折向樽前君細看。便是江南,寄我人還遠。手把此枝多少怨?小樓橫笛吹腸斷。
可見折梅的典故,在這里是具有虛與實、普遍與特殊的雙重涵義的。
《菩薩蠻·次瑩中元歸韻》則融情于景,以景帶情,渾然天成,亦是上上之作。詞云:
白蘋洲渚垂楊岸,藕花未放青蒲短。斜日畫船歸,背人雙鷺飛。醉眠金馬客,不道風塵隔。紅影上窗紗,小庭空落花。
此外,像“明朝便恐各風煙。江山如有恨,桃李自無言。”(《臨江仙·送鄞令李易初》)“一回別后一回老,別離容易相逢少。莫問故園花,長安是君家。”(《菩薩蠻·送奉化知縣秦奉議》)“兩堤芳草一江云,早晚是、西樓望處。”(《鵲橋仙·呂使君餞會》)也都是同類作品中讀之令人心旌搖蕩、齒頰生香的佳句。
從以上幾首交游詞,不難發現,舒亶寫友情,從不作解釋和議論,而是渲染、烘托、直陳,景美、情深、心曲、調婉、體輕,加上一層淡淡的惆悵和傷感,讓讀者情不自禁地受到感染,融入情境,情思飛揚。所以,雖然是交游的題材,友誼的主題,但仍寫得含思婉轉,清麗纏綿,走的仍是《花間》、永叔和少游的路線。
當然,也稍有例外。比如《一落索·蔣園和李朝奉》一闋,就以解釋和議論取勝。詞云:
正是看花天氣,為春一醉。醉來卻不帶花歸,誚不解、看花意。試問此花明媚,將花誰比?只應花好似年年,花不似、人憔悴。
詞人寫賞花活動以及惜花心理,句句不離花,又句句是在寫人,惜花實即惜人。作者用質樸自然的語言,直抒從賞花中悟來的人生哲理,不但詞旨脫俗,而且饒有生活情趣。更為難得的是,作者語語含情,而思致曲折,將好花常在與人之易老對比,突出了作者對生活和人生的熱愛和珍惜;自然,友人和友情也在其中。
友情之外,艷情也是作者擅長的題材。其中最為人稱道的是下面這首《蝶戀花》:
深炷熏爐扃小院。手拈黃花,尚覺金猶淺。回首畫堂雙語燕,無情漸漸看人遠。相見爭如初不見。短鬢潘郎,斗覺年華換。最是西風吹不斷,心頭往事歌中怨。
清人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一評末二句云:“縱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語。”
同樣是“天生好語”的作品還有《木蘭花》(金絲絡馬青錢路)和《菩薩蠻·別意》。先看《木蘭花》:
金絲絡馬青錢路,笑指玉皇香案去。點衣柳陌墮殘紅,拂面風橋吹細雨。曉釵壓鬢頭慵舉,恨里歌聲兼別苦。西湖一頃白菱花,惆悵行云無覓處!
上片末二句寫景,清麗生動;下片末二句寓情于景,明艷而余韻裊裊。再看《菩薩蠻》:
江梅未放枝頭結,江樓已見山頭雪。待得此花開,知君來不來。風帆雙畫鹢,小雨隨行色。空得郁金裙,酒痕和淚痕。
從措詞看,詞作的主人公當是一位風塵女子。上片寫別后女子的思念。她時常佇倚江樓,從冬等到春,從江梅含苞等到完全綻放,可是仍然沒見到心上人。下片回追寫別時女子的悲傷。霏霏細雨中,行人乘船遠去,只有郁金裙上的酒痕與淚痕,來陪伴她了。妓情詞而能如此純真、含蓄而優美,實不多見。清人王士禎《花草蒙拾》深為嘆賞,以為末二句“能殺王龍標”①。
以景寓情,是詞家慣用手法,但真正能做到像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下所言“一切景語皆情語”的卻很少。舒亶即其一。即便是命題詠物之作,也不例外。如《卜算子·分題得苔》:
池臺小雨干,門巷香輪少。誰把青錢襯落紅,滿地無人掃。何時斗草歸,幾度尋花了。留得佳人蓮步痕,宮樣鞋兒小。
此詞名為詠“苔”,卻全用側面描寫和旁襯的手法,盡寫苔地上的種種美好。
兩宋浙江婉約詞派八大家的第二位是毛滂。
毛滂(1060—1124后),字澤民,號東堂居士,衢州江山人。毛維瞻子,元豐七年,以蔭入官,為郢州縣尉。元祐中,蘇軾守杭,滂為杭州法曹,以詞受賞于蘇軾。旋改饒州法曹。元符元年,知武康縣,改建縣令舍“盡心堂”為“東堂”。崇寧初,因曾布援引,擢刪定官,為言者所論,罷。二年進《恢復河湟賦》,屢次上書蔡京,多干謁之詞。大觀中居杭州。政和四年,以祠部員外郎假守秀州。宣和六年后,蹤跡不可考。有《東堂集》。今存詞204首,在兩宋浙江詞人中名列第五,僅次于吳文英(341首)、張炎(302首)、吳潛(256首)和陳允平(209首)。
與舒亶類似,毛滂也是一個品節有虧而文采出眾的人物。詩、文、詞俱佳,詞名尤盛。有意思的是,“其詩有風發泉涌之致,頗為豪放不羈,文亦大氣盤礴,汪洋恣肆,與李廌足以對壘,在北宋之末,要足以自成一家”①,而其詞則亦與秦觀為近。蓋其詞體觀念使然耳。
毛滂存詞數量豐富,取材也較廣泛,內容涉及祝頌、詠物、交游、節序、寫景、艷情、閑適、閑愁、羈旅、故事等等,且每得佳作,饒有情韻,婉麗可誦。試舉例略為說明。
先來看他的艷情詞。在東堂詞中,《惜分飛·富陽僧舍作別語,贈妓瓊芳》一闋,傳誦最廣,是詞史上的名篇。詞云:
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短雨殘云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據周煇《清波雜志》卷九記載,“元祐間,罷杭州法曹,至富陽,所作贈別也。因是受知東坡。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何酷似少游也。”蘇軾與滂父維瞻交好,識滂于少年,曾以“文章典麗可備著述”舉薦于朝。但正如周煇所言,此詞有傳情婉曲、含蓄不盡之妙,逼似秦觀的同類作品。上片化用前人詞句,用比興象征手法,寫臨別時對方的悲愁情態。下片則寫詞人于深山僧舍思念對方,纏綿執著的癡情借助奇幻的想象,表現得深摯動人。“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已成言情名句。筆者以為,言情之作能成名篇,當在所言之情真摯深刻,情到深處,往往便有妙思佳句。毛滂晚年重經富陽,追念往事,又寫了一首《菩薩蠻》,詞云:“春潮曾送離魂去,春山曾見傷離處。老去不堪愁,憑闌看水流。東風留不住,一夜檐前雨。明日覓春痕,紅疏桃杏村。”可見詞人年輕時的這段戀情是相當深摯的。
東堂詞中太多祝頌之作,更讓人生厭的是,有不少諛頌蔡京之作。不過,荊榛蔽芾,亦產蘭蕙。像《攤破浣溪沙·天雨新晴,孫使君宴客雙石堂,遣官奴試小龍茶》,雖為交際場中的應酬祝頌之詞,卻寫得光風霽月,清新飄逸。詞云:
日照門前千萬峰,晴飆先掃凍云空。誰作素濤翻玉手?小團龍。定國精明過少壯,次公煩碎本雍容。聽訟陰中苔自綠,舞衣紅。
詞序中的“孫使君”名孫賁,字公素,時知衢州。開篇二句寫風過云散、陽光燦爛、群峰崢嶸之景,氣勢磅礴,境界高遠,讀之使人心胸開張,也為全篇定下雄麗而清朗的格調。緊接著寫孫賁命人沖泡名茶小團龍盛情待客的情景,歡愉生動。下片是對主人的夸贊。作者借用于定國、蓋寬饒兩位賢能風雅的漢代名臣來與孫賁類比,稱頌孫賁不但才能出眾,而且風流儒雅。末二句寫孫賁政事清明、甚少訟事,故庭生青苔,公余則以歌舞遣興娛賓。相傳西周時召公巡行鄉邑,聽訟于甘棠樹下,后世遂有“棠陰”的典故,“聽訟陰中”之“陰”即本于此。但詞人在這里化虛為實,言孫賁治郡有方,民無爭訟,故草生階庭。同時,“苔綠”又與下文“衣紅”相對,虛實結合,色澤明麗,雍容風流,清朗宜人,瀟灑醉人。周篤文、王玉麟二先生說此詞“起得高闊,結得清朗,筆致飄逸圓潤,雖為應酬之作,卻無塵俗氣息”①,所評甚是。
再看一首節序詞,調寄《臨江仙》。詞云:
聞道長安燈夜好,雕輪寶馬如云。蓬萊清淺對觚棱。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誰見江南憔悴客,端憂懶步芳塵。小屏風畔冷香凝。酒濃春入夢,窗破月尋人。
此詞題為“都城元夕”,上片寫都城元宵的熱鬧繁華景象,“玉皇”二句概括得氣度恢宏,凝練精警。下片寫詞人失意落寞的處境和心緒。元宵是宋朝三大節日之首,其繁華和熱鬧可以想見;但詞人身在都城,卻懶得出去賞玩,足見其情緒之低落。開篇的“聞說”已揭示在先,這里的“誰見”又強調在后,“憔悴”、“端憂”和“懶”則是坦陳了。“小屏風”一句,進一步細寫自己住所的冷清孤寂。此種情形,端的如朱自清先生名文《荷塘月色》所云:“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倘如此結束,便庸常無奇了。此詞能成佳作,主要得力于末二句。一個人孤獨凄清,只能借幾杯悶酒催入夢鄉,在短暫的夢境里尋求片刻的慰藉;似乎只有月亮還記得這里住著一個落魄的游子,它穿過殘破的窗戶,挪移著照在床前。這是典型的以樂景寫哀情,難怪柯寓匏要感嘆:“真詞家佳境也。”②此外,《玉樓春·立春日》也是一首狀景細膩貼切、格調清雅灑脫的節序詞。
寫景詞里的佳作也不少,可以《燭影搖紅·松窗午夢初覺》、《感皇恩·鎮江待閘》和《阮郎歸》(雨余煙草弄春柔)為代表。且看《燭影搖紅》一闋:
一畝清陰,半天瀟灑松窗午。床頭秋色小屏山,碧帳垂煙縷。枕畔風搖綠戶。喚人醒、不教夢去。可憐恰到,瘦石寒泉,冷云幽處。
《欽定四庫全書總目》以為毛滂詞“情韻特勝”,先著《詞法輯評》卷一以為其詞“清超絕俗”,陳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則以為“毛澤民詞,意境不深,間有雅調”。這首詞可資證明。夏日炎炎,詞人高臥松窗之下,清涼愜意,情由境生,詞從心發。上片寫景,“清”、“瀟灑”二語已露喜悅之色,“垂煙縷”一語更是幻境之浮想。如此佳處,正宜睡夢。果然,下片言情,便借清夢,手法自然又高妙。更妙的是不寫夢境,而寫風搖綠戶喚人醒來時,其人方到“瘦石寒泉,冷云”之最美好的“幽處”!如此制作,只能用“韻”、“清”、“雅”三字來概括了。
《感皇恩·鎮江待閘》與《燭影搖紅》在風格上有類似之處,尤其是上片的寫景:“綠水小河亭,朱闌碧甃。江月娟娟上高柳。畫樓縹緲,盡掛窗紗簾繡。月明知我意,來相就。”而“明月”二句,顯然與上引《臨江仙》“窗破月尋人”,頗可類比。
閑適之作可以《浣溪沙·泛舟》為代表。詞云:“銀字笙簫小小童,梁洲吹過柳橋風。阿誰勸我玉杯空?小醉徑須眠錦瑟,夜歸不用照紗籠。畫船簾卷月明中。”輕捷明快,酣暢放曠,有春風得意之趣。結句“畫船”二結句尤為峻潔,已成傳誦眾口的名句。
順便指出,以上四首詞,在意境的營造,尤其是句法上的“靈活”變化,似乎給稍晚的呂本中不少啟發,并在后來的楊萬里那里得到更多演示。
閑愁之作可以《玉樓春·立春日》為例。詞云:“小園半夜東風轉,吹皺冰池云母面。曉披閶闔見朝陽,知向碧階添幾線。小煙弄柳晴先暖,殘雪禁梅香尚淺。殷勤洗拂舊東君,多少韶華聊借看。”上片首二句化用前人而清新活潑,下片首二句賦物平常而體察敏感、細微,都頗耐人咀嚼。
《玉樓春·至盱眙作》則可為羈旅詞的代表作。茲錄如下:
長安回首空云霧,春夢覺來無覓處。冷煙寒雨又黃昏,數盡一堤楊柳樹。楚山照眼青無數,淮口潮生催曉渡。西風吹面立蒼茫,欲寄此情無雁去。
盱眙,縣名,今屬江蘇,位于洪澤湖西南淮河口上。從詞序和首句看,本篇當作于東歸途中;味詞意,可能是作者晚年仕途偃蹇時的作品。詞中充滿凄清、匆促、渺茫、無助之感,很能感動人。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東堂詞中有一組《調笑》聯章詞,大約作于元祐中后期游汴京之時,分詠八個美女故事,由八首《調笑》加二首《破子》構成,形式完整,是研究宋代戲曲尤其是“調笑轉踏”的寶貴資料。
第三位是陳克。
陳克(1081—?),字子高,自號赤城居士,臺州臨海人,后僑寓金陵。紹興四年,呂祉帥建康,辟為都督府準備差遣,敕令所刪定官。與建康通判吳若一起,撰《東南防守便利》三卷,略謂“立國東南,當聯絡淮甸荊蜀之勢”,呂祉上奏朝廷,惜不用。紹興七年六月,隨呂祉去淮西廬州(今安徽合肥)撫軍。八月酈瓊叛宋降劉豫,呂祉遇害。陳克坐是被送吏部,責遠小監當。御史石公揆論克每為夸大無稽之語,呂祉信之,置之幕中,凡祉失軍情者,皆克所為,故有是命。后以光祿寺丞致仕。或謂克死于兵變,為國捐軀。果如是,則陳克乃兩宋之交唯一為國捐軀的著名詞家。陳克詩詞俱工,其詞尤為世所重。有《天臺集》,已佚。趙萬里輯《赤城詞》一卷。朱德才《增訂注釋全宋詞》錄其詞55首。
陳克的詞,頗受前人好評。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謂其“詩多情致,詞尤工”,卷二十一又謂“詞格頗高,晏、周之流亞也”。清人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則認為其詞“格韻絕高”,“以方美成,則又擬于不倫。其溫、韋高弟乎?比溫則薄,比韋則悍,故當出入二氏之門”。此前明人楊慎《詞品》卷四亦謂其詞“甚工致流麗”。清人陳廷焯《云韶集》卷四亦云“子高詞規模五代,而能得其神髓”,《白雨齋詞話》卷一又云“陳子高詞婉麗閑雅,暗合溫、韋之旨”,且以為“晁無咎、毛澤民、萬俟雅言等遠不逮也”。而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八《文學》四干脆稱其詞“皆清綺婉約,直接《花間》,在北宋諸家中,可與永叔、子野抗行一代”,至云“吾浙稱此事者,莫之先矣”。可見前人對陳克的評價基本一致,即認為其詞深得《花間》和北宋婉約詞的神韻。
事實正是如此。赤城詞中最為傳誦的作品,大多是承接《花間》、晏歐而來的婉麗篇章。先來看他這首最為著名的《菩薩蠻》:
綠蕪墻繞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階飛,烘簾自在垂。玉鉤雙語燕,寶甃楊花轉。幾處簸錢聲,綠窗春睡輕。
此詞寫少婦綠窗春睡,題材平常,卻深得歷代詞家好評,個中原因在于造境的深細靈動。深細源自景物的靜謐幽深和閨婦由春思而生的敏感,靈動則主要源自寫作上的以動襯靜和閨思的點到即止。上片寫庭院之幽靜,以綠蕪、苔繞、日淡、蕉卷、蝶飛、簾垂等悄無聲息但又自在活動的物態,進行烘托,更顯幽靜。下片寫閨房之幽靜,除繼續以“楊花轉”這個無聲的物態進行烘托外,主要是以“雙語燕”、“簸錢聲”兩個聲響來反襯。閨婦春思睡淺,幽靜正宜;而動自生發,春睡乃輕。不過,究其實,春思才是睡輕的根本原因;否則,縱有幾聲燕子的呢喃,銅錢的叮當,也不會驚擾沉睡之人。末句只言“春睡輕”,寫閨婦似睡非睡、朦朦朧朧,點到為止,既將兩層意思都概括進來,又委曲帶過,顯得十分輕靈,引人綺思,“殊覺其香蒨”①。
如果說這首《菩薩蠻》還比較含蓄,更多北宋風味;那么,下面這首《謁金門》就是典型的《花間》情調了。詞云:
愁脈脈,目斷江南江北。煙樹重重芳信隔,小樓山幾尺。細草孤云斜日,一向弄晴天色。簾外落花飛不得,東風無氣力。
詞寫閨婦于暮春時節因登樓遠望,而煙樹重遮,小山阻隔,無法縱覽江南江北,所見惟有近前的細草、孤云、斜日和落花,內心于是更加寂寞愁苦。雨過天晴,風和日麗,只能徒增煩惱而已。開篇“愁脈脈”一語,是全詞的統領和主旨,它既是登高望遠的起因,更是期待無望的結果。愁怨、迷茫、柔弱的格調,自與《花間》連續;而詞中白描的手法,深長的情感,曉暢的語言,又頗似孫光憲。此外,全詞除首句外,通篇皆以含情之景語進行烘托,亦顯然是《花間》的遺風余響。陳克身當兩宋之交,目睹時艱,歷經國難和個人挫折,或許因為這些原因,他才在晚唐五代詞人那里找到共鳴,并有意效仿。
下面這首《浣溪沙》也深受讀者喜愛。詞云:
窗紙幽幽不肯明。寒更忍作斷腸聲。背人殘燭卻多情。合下心期唯有夢,如今魂夢也無憑。幾行閑淚莫縱橫。
這首閨情詞,比起前兩闋,感情更顯深摯熱烈,表達也更流暢。上片寫寒夜難眠,主人公暗自傷神;下片寫相思無望,終至熱淚縱橫。“合下”二句,凄苦不忍卒讀。
作者表現閨情的技巧是非常高明的。有時,甚至全憑意象來顯示。且看《豆葉黃》:
秋千人散小庭空,麝冷燈昏愁殺儂。獨有閑階兩袖風。月朧朧,一樹梨花細雨中。
白天時有伙伴嬉戲,尚能暫緩思念的痛苦;一俟人散庭空,夜晚降臨,愁如之何!惟有長久的佇立,直到“燈昏”,直到“月朧朧”,直到“細雨”無聲地落下。庭院和夜晚雖然還是那么美,但由于女主人公深受相思的煎熬,于是美景也變得凄清迷茫了。末句細雨中的梨花那清麗的形象,分明就是沉浸在無邊思念中的這位女子了。
以上幾首是閨情詞,再來看艷情詞。冶游是《花間集》的常見題材,赤城詞亦如此。這類詞中最有影響的是下面這首《菩薩蠻》:
赤闌橋盡香街直,籠街細柳嬌無力。金碧上青空,花晴簾影紅。黃衫飛白馬,日日青樓下。醉眼不逢人,午香吹暗塵。
此詞上片寫繁華艷麗的長街景象,下片寫貴公子騎馬狎妓及其驕橫姿態。題材艷俗,而表達蘊藉風流。末二句寫貴游公子驕橫情形,暗用李白《古風》“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詩意,對其進行諷刺,又使其與一般的艷情詞區別開來,反映出作者高于一般艷情詞人的地方。
通讀陳克現存詞作,可以發現作者的用情極為深摯,使得他的艷情詞少了輕浮浪蕩習氣,而多了幾分對女性的尊重和關心。如《清平樂·懷人》:“枕邊清血,夢好離腸切!笑倚柳條同挽結,滿眼河橋煙月。鶯啼新曉璁瓏,羅窗寂寞春空。只許夢魂相近,此生枉是相逢。”作者還有另一首題作“秋夜懷人”的《臨江仙》,從具體內容看,與《清平樂》所懷恐系同一人,是作者偶然相識的一位女子。其情若用作者另一首懷人詞《鷓鴣天》中的句子來表達,便是:“赤欄干外梨花雨,還是去年寒食心。”
由于作者經歷了靖康之難,目睹了戰亂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并積極投身抗戰事業,所以陳克的詞也表現出對國家前途和個人命運的關注和憂慮。比如《臨江仙》寫金兵南侵的殘酷現實和詞人飽受喪亂的凄苦心情:
四海十年兵不解,胡塵直到江城。歲華銷盡客心驚。疏髯渾似雪,衰涕欲生冰。送老齏鹽何處是,我緣應在吳興。故人相望若為情。別愁深夜雨,孤影小窗燈。
此詞自建康寄湖州友人,蓋作于紹興四年(1134)。自宣和七年(1125)金兵侵宋,已屆十年。時金兵攻滁州,逼迫建康。陳克寫此詞時已53歲,進不能兼濟天下,退又實在割舍不下,此詞表達的正是這種矛盾、痛苦的心情。上片首二句點明形勢,飽含憤怒與譴責;次三句寫光陰虛度,不能報效國家的悲涼。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自尋歸宿。下片首二句抒發的即是退隱情懷。只是身易退而情難抑,下片末三句乃懸想退隱后的孤愁寂寞處境。全詞吞吐掩抑,低徊往復,承接嚴密,形象突出,耐人咀嚼,允稱佳作。
有時,陳克甚至直接表現底層人民的辛勞。如《虞美人·張宰祈雨有感》詞云:
踏車不用青裙女,日夜歌聲苦。風流墨綬強躋攀,喚起潛蛟飛舞、破天慳。公庭休更重門掩,細聽催詩點。一尊已詠北窗風,臥看雪兒纖手、剝蓮蓬。
雖是應酬之作,但客觀上反映了老百姓生計的艱難,并在兩種不同生活的對比中得到強化。從這類詞作中,不難看出作者對國計民生的深切關注。這也是陳克區別于一般婉約詞家的高卓之處。
第四位是呂本中。呂本中(1084—1145),初名大中,字居仁,號紫微。祖籍壽州(今安徽壽縣),后居開封(今屬河南),南渡后家婺州(今金華),本書遂目為浙江詞家。曾祖呂公著、父呂好問俱為名臣。本中少從理學家楊時、游酢、尹焞游,以公著遺表恩授承務郎。元符中,為濟陰主簿、秦州士曹參軍,辟大名府帥司干官。宣和六年,除樞密院編修官。靖康初,遷職方員外郎,直秘閣,主管崇道觀。紹興六年(1136),特賜進士出身,擢起居舍人兼權中書舍人。七年,主管太平觀,召為太常少卿。上奏陳恢復事業,主張練兵謀帥,增師守淮甸,使江南先有不可動之勢,然后伺機出擊。八年,遷中書舍人,兼侍講,兼權直學士院。因忤秦檜,且與趙鼎友善,檜諷御史劾罷之,提舉太平觀。紹興十五年,卒于上饒,年六十二,謚文清,學者稱東萊先生。史稱其才猷可以經邦,風節可以厲世。本中為江西派詩人,詩法出黃庭堅。嘗作《江西詩社宗派圖》,列陳師道以下二十五人,且以己殿其末。其《紫微詩話》、《童蒙訓》論詩之語,皆有精詣。《東萊詩集》有乾道二年曾幾后序、慶元二年陸游序,可見其詩學淵源。亦善作詞,近人趙萬里《校輯宋金元人詞》輯有《紫微詞》一卷,《全宋詞》據以錄其詞27首。
呂本中所作,多為令詞,主要內容是離愁別緒、春花秋月,故其主導和主體風格,仍是花間和宋初的余波,但受其詩學觀和時代精神的影響,較花間、宋初更為清新峻潔。且以下面這首《采桑子》為例: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此詞上下片分別借月之“普照”和“圓缺”兩大特征,正反設喻。上片言對方不似明月能處處隨人,常相陪伴;下片言對方又如明月,短暫的團圓之后依然是漫長的分離。兩個比喻看似矛盾,實則相反相成,對立統一,從不同角度寫盡女主人公因離別難逢而思極生恨的纏綿戀情。全詞構思新巧,結構單純,語淺情深,極具民歌韻味;而重疊、復沓和對比手法的運用,使之更富有回環往復的音韻美。新巧的構思,單純的結構,清淺的語言,也使詞作具有了一般閨情詞所沒有的清峻、活脫。
與《采桑子》主題、風格都比較接近的還有《踏莎行》梅詞,詞曰: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惱人風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記得去年,探梅時節。老來舊事無人說。為誰醉倒為誰醒,到今猶恨輕離別。
此闋借詠梅懷人,同樣以巧思見長,但傳情更為含蓄潛藏。上片首三句言梅雪相映,景致奇絕;后二句筆鋒一轉,寫主人公見梅而生惱,撩起無限心事,且言有明月作證,設下伏筆。下片方告知梅之惱人的緣由。原來是去年梅綻時節,曾與那人一同月下賞梅。美好總是短暫的。多少年過去了,心里珍藏著的那份記憶,向誰訴說?只能時常借酒澆愁,悔恨當初就那么輕率地離別了。詞中的梅花只是一個線索,一個寄托,言情才是本篇的主旨。主人公則可男可女,不必固執;但從用語和行事看,似乎更像是男子。
這樣的例子還有不少。比如《減字木蘭花》:
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樹下。此夜江邊,月暗長堤柳暗船。故人何處?帶我離愁江外去。來歲花前,又是今年憶去年。
上片追敘去年某夜分別情景,江邊渡頭,月明花樹,彼此同醉,黯然神傷。下片前二句緊承故人乘船遠行而來,寫自己江邊佇望,思念追隨而去。末二句是全詞的畫龍點睛之筆。追憶之持久不衰,感情之堅貞不渝,由此獲得集中而充分的表現。所言可能是愛情,但更像是友情。至情之語每能生哲思而有多解,同樣不必拘一。
此外像《采桑子》(亂紅夭綠風吹盡)、《清平樂》(故人何處)、《生查子》(殘春霧雨余)、《浪淘沙》(柳色過疏籬)、《清平樂》(柳塘新漲)等闋,皆風情旖旎不減花間,而工穩清潤則有過之。
說罷私情,再言公心。下面這首《南歌子》是紫微詞里最有時代精神的名篇。詞云:
驛路侵斜月,溪橋度曉霜。短籬殘菊一枝黃,正是亂山深處、過重陽。旅枕元無夢,寒更每自長。只言江左好風光,不道中原歸思、轉凄涼。
這是作者靖康之亂后流寓江南時所作,故所寫雖是羈旅之思,卻滿含著家國身世之感,成為時代的悲音。上片寫旅途所見。首二句乃早行情景,使讀者聯想起溫庭筠《商山早行》詩中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而題旨亦如溫詩開篇所言,乃“客行悲故鄉”也。只是呂詞所悲故鄉又是故國,是淪于敵國而無法回去的地方,故題旨更為重大深遠。“短籬”二句,點明已是重陽時節。重陽是把酒賞菊、登高望遠、思念故鄉和親朋的日子,而自己只能在亂山深處的旅途中度過,其情之哀可想而知。下片即寫其旅思之哀痛。首二句實為互文。旅人無眠,故覺寒夜漫長;而漫漫寒夜,亦易攪破旅人淺睡。但這只是問題的表面。究其根由,乃在故土淪喪,流徙江南。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末二句終于忍不住將此種深悲隱痛吐露出來,而在表達上又添一層曲折。江南風光美好,歷來為生長北方的人所向往。現在詞人身在江南,卻感受不到喜悅。因為中原淪陷,故土難歸,江南再美,終究不是自己的家園。一念及不能回去的中原故土,凄涼便襲上心頭。“只言”是公認,“不道”才是衷情,抑揚之際層遞生焉;幾重曲折之后,題旨于卒章得到凸顯。
這樣的深悲隱痛,時時咬噬著作者的心靈,滲透出縷縷殷紅。《漁家傲》由眼前牡丹,“記得舊時清夜短,洛陽芳訊時相伴”,深感“新來衰病無人管”。《虞美人》寫“春風也到江南路”,江南也有牡丹,但面對眼前的牡丹,詞人卻“心情不似少年時”,因為他念念不忘的仍是姚黃,“舊時風味老難忘”。這些詞作,已走向沉郁和凝重了。
《滿江紅》(東里先生)一闋,是紫薇詞中唯一一首長調,表面上是謳歌寄跡水濱林下、超凡脫俗的隱士,實則夫子自道,最能反映呂本中的精神世界。詞云:
東里先生,家何在、山陰溪曲。對一川平野,數間茅屋。昨夜岡頭新雨過,門前流水清如玉。抱小橋、回合柳參天,搖新綠。疏籬下,叢叢菊。虛檐外,蕭蕭竹。嘆古今得失,是非榮辱。須信人生歸去好,世間萬事何時足。問此春、春醞酒何如?今朝熟。
上片寫東里先生的居住環境,清幽宜人;下片主要寫東里先生脫俗的胸襟,引人效慕。“嘆”和“須信”四句,就是作者由衷的感喟和企羨。全詞清潤渾成,洵為隱逸詞中的佳制。這首詞在當時就產生不小影響,直至宋末,陳著仍有和作。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一即云:“《滿江紅》一詞,呂居仁所作也。余性樂閑退,一丘一壑,蓋將老焉。……每一歌之,未嘗不擊節也。”明人楊慎《詞品》卷二談及此詞,亦云:“每獨行吟歌之,不惟有隱士出塵之想,兼如仙客御風之游矣。”清人黃蘇《蓼園詞選》評此詞曰:“寫村居樂趣,骨秀神清,玲瓏高韻,由其天機勝也。朗吟一過,覺陶淵明《歸去來辭》后,有此杰作。”
當然,《滿江紅》畢竟是紫薇詞中的別調,呂本中的絕大多數詞,誠如王灼《碧雞漫志》卷二所云,“佳處亦各如其詩”。或如曾季貍《艇齋詩話》所云,“皆精絕”,“渾然天成,不減唐《花間》之作”。或如清人王奕清《歷代詞話》卷七引《嘯翁詞評》所云,“乃工穩清潤至此”。總之,呂本中雖然存詞不多,但幾乎首首可詠,藝術質量非常穩定,自成一家。而其巧思妙語,對后來的楊萬里有不小影響,故其詞史地位也很重要。
接著討論呂渭老。
呂渭老,生卒年不詳,一作濱老,字圣求,嘉興人。徽宗宣和末,以詩詞聞名。南宋人趙師?稱其詩詞“諷詠中率寓愛君憂國意,不但弄筆墨清新俊逸而已。其憂國詩云:‘憂國憂身到白頭,此生風雨一沙鷗。’又云:‘尚喜山河歸帝子,可憐麋鹿入王宮。’”又《痛傷》詩云:“塵斷征車杳,云低虜帳深。古今那有此,天地亦何心。”《釋憤》詩云:“未湔嵇紹血,誰發諫臣章。”可知渭老經歷了靖康之難,故詩中多激憤之語。這些詩句,誠如趙師?《圣求詞序》所云:“赤心皆□,詩史氣象。”其集中紀年之作,有壬寅(宣和四年,即1122年)所作《水調歌頭》。又有甲子(紹興十四年,即1144年)所作《謁金門·甲子年同寅伯題于壁》,詞中有“人已老”、“白發滿頭愁已到”之語,可知其年歲當與張元干、陳與義、鄧肅等人相近。呂渭老尤以詞著稱,有《圣求詞》,共存詞134首,《全宋詞》據以錄入。
在宋代浙江婉約詞人中,呂渭老是存詞較多的一位。就取材而言,仍以閨情和艷情為主,兩類作品即占去近57%的份額。接著是閑愁詞,也有14首之多。與陳克、呂本中等人以創作令詞為主不同,呂渭老兼擅短調和長調。短調秀逸清新,佳者清麗多情,較多地保存了晚唐和北宋前期令詞的風格。由于注重煉句煉字,繪景言情之佳句或有晚唐絕句風味。南渡之際所制短調,亦偶有感慨橫生之作。長調則深曲婉麗、精工富艷,與秦觀、周邦彥、柳永的同類創作比較接近。總體看,佳制多在短調。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筆者將其置于婉約派陣營。
短章佳作有《思佳客》(微點胭脂暈淚痕)、《小重山》(半夜燈殘鼠上檠)、《南歌子》(策杖穿荒圃)、《江城子》(“曉參垂戶宿酲醒”及“聞君見影已堪憐”二闋)、《眼兒媚》(曉釵催鬢語南風)、《撲蝴蝶近》(分釵綰髻)、《一絡索》(蟬帶殘聲移別樹)、《思佳客》(薄薄山云欲濕花)、《浪淘沙》(涼露洗秋空)、《思佳客》(夢里相逢不記時)、《卜算子》(一日抵三秋)、《豆葉黃》(芰荷香外一聲蟬)、《惜分釵》(春將半)、《青玉案》(一尊聊對西風醉)、《好事近》(飛雪過江來)等。長調則有《薄幸》(青樓春晚)、《望海潮》(側寒斜雨)、《選冠子》二闋、《醉蓬萊》(任落梅鋪綴)、《江城子慢》(新枝媚斜日)、《百宜嬌》(隙月垂篦)、《鼓笛慢》(拍肩笑別洪崖)、《西江月慢》(春風淡淡)數闋。
茲擇其典型而味之。短調言情之作,且先來看這首《小重山》:
半夜燈殘鼠上檠。上窗風動竹,月微明。夢魂偏記水西亭。瑯玕碧,花影弄蜻蜓。千里暮云平。南樓催上燭,晚來晴。酒闌人散斗西傾。天如水,團扇撲流螢。
此詞小序曰“七夕病中”,陳廷焯《別調集》卷二說“病中況味,寫來逼真”。其實,生病只是由頭,并不是要表現的內容。筆者以為,此詞的成功之處,在于它追憶了一段令人心馳神往的愛情故事,其間的美妙并不是情節的曲折動人,而在于采用點染手法,以情布景,以景述情,步步推進,至篇終方拍題。既敘說含蓄,又景色幽美。七夕是有情人相會的日子,而詞人卻流寓他方,且在病中。病因是否就是離愁不得而知,但離愁確實可以加劇病情。全詞雖由病起,竟無一字及病。上片回憶初見那人時情景,但僅有“夢魂”一句,其余全是環境描寫。首句言深夜無眠,孤寂凄清。“燈殘”既強調深夜,又暗示未眠。“鼠上檠”,既寫旅舍粗陋,又暗示人物陷入深思,悄無聲息。“上窗”二句言窗外風搖竹動,月色朦朧。這樣的情境,最易、最宜引發對情事的回憶。果然,“夢魂偏記”的仍是水西亭畔那個明媚的黃昏。夕陽返照,翠竹森森,花草搖曳,蜻蜓飛舞,參加晚宴的客人們陸續來到,在亭畔游賞,雖然作者沒有明說,但我們知道那人必在其中。下片緊承上片而來,寫天色漸晚,燈燭初上,夏夜晴朗宜人,似乎正為眼前這場晚宴而設。“千里”以下四句,寫晚宴開張,友朋歡聚,深夜方散。我們以為作者會像李商隱《無題》詩那樣,要借晚宴讓兩個人“心有靈犀一點通”,誰知詞人竟只用“酒闌”一句,便將宴會一筆帶過。“天如水,團扇撲流螢”,原來故事要等散席后才真正開始。整首詞,寫整個愛情故事,實際上只有最后一句,而且還是借用的!讀完全詞,我們才明白,詞人所寫,就是當初的相見和相識。手法非常含蓄,點到即止。“千里”句用王維《觀獵》詩,如同己出,狀晚景境界高遠,氣象不凡,也暗示人物開朗的心胸。末二句方將席間遇見并鐘情的女子托出,以特寫鏡頭凸顯其活潑可愛的姿態。“天如水”句高闊,與“千里”句呼應,寫得遇美女時的喜悅,末句用杜牧詩句寫女子的天真活潑,惹人憐愛。全詞看似淺近簡潔,其實構思精巧,剪裁講究,虛實動靜結合,以敘述和描寫實現抒情的目的,實為言情的上乘之作。
再看一首《惜分釵》:
春將半,鶯聲亂,柳絲拂馬花迎面。小堂風,暮樓鐘。草色連云,暝色連空。重重!秋千畔,何人見,寶釵斜照春妝淺。酒霞紅,與誰同。試問別來,近日情悰。忡忡!
《惜分釵》一調僅見于《圣求詞》,共兩闋,當是呂渭老的自度曲,茲取其一。詞調韻腳繁密,節奏緊促,而流走自如,韻律諧美。“重重”、“忡忡”二疊音,既可足韻,又能切意,尤為精彩。楊慎《詞品》卷五、卓人月《古今詞統》卷九、潘游龍《古今詩余醉》卷四,都曾給予好評。呂詞的當行本色由此可見一斑。就詞意看,此詞所寫也是一段難以忘懷的艷情。上片寫如今的相思落寞情懷。仲春時節,鶯歌燕舞,花遮柳護,正是冶游天氣,可馬背上的主人公卻無心游玩,只是信馬由韁,一任春光流逝,直到晚風乍起,暮鐘敲響。舉目遠望,草色無邊,暝色四垂,重重疊疊,令人更加郁悶。上片寫出了一種濃稠的春愁,但并未指示其緣由,讀者也許以為只是一般的傷春情緒。其實不然。看完下片,讀者便可知道,春愁實由懷人而起;所懷之人,乃一美麗風流的女子。“秋千”三句,寫女子春日秋千嬉戲,淡施粉黛。此為初見。“酒霞”二句,寫女子酒后面若桃花,嬌艷動人。此為深交。而就人物刻畫看,前者寫冶容,后者寫艷態。如此美麗風流的女子,詞人自然欲長相廝守了;一旦別離,傷如之何!“試問”三句即以設問句式,寫離愁別緒擾人日盛,不能安寧。此詞影響深遠。《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八《圣求詞》條即以為陸游“《釵頭鳳》詞,實因《惜分釵》舊調而變平仄相間為仄韻相間耳”。
《圣求詞》善于言情,而動人篇章多為相思懷人之作,是追憶而非直陳。下面這首《思佳客》也是一首極沉摯委曲之章。詞云:
夢里相逢不記時,斷腸多在杏花西。微開笑語兜鞋急,遠有燈光掠鬢遲。辭永夜,失深期,一枝黃菊對傷悲。夜涼窗外聞裁剪,應熨沉香制舞衣。
此詞最令人過目不忘之處,在于細節和動作的描寫。上片首二句言為伊魂牽夢繞,三四句寫女子活潑可愛的姿態,實乃相思之緣由。“微開”二句是互文,寫詞人遠遠看見、聽見女子一邊和人說笑一邊著急地彎腰拔鞋,直起腰來又用手指理一理鬢發的情形,敏銳地捕捉到最富女性韻味的生活細節并用非常精當的語言表達出來,給人以鮮明而深刻的印象。這是寫女子的嬌美,下片則寫女子的才藝和辛勞。首三句交代與戀人的分別,進一步形容其痛苦。末二句則以女子燈下裁制舞衣,側面表現女子的才藝和生活的艱辛,讓人倍覺溫暖和深摯,頗有古樂府的情味,顯得格調高古。清人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二評此詞曰:“調高韻渾,不易得也。‘兜鞋’句尤妙。”基本道出了此詞的特點。
呂渭老的情詞,并不將情事的敘述作為重點,它們最想表現的是別后深深的思念。至于所懷之人,往往僅用三言兩語,至于片言只語,便將其最令人不能忘懷的美好勾勒出來。上舉三闋都有此特點。有時,甚至并無一語涉及所懷之人,但相思之情照樣讓人感動。如《一落索》云:
蟬帶殘聲移別樹。晚涼房戶。秋風有意染黃花,下幾點、凄涼雨。渺渺雙鴻飛去。亂云深處。一山紅葉為誰愁,供不盡、相思句。
此詞寓情景中,以景傳情,末句的“相思”方透露出題旨。句句是景語,又句句是在寫情,環環催逼,令人抑郁難當。用“一山紅葉”為愁著色,意象鮮明而意蘊深沉。蓋“紅”乃秋魂,是不滅的熱情的象征。故陳廷焯《別調集》卷二評曰:“凄緊!”
《卜算子》也同樣是直訴相思之情的佳作,詞云:
一日抵三秋,半月如千歲。自夏經秋到雪飛,一向都無計。續續說相思,不盡無窮意。若寫幽懷一段愁,應用天為紙。
此詞既有一般呂詞情意深切的共性,又自具特色。這就是明白曉暢,語意淺近,而謀篇精巧。上下片詞意相連,一氣呵成。尤其是末二句的夸張,非常新鮮,又因為有了前面的傾訴而顯得十分自然,具有民歌特色,反映出作者多方面的藝術素養。
受其一貫風格影響,呂渭老寫親情,也一往情深,令人沉醉。如《青玉案》云:
一尊聊對西風醉,況九日、明朝是。曾與茱萸論子細。江天虛曠,暮林橫遠,人隔銀河水。碧云漸展天無際,吹不斷、黃昏淚。若作歡期須早計。如何得似,鬢邊新菊,雙結黃金蕊。
細讀圣求詞,深感其情感投入的真切深摯,藝術追求的精巧自然,組運鍛煉,情景交融,佳句迭出。而詞中凄美的風景,傷感的情調,迷茫的思緒,精麗的語言,每有晚唐絕句滋味。如《南歌子》詞云:
策杖穿荒圃,登臨笑晚風。無窮秋色蔽晴空,遙見夕陽江上、卷飛蓬。雁過菰蒲遠,山遙夢寐通。一林楓葉墮愁紅。歸去暮煙深處、聽疏鐘。
又如《南鄉子》:
小雨阻行舟,人在煙林古渡頭。欲挈一尊相就醉,無由,誰見橫波入鬢流?百計不遲留,明月他時獨上樓。水盡又山山又水,溫柔,占斷江南萬斛愁。
此詞完全可以緊縮成一首五言絕句:“小雨阻行舟,煙林古渡頭。無由相就醉,明月獨登樓。”當然,呂詞中的傷感和愁思,除詞家個人因素外,也有時代氣候的浸潤之功在內。
至于精工微妙、妥貼自然的佳句,則比比皆是。如《思佳客》:“江上何人一笛橫,倚樓吹得月華生。”《南歌子》:“遠色連朱閣,寒鴉噪夕陽。小爐溫手酌鵝黃。掩亂一枝清影在寒窗。”《蝶戀花》:“欲訴春情春不管,風枝雨葉空撩亂。”《江城子》:“坐南亭,對疏星。螢光點點,偏向竹梢明。”《眼兒媚》:“曉釵催鬢語南風,碧澗小橋通。榆陰短短,露光炯炯,滿地花紅。”《柳梢青》:“五湖自有深期,曾指定、燈花細說。燕子巢空,秋鴻程遠,音書中絕。”《卜算子》:“要見索商量,見了還無計。心似長檠一點燈,到曉清清地。”這些句子,無論是化用還是自鑄,都讓人過目不忘,咀嚼不盡。
以上所論為《圣求詞》中的短調,而前人似乎更看重長調慢詞,以為有周、柳、少游之體態。宋人趙師?《圣求詞序》即云:“復得圣求詞集一編,婉媚深窈,視美成、耆卿伯仲耳。”明人楊慎《詞品》卷一云:“圣求在宋人不甚著名,而詞甚工。如《醉蓬萊》、《撲蝴蝶近》、《惜分釵》、《薄幸》、《選冠子》、《百宜嬌》、《豆葉黃》、《鼓笛慢》,佳處不減秦少游。”《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八亦贊同楊慎的看法。當然,也有不同意見。清人馮煦《蒿庵論詞》即云:“趙師?序呂濱老,謂其婉媚深窈,視美成、耆卿伯仲。實只其《撲蝴蝶》近之。上半在周、柳之間,其下闋已不稱。”事實上,“周詞淵源,全自柳出。……特清真有時意較含蓄,辭較精工耳。”①“屯田勝處,本近清真。”②而周、秦同樣有可以排比的理由。“秦少游自是作手,近開美成,導其先路。”“周、秦兩家皆極頓挫沉郁之妙。”③“秦之長,清以和;周之長,清以折;而同趨于麗。”④可見柳、秦、周三家都有追求清雅典麗、縝密深曲的共同蘄向,呂渭老有意向三家學作長調,故其長調往往也寫得婉媚深窈。
茲舉二曲,以供讀者吟賞。《望海潮》詞云:
側寒斜雨,微燈薄霧,匆匆過了元宵。簾影護風,盆池見日,青青柳葉柔條。碧草皺裙腰。正晝長煙暖,蜂困鶯嬌。望處凄迷,半篙綠水浸斜橋。孫郎病酒無聊。記烏絲醉語,碧玉風標。新燕又雙,蘭心漸吐,嘉期趁取花朝。心事轉迢迢。但夢隨人遠,心與山遙。誤了芳音,小窗斜日對芭蕉。
又《撲蝴蝶近》詞云:
分釵綰髻,洞府難分手。離觴短闋,啼痕冰舞袖。馬嘶霜滑,橋橫路轉,人依古柳。曉色漸分星斗。怎分剖?心兒一似,傾入離愁萬千斗。垂鞭佇立,傷心還病酒。十年夢里嬋娟,二月花中豆蔻。春風為誰依舊?
從敘事、情緒、腔調到修辭,確實都可見柳、秦、周三家的影響。
若要用呂渭老自己的詞來評價他的詞,則其所寫情感故事,不外乎《江城子》所云:“聞君見影已堪憐。短因緣,偶同筵。相見無言,分散倍依然。做夢楊花隨去也,妝閣畔,繡床前。覺來離緒意綿綿。寫蠻箋,倩誰傳?魚雁悠悠,門外水如天。欲上西樓還不忍,難著眼,望秋千。”而其總體特色,亦可用《握金釵》詞中的“弦上語,夢中人,天外信”來概括。
當然,畢竟是兩宋之交的詞人,又有過南渡的經歷,無論如何壓抑和回避,都難免憂時傷世之情。事實上,詞人的憂憤還是這樣的深廣:“飛雪過江來,船在赤欄橋側。惹報布帆無恙,著兩行親札。從今日日在南樓,鬢自此時白。一詠一觴誰共?負平生書冊。”(《好事近》)這是作者南渡后寫給友人的一首詞,胡云翼先生《宋詞選》評曰:“詞雖簡短,憂國和懺悔的心情都表達了出來。”可惜以《圣求詞》存量之豐,這樣的作品實在太少。
第六位是南宋著名女詞人朱淑真。
朱淑真,生活于南宋前期,生卒年不詳,號幽棲居士,錢塘(今杭州)人,一說海寧(今屬嘉興)人。出生仕宦之家,其父曾官于浙西。幼聰慧,喜讀書,擅丹青,通音律,工詩詞,風格幽艷。后由父母做主出嫁,嘗從其夫宦游往來于吳越、荊楚間。因與丈夫情趣不合,抑郁寡歡,每臨風對月,觸目傷懷,一寓于筆墨,故詩詞中多憂愁怨恨之語。其詩最早為南宋魏仲恭所輯,計二百余首,題曰《斷腸詩集》,且為之序。魏序稱朱淑真死后,“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傳者,百不一存”。其詞亦大多散佚,至明方單獨刻為《斷腸詞》一卷行世。《全宋詞》收其詞25首。
朱淑真為宋代屈指可數的女詩人,其詩除多寫內心苦悶外,尚有詠史、憫農之篇,成就僅略遜于李清照,而其詞的風格和成就亦與其詩相當。朱淑真的詞繼承晚唐五代詞風,又深受秦觀、歐陽修等人的影響,形成沉婉凄愴、清切明麗的風格,歷代詞論家對其詞多有褒揚之論。魏仲恭序評其詞曰:“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豈泛泛者所能及?”明人陳霆《渚山堂詞話》卷二云:“清楚流麗,有才士所不到。”陸昶《歷朝名媛詩詞》卷八云:“朱淑真,浙人,才色清麗,罕有比者。”清人陳廷焯《云韶集》卷十云:“淑真詞以情勝,凄艷芊綿,除李易安外,無出其右者。”況周頤《蕙風詞話》卷四云:“淑真清空婉約,純乎北宋。”周慶云《歷代兩浙詞人小傳》卷十三云:“淑真詞綿渺婉約,極合風人之旨。”筆者以為,《斷腸詞》是當得起這些評語的。
《斷腸詞》的內容主要由兩部分構成:其一感懷身世,吐露戀情;其二詠物寫景,寄寓幽怨。無論是直陳,還是托物,兩類詞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自傷自憐。受其不幸婚姻影響,朱淑真的詞與其詩一樣,大多浸染了或濃或淡的愁苦色調,蓋陸昶《歷朝名媛詩詞》卷八所云“由其怨懷多觸,遣語容易也”。唯其皆自肺腑間流出,造語天然,故所存25闋,篇篇可誦,佳作紛呈。茲依題材內容,敘論如下:
朱淑真的感懷言情之篇,集中表達了對愛情的追求以及愛情不能自由和長久的幽怨。這類作品幾乎篇篇俱佳,杰作頗多。
且來看朱淑真對愛情的大膽表達。《清平樂·夏日游湖》寫道: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從內容看,此詞所寫,當是與情人在湖邊的密約偷歡。在封建衛道士眼里,取材已越雷池,而“嬌癡”“睡倒人懷”具體細節的透露,就更是大膽狂悖了。可見朱淑真對愛情的渴望和勇敢的叛逆精神。詞人的感情是健康的,因為它源自對不幸婚姻的抗爭。在寫法上,此詞也非常高明而又自然。全篇“根據情節的自然發展,由湖上漫游的閑適,寫到旖旎繾綣的歡聚高潮,再由此甜蜜歡聚,寫到分離歸家后苦思眷戀、芳心無所安托的低落情緒,把情感的高低起伏,抑揚頓挫,表達得惟妙惟肖。下闋大起大落,凡人難覓仙蹤,堪為詞家絕境”①。此其一。其二,“嬌癡”二句的細節描寫典型生動。千情萬態括而有之,引人無限綺思,誠可謂風流中經史。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二將此詞與李清照《浣溪沙》進行比較后說:“易安‘眼波才動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嬌癡不怕人猜’,放誕得妙。均善于言情。”此二句使人聯想起北朝民歌《地驅樂歌》:“枕郎左臂,隨郎轉側。摩捋郎須,看郎顏色。”但朱淑真表達得更嫵媚婉曲,更具概括力。同類題材的作品還有《鵲橋仙·七夕》,寫“微涼入袂,幽歡生座,天上人間滿意”,強烈表達要與戀人“朝朝與暮暮”廝守而不是一年一度相會的愿望。
可惜在《斷腸詞》中,歡愉之詞極少,而更多相思怨別之作。請看《謁金門·春半》: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干閑倚遍,愁來天不管!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
此詞寫離愁,既率直又婉曲。仲春,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時節,詞人卻觸目傷懷,足見其多愁善感。為遣春愁,倚遍欄干,愁情反轉深烈,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詰難:“愁來天不管!”這是絕望者自我哀憐的滿腔悲憤。下片所寫,便是絕望之余的心灰意冷。風和日暖,春光美好,詞人卻無心觀賞,都白白地讓鶯燕享受了去。人竟不如鳥雀,何等酸楚!愛情也許正如“滿院落花”,逃不脫萎謝零落的悲慘命運。可即使閉戶垂簾,依然抑制不住思念之情。此詞雖短,藝術卻非常高明。一是注意煉字。“閑倚遍”之“閑”,以輕松反襯沉重,意味深長。“鶯鶯燕燕”亦非等閑筆墨,乃暗示鳥雀之成雙捉對、兩情歡洽,用以反襯自己的孤獨寂寞。末句最見功力。通篇言“愁”,愁從何來?開篇的“此情”到底指什么?又與“鶯鶯燕燕”有什么相干?詞人一直沒有道破。至篇終,讀者方才明白:“斷腸芳草遠。”原來這一切都是詞人傷離念遠的結果。“芳草遠”,用《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典故,這是因,“斷腸”則是果。“斷腸”二字綰結全篇,而“芳草遠”三字點題。通篇一氣呵成,自然渾成,感情深摯、熱烈,凄苦動人。
與《清平樂》題材內容相近,而風格更近于《謁金門》,藝術感染力也更強的,則是《江城子·賞春》:
斜風細雨作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干。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昨宵結得夢因緣。水云間,悄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展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這首詞寫失戀的哀痛。一段銘心刻骨的戀愛經歷,無休止地咬噬著詞人的心靈。本是“賞春”時節,滿心卻是離別的痛苦和無望的思念。以愁心“賞春”,自然是滿眼哀景。上片寫詞人借酒澆愁,分別時情景仍歷歷在目,倍感凄冷哀傷,賞春變成了傷春。下片記夢,使人聯想起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夢因緣”自然是美好的,但春夢既滅,則愁恨轉深,當初共枕雙棲,而今空衾孤身,哀痛之至,終于長歌當哭,發出“天易見,見伊難”的呼告。《江城子》七三四五言相間,錯落有致,婉曲多變;又以兩個三言句收拍,頓挫有力。以之來傳達哀慟、懊惱和不甘,是非常適宜的。
一如其號與集名所昭示的,《斷腸詞》乃幽棲人之斷腸語,是滿頁的凄涼與悲傷。因其真切、沉痛,這類詞作其實很難軒輊其高下,且錄數首以備覽。如《生查子》二首寫道:
寒食不多時,幾日東風惡。無緒倦尋芳,閑卻秋千索。玉減翠裙交,病怯羅衣薄。不忍卷簾看,寂寞梨花落。
年年玉鏡臺,梅蕊宮妝困。今歲未還家,怕見江南信。酒從別后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云深,人遠天涯近!
《西江月·春半》低唱:
辦取舞裙歌扇,賞春只怕春寒。卷簾無語對南山,已覺綠肥紅淺。去去惜花心懶,踏青閑步江干。恰如飛鳥倦知還。澹蕩梨花深院。
《菩薩蠻·秋》二首沉吟:
秋聲乍起梧桐落,蛩吟唧唧添蕭索。敧枕背燈眠,月和殘夢圓。起來鉤翠箔,何處寒砧作?獨倚小闌干,逼人風露寒。
山亭水榭秋方半,鳳幃寂寞無人伴。愁悶一番新,雙蛾只舊顰。起來臨繡戶,時有疏螢度。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
在朱淑真所有的閨怨詞中,傳誦最廣的是下面這首《減字木蘭花·春怨》:
獨行獨坐,獨倡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此詞題旨集中,提舉簡要,結構緊湊,字句精煉,音韻流轉又語意促迫,篇幅雖短,波瀾卻多,讀之令人黯然。首二句五個“獨”字,將詞人被孤寂和愁怨腌透的心靈刻畫無遺,是怨極沖口而出的自訴。現實生活是如此冰冷,詞人只能向虛空里尋求慰藉,上片三、四兩句即寫佇立傷神,至于感覺春寒襲人,真是怎一個“愁”字了得!現代人每言生命中有不能承受之輕,對于淑真女士而言,這不能承受之輕便是一個“情”字。本是多情女子,偏偏嫁非其偶,封建禮法又讓她無法掙脫束縛,于是只能終日獨自哀愁、以淚洗面。下片“此情誰見”一句,既承接上片的孤獨傷神,又兼指下片的以淚洗面,一語雙關,銜接巧妙而自然。最后兩句,概述與細節相結合,道盡自己孤寂愁病的痛苦生活。
再來看《斷腸詞》中的詠物、寫景之作。現存25首詞中,有詠物詞7首,桂花詞1、梅花詞2、梨花詞1、月詞1、雪詞2,代表作則是《菩薩蠻·詠梅》:
濕云不渡溪橋冷,娥寒初破東風影。溪下水聲長,一枝和月香。人憐花似舊,花不知人瘦。獨自倚闌干,夜深花正寒。
將詠梅與抒情合而為一,詠梅即自訴。花寒有人憐,人瘦獨自愁,相較之下,其人遭遇更堪悲憫。
材質影響風格,已是公認的文藝規律。與其愁怨基調和婉約風格不同,朱淑真調寄《念奴嬌》的兩首“催雪”詞,立意新穎,清壯朗健,頗有些豪放氣概。只是愁人快語,豪放之中,仍難掩愁苦孤獨。故二詞過片處分別有“應念隴首寒梅,花間無伴,對景真愁絕”和“爭奈好景難留,風僝雨僽,打碎光凝色”之語,一彈即破、一吹即散的歡快背后,仍是幽棲居士的一顆傷心。
《斷腸詞》中寫景詞多是借景言情之作,像《菩薩蠻·秋》二首、《點絳唇·冬》、《鷓鴣天》(獨倚欄干晝日長)數闋,若借《浣溪沙·清明》中的詞句來概括,所寫皆“惱人光景”也。詞人一身孤愁,所以“不忍卷簾看,寂寞梨花落”(《生查子》),“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看”(《菩薩蠻》)。比較而言,《清平樂》(風光緊急)和《點絳唇·冬》勉強可以算作單純的繪景詞了,而前闋尤為技法高妙。茲錄全詞如下:
風光緊急,三月俄三十。擬欲留連計無及,綠野煙愁露泣。倩誰寄語春宵,城頭畫鼓輕敲。繾綣臨歧囑付,來年早到梅梢。
此詞翻用唐代詩人賈島《三月晦贈劉評事》詩①,構思奇特,匠心獨具,耐人尋味。周嘯天先生寫道:“賈島原作只是詩人自己寄語朋友,明表惜春之意。而此詞卻通篇不見有人,全用比興手法創造了一個童話般的送別場面:時間是三月三十日,行者是春天,送行愁泣者是‘綠野’,催發者為‘風光’,寄語之信使為‘畫鼓’,……儼然是大自然導演的一出戲劇。而作者本人惜春之意,即充溢于字里行間,讀之尤覺奇趣橫生。”②分析鞭辟入里,而女詞人的藝術天賦亦由此可窺一斑。
總之,朱淑真的詞既有沉婉凄愴的一面,也有清切明麗的一面,而愁怨則一以貫之。其詞蓄思沉郁,含情綿邈,形象明麗,造語清雅,韻味悠長,掩有花間、北宋之長,有宋一代女性詞手,易安之外,一人而已。
論及朱淑真,便習慣性地聯想到李清照。畢竟,她們是兩宋女性詞壇上的“雙子星座”。李清照南渡以后,便主要生活在今浙江地區,最后甚至終老金華,創作出不少名篇佳作。只是因為本書體例局限,加上這些詞的地域性并不很強,故不宜在書中細論。但其在金華所寫《武陵春》詞,卻不能不提及。詞云:“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金華即使在今天,知名度也未必很高,但無數年輕學子,都從這首詞知道了金華和金華的美景。得易安居士,是金華人修來的福氣。
第七位便是沈端節。
沈端節,生卒年不詳,字約之,號克齋,吳興(今湖州)人,遷居溧陽(今屬江蘇)。據張侃《拙軒集》卷五,乾道三年(1167),知蕪湖縣,以詩謁周必大,周贈詩有“彭州篇什元飛動,工部交游更老蒼”之句。乾道五年,張孝祥自荊州辭官返鄉居蕪湖,沈端節馳書問候。同年夏,孝祥中暑病逝,沈前往吊唁。乾道八年,主管官告院。淳熙三年(1176),知衡州,五年離任。提舉江東茶鹽。仕至朝散大夫、江南東路提點刑獄公事。著有《克齋集》,已佚。又有《克齋詞》一卷。《全宋詞》收錄其詞45首。
沈端節以詞知名,其詞大多為詠花和相思懷人之作。《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八《克齋詞》提要云:“其吐屬婉約,頗具風致,固不以《花庵》、《草堂》諸選不見錄減價矣。”雖是美言,但仍不夠全面。除了繼承傳統婉約詞的題材和風格外,克齋詞還表現了較多的時艱和感慨;與同時其他浙江婉約詞家相比,克齋詞中感傷時世的低徊沉郁之作不但較多而且較好。故其存詞雖不多,亦不失為宋代浙江婉約詞史上的一位大家。
克齋詞中寫得最多的是詠花詞,共12首,占存詞的四分之一強;其中又以詠梅詞最多,有8首。另外詠海棠2首,詠桂、菊各1首。這些作品中,雖然也有“醉態天真,半羞微斂,未肯都開了”(《念奴嬌》詠海棠)這樣的佳句,但總體看,特色不明顯,成就一般。
相思懷人是克齋詞的又一重要內容,克齋詞的基本特色和主導風格就表現在這些作品中。所懷之人主要是愛戀的女子,兼及親人。先來看兩首《虞美人》:
去年寒食初相見,花上雙飛燕。今年寒食又花開,垂下重簾不許、燕歸來。隔簾聽燕呢喃語,似說相思苦。東君都不管閑愁,一任落花飛絮、兩悠悠。
臥紅堆碧紛無數,春事知何許!班班小雨裛犁花,又是清明時候、不歸家。傷春減盡東陽帶,人道多情殺。青春留下許多愁,分付與君今夜、一齊休!
這類“吐屬婉約,頗具風致”的相思懷人之作還有《菩薩蠻》:
春山千里供行色,客愁濃似春山碧。幸自不思歸,子規心上啼。芳意隨人老,綠盡江南草。窈窕可人花,路長何處家。
以及《江城子》:
秋聲昨夜入梧桐。雨濛濛,灑窗風。短杵疏砧,將恨到簾櫳。歸夢未成心已遠,云不斷,水無窮。有人應念水之東。鬢如蓬,理妝慵。覽鏡沉吟,膏沐為誰容。多少相思多少事,都盡在,不言中。
和《謁金門》:
真個憶,花下雨聲初息。猛記烏衣曾舊識,丁寧教去覓。春半峭寒猶力,淚滴兩襟成跡。獨倚危闌清晝寂,草長流翠碧。
這些體制短小、吐屬婉轉、風情搖曳的傳統型歌曲,從題材內容到表現手法都是婉約詞家最得心應手的品種,它們短語情長,含思婉轉,音韻諧美,精巧而自然,讀后令人齒頰生香。
有時,相思之情還泛濫到詠花詞中去,借花草寄托自己郁積的情愫。像《卜算子》詠梅詞中的“冷蕊伴疏枝,一笑何時共。江北江南兩處愁,忍看花影動”、“客里見梅花,獨賞無人共。風度精神總是伊,又是歸心動”,以及《惜分飛·桂花》中的“秋后情懷君莫問,拼了因他瘦損”、《行香子》詠梅詞結句所云“更綺窗前,冰壺畔,看勻妝”。
克齋詞中寫得最好的,則是融入家國身世之感的作品,上引《卜算子》梅詞,已透露出一些信息,代表作則是《南歌子》:
遠樹昏鴉鬧,衰蘆睡鴨雙。雪篷煙棹炯寒光,疑是風林纖月、到船窗。時序驚心破,江山引夢長。思量也待不思量,淚染羅巾猶帶、舊時香。
馮煦《蒿庵論詞》對此詞極為推崇,他說:“《提要》論沈端節吐屬婉約,頗具風致,似尚未盡克齋之妙。周氏濟論詞之言曰:‘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求實,實則精力彌滿。’克齋所造,已臻實地。而《南歌子》(遠樹昏鴉鬧)一闋,尤為字字沉響,匪僅以婉約擅長也。”此詞題旨雖仍是相思懷人,但由于注入了深沉的時代悲痛,從而顯得內容堅實,內涵豐富,意味深長,不能僅僅當一首情詞來看。事實上,國家的滅亡、故土的淪喪、戰亂的持續、交通的阻隔,也確實使許多有情人都天各一方。“時序”二句所陳述的正是這樣一種艱難時世。上片寫主人公旅途孤寂和思念,下片寫現實打碎團圓美夢,只能徒勞地思念。有了國家、民族的災難做背景,末尾寫個人的悲痛就顯得更為沉痛、深刻。從“羅巾猶帶舊時香”看,主人公對女子的感情是忠貞而持久的;這羅巾應該是女子當初所贈,是愛情的信物,現在只能對之落淚而無能為力了。馮氏以“精力彌滿”、“字字沉響”來評價它,受之無愧。
下面這首《卜算子》,也同樣當得起馮評。只是所懷之人,已換成了親人。詞云:
愁極強登臨,畢竟愁難避。千里江山黯淡中,總是悲秋意。誰插菊花枝?誰帶茱萸佩?獨倚闌干醉不成,日暮西風起。
這是重九登高望遠、思念親人的一首詞。這一天本該是與親朋團聚的日子,但詞人卻飄零異鄉,獨對秋風,觸目成愁,掙脫不掉。為什么會這樣?“千里江山黯淡中,總是悲秋意”!概括精警,一語中的,道出了戰亂年代人民心底的悲涼。
值得注意的是,克齋詞中還有一類妙用俗語、體現詞家個人旨趣的詞作。如《探春令》:
舊家元夜,追隨風月,連宵歡宴。被那懣、引得滴流地,一似蛾兒轉。而今百事心情懶。燈下幾曾忺看。算靜中、唯有窗間梅影,合是幽人伴。
和《感皇恩》:
和氣靄微宵,黃云飄轉。東閣觀梅負詩眼。滿斟綠酒,唱個曲兒親勸。愿從今日去,長相見。寶幄歡濃,玉爐香軟。彼此宜冬鎮長健。繡床兒畔,漸漸日遲風暖。告他事事底,饒一線。
張侃《拙軒詞話》對這兩首詞極為賞識,以為是“用俗語而婉麗”者。此外像《喜遷鶯》(暮云千里)、《洞仙歌》(雪肌花貌)、《西江月》(幸自心情穩審),也都是運用俗語較成功的作品,顯示出作者發現、提煉民間生活語言的眼光和能力。作者不但學習民間語言,還善于借鑒民歌手法來填詞,下面這首《菩薩蠻》就是一首構思巧妙、饒有民歌韻味的詞作。詞云:“愁人道酒能消解,元來酒是愁人害。對酒越思量,醉來還斷腸。酒醒初夢破,夢破愁無那。干凈不如休,休時只恁愁。”
作者積極從民間語言中汲取養分,加以利用,給以婉麗為基本風格的言情之作帶來清新、活潑和平易的氣息,值得肯定;不過,克齋詞的主體和主導風格仍是清切婉麗,寫景狀物仍以刻畫為工。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二已注意這一點,他說:“宋詞名句,多尚渾成,亦有以刻畫見長者。沈約之《謁金門》云:‘獨倚危欄清晝寂,草長流翠碧。’前調云:‘寒色著人無意緒,竹鳴風似雨。’《如夢令》云:‘忺睡,忺睡,窗在芭蕉葉底。’《念奴嬌》云:‘醉態天真,半羞微斂,未肯都開了。’刻畫而不涉纖,所以為佳。”其中《如夢令》一闋寫早秋輕寒和閑愁,寥寥數語,宛若親歷,尤為佳作。
沈端節詞風的多樣性還不只此。受具體心境、時機的激發,他甚至創作出高曠壘落的《念奴嬌》來。詞云:
尋幽覽勝,憑危欄、極目風煙平楚。自笑飄零驚歲晚,欲掛衣冠神武。芳甸時巡,醉鄉日化,庭實名花旅。閬風蓬頂,自來不見烽戍。宴罷玉宇瓊樓,醉中都忘卻,瑤池歸路。俯瞰塵寰千萬落,渺渺峰端棲霧。群玉圖書,廣寒宮殿,一一經行處。相羊物外,曠懷高視千古。
詞人借游仙手法,否定“烽戍”罅隙里的“飄零”人生,遺世高蹈,宴游瑤池、月宮,逍遙物外,高視千古。能寫出這樣的作品,除詞家自身因素外,或許還與受張孝祥的影響有關。
通過以上分析,克齋詞的特點和成就已基本顯現出來。
最后一位,選擇許棐。
許棐(?—1249),字忱父(一作忱夫),海鹽人。嘉熙中隱居秦溪,種梅數十株,構屋讀書,自號梅屋。慕白居易、蘇軾為人,室中掛二像事之。好藏書,見無不錄,積至數千卷。許棐詩屬江湖派,與陳起、劉克莊諸家往還唱和,尤以絕句見長,清俊閑遠。為詞則祖花間、南唐及宋初。著有《獻丑集》、《梅屋詩稿》、《融春小綴》、《梅屋詩余》等。《全宋詞》輯存其詞20首。
筆者在確定兩宋浙江詞壇婉約派八大家時,曾在許棐、沈蔚和吳禮之三人之間反復權衡,頗費躊躇。最后選定許棐,主要是著眼于梅屋詞遠祧花間、南唐而迥異流俗的藝術旨趣和“闋闋皆佳”的實際成就。①現存梅屋皆為小令,體式、作風皆遠紹花間、南唐及宋初,且幾乎全詠閨情。不過,格局雖小而清婉綺麗,含情宛轉,姿態搖曳;雖規模、仰息于溫、韋、馮諸家,但在江湖派盛行的南宋后期詞壇,許棐取法五代及宋初的做法,反顯得獨樹一幟,自成一格。這也是一種十分奏效的求新求變手法。
當然,如果單純是模仿,許棐是沒有入選的理由的。自詞體誕生以來,閨情就一直是最主要的題材類型之一,被寫得爛熟。許棐卻能熟中出新,將同類情感表現得更為鮮明、深微、濃烈,每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審美愉悅。概括起來,梅屋閨情詞之精彩,有以下幾種情況:
一是注重心理描寫,極力寫出閨中女子因無法排遣而形成的幽微、曲折和強烈的愁怨心理。如《后庭花》寫道:
一春不識西湖面,翠羞紅倦。雨窗和淚搖湘管,意長箋短。知心惟有雕梁燕,自來相伴。東風不管琵琶怨,落花吹遍。
約與許棐同時的陳郁曾在《藏一話腴》中說:“寫照非畫物比,蓋寫形不難,寫心唯難也。”本闋寫人,即以寫心傳神取勝。西湖美景天下知,這位女子不但一春未至,且對滴翠流紅的西湖美景倍感“羞”、“倦”。言“羞”,嘆人不如花;說“倦”,可見對景生妒與久盼歸人的折磨。人本銜怨,雨更添愁,淚與雨隔著紗窗點滴相和。情不能已,提筆攄寫,可惜意長箋短,郁積的情思仍沒有得到宣泄。沉恨細思,梁上飛燕猶能常相陪伴,而那人竟一去不歸,使自己獨居無伴,終春無歡!去小院內彈一曲琵琶聊以自解吧。孰料暮春時節的情景更讓人黯然神傷,悲從中來。只見陣陣風過,落花滿院,仿佛自己孤寂的青春正衰殘而飄零!一念及此,琵琶弦上不禁陡增怨怒。怨極生憤,至于無理,終于遷怒于東風的冷酷無情。全詞以心理變化為線索,將女子獨守春閨的愁怨刻畫得入木三分,頗有宋初小令氣息,與晏殊、張先格調近似。
下面這首《喜遷鶯》,主題同樣是相思懷人,也同樣是一首善于表現心理活動的佳作。詞云:
鳩雨細,燕風斜,春悄謝娘家。一重簾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釧金寒,釵玉冷,薄醉欲成還醒。一春梳洗不簪花,孤負幾韶華!
“謝娘”在這里是個泛稱,即指閨婦。開篇三句寫春天伴隨著細微的春風、春雨悄然來到,卻不見謝娘家有春天的氣息,依然沉寂。這里的“悄”一語雙關,既指春來無聲,又暗示女子獨守空閨,感受不到春的生機和活力。所以“春悄謝娘家”一句,并不是單純的描述,它飽含著作者深切細微的理解和同情。明乎此,“一重”二句的怨憤和控訴才顯得銜接自然。一層簾幕即已將主人公阻隔在深院幽閨之中,方寸之遙就是天涯,暮云又何必再助紂為虐,將天空遮蔽呢?顯然,女主人公內心深處,藏有一個心上人;她想與他會面,卻受阻于家規、禮教之類,無能為力,唯有怨訴而已,唯有消極的反抗而已。下片即寫女主人公消極的反抗。她摘下金釧,拔下玉釵,無心梳洗打扮,甚至不惜借酒銷愁。就這樣凄涼憔悴地度過一春,辜負了多少美好時光。
這首詞使我們想起后來《牡丹亭》“驚夢”一出中杜麗娘的感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只是未曾有杜小姐“追夢”的勇氣和毅力。抑時代使然歟?總體看,這首詞細致微妙地寫出了一位女子因困守深閨、失去戀愛自由而產生的反抗心理和悲劇心理,確實“堪稱是善于刻畫女性婉曲心理的佳作”①。誠如唐圭璋先生《讀詞札記》“梅屋小品”條所云:“一往清麗芊綿,又復哀怨欲絕。”
與《喜遷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琴調相思引》:
組繡盈箱錦滿機,倩誰縫作護花衣?恐花飛去,無復上芳枝。已恨遠山迷望眼,不須更畫遠山眉。正無聊賴,雨外一鳩啼。
暮春時節,風雨交加,百花凋零,閨中人頓起惜花護花之情。她多么希望花朵永駐枝頭,美好長在。怎么辦呢?織機上錦緞已快完工,箱子里也滿是華美的衣料;對啊,為什么不可以將它們裁制成一件件護花衣,使花兒免遭風雨的侵襲?哎,其實自己的青春又何嘗不如眼前這些飄零的花朵,正遭受命運的摧殘,在孤寂中消逝!整整一個春天,自己都在思念遠方的人,深陷痛苦和無望之中,無心梳妝打扮,甚至因為門外眉黛似的遠山阻隔了遠望的視線,進而對畫眉也討厭起來。想到這里,女子又不禁抬起頭,透過雨霧,向遠處眺望,直到雙眼模糊,一片迷茫。就是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只斑鳩的啼叫,“咕咕咕——咕——”,落寞而凄涼。依然是相思懷人的主題,依然是癡執、熱烈的心靈,而表現手法卻更為曲折、含蓄,聯想出人意外,又深中肯綮,警策動人。“已恨”二句,與上闋《喜遷鶯》“一重”二句,有異曲同工之妙,俱為訴情寫心的警句,足可傳世。
與第一點緊密聯系,梅屋詞第二個比較精彩的地方,是借重精簡而傳神的景物描寫,用以反襯或陪襯閨怨的癡執、強烈。如《謁金門》寫道:
微雨后,染得杏腮紅透。春色好時人卻瘦!鏡寒妝不就。柳外一鶯啼晝,約略情懷中酒。困起半彎眉印袖,髻松簪玉溜。
一場春雨之后,百花盛開,紅杏嬌艷,柳外鶯啼。但這位女子卻對此結怨生恨:“春色好時人卻瘦!”于是連梳妝也懶得打理,心情一如中酒般難受。等到心情稍微好轉,勉強起得身來,已是一副愁病交加、散妝亂發而讓人憐惜的模樣。這首詞最主要的寫法就是將美麗春色與哀怨心情進行對照,從而凸出人情的不堪承受。“染得杏腮紅透”,真個嫵媚得讓人嫉妒;“春色好時人卻瘦”,果然心生妒恨,不愧是基于情景對比的言情佳句。唐圭璋先生《讀詞札記》評曰:“寫情寫景,刻畫入微,宛然花間遺韻。”
再來讀《柳枝》,閨中人低吟道:
冷迫春宵一半床,懶熏香。不如屏里畫鴛鴦,永成雙。重疊衾羅猶未暖,紅燭短。明朝春雨足池塘,落花忙。
仍是相思懷人。春天,一年中最美的時光,天氣逐漸回暖的季節,本應快樂、溫馨才是。但閨中人因為長夜獨守,感受到的卻是凄涼和孤苦。連宵的春雨讓她更加愁悶,心灰意冷,香也懶得熏,重疊被褥依然覺得通體冰涼,夜深燭盡猶未成眠,哀嘆自己還不如畫屏上的鴛鴦,可以和對方永不分離。長此以往,自己的青春和愛情注定要在孤苦中消歇;就好比門外池塘邊那些美麗的花朵,明天大概都在水面上漂浮著吧。末尾“明朝”二句,以景襯情,含蓄自然,鮮活生動,引人遐思綿綿。即使沒有末二句所言春雨,光是獨居,已能讓閨中人哀怨不已了;現在,出人意外,多了一場連宵春雨,而且“足”字還表明雨很大,就增進一層,使閨中人的凄涼和絕望更為突出地呈現到我們面前。所以如果就整首詞看,末二句的寫景實在是神來之筆,出人意表又恰中下懷。而想象中明日池塘落花的澹蕩明麗,又反襯了今夜閨中人心情的煩亂、灰冷。唐圭璋先生《讀詞札記》云:“末句自然生動,無慚名句。”洵為佳評。
以繪景襯情取勝的佳作,還有《鷓鴣天》:
翠鳳金鸞繡欲成,沉香亭下款新晴。綠隨楊柳陰邊去,紅踏桃花片上行。鶯意緒,蝶心情,一時分付小銀箏。歸來玉醉花柔困,月濾窗紗約半更。
還是閨中人,還是相思懷人。上片寫閨中人停下女紅,去戶外沐浴雨后的新晴,岸邊綠柳成蔭,腳下桃紅片片。下片寫耳邊鶯鳴、眼前蝶舞,又勾起她相思懷人之情,無奈之下,只得將一腔郁悶和幽怨宣泄到箏弦上。不知不覺,夜晚已經來臨。她帶著空虛和疲憊,回到屋內,只見月光正透過窗紗,將一角照亮。與上兩闋相比,這首詞題旨含蓄,景物艷美。“綠隨”二句,妍冶絕倫,令人沉醉。而末尾“月濾”一句,則用濾窗燭幽的清冷月光,將閨中人不甘孤寂的幽怨表達得凄清而明朗。
此外,前引《滿庭芳》“東風不管琵琶怨,落花吹遍”,亦是借景襯情的佳句。這類作品,若借用許棐自己的詞句來評價他的詞,便是《小重山》所云:“強排春恨剪新詞。詞未就,鶯唱縷金衣。”
梅屋詞的第三個特色,是善于用極為平常的生活細節凸顯閨中人的嬌癡嫵媚。比如《虞美人》:
杏花窗底人中酒,花與人相守。簾衣不肯護春寒,一聲嬌嚏兩眉攢,擁衾眠。明朝又有秋千約,恐未忺梳掠。倩誰傳語畫樓風,略吹絲雨濕春紅,絆游蹤。
以及《荷葉杯》:
鵲踏畫檐雙噪。書到。和笑拆封看。歸程能隔幾重山?遠約數宵間!準備繡輪雕轡。游戲。說與百花知。莫教枝上一紅飛,留伴玉東西。
前一首中的“簾衣不肯護春寒,一聲嬌嚏兩眉攢,擁衾眠”,后一首中的“鵲踏畫檐雙噪。書到。和笑拆封看”,采自生活第一線,原汁原味,鮮活生動,令人過目不忘,非“活色生香”不足以形容。當然,這些細節描寫都是和相應的心理描寫,還有景物的陪襯,配合運用的。特別是《荷葉杯》一詞,心理描寫極為精彩。上片“歸程”二句,活脫脫寫出女子盼望遠行人早日歸來的急迫心情。下片寫閨中人風風火火,立刻準備迎接遠行人的歸來,甚至做出無理的傻事。她竟然要求百花,一朵也不許凋謝,要留在枝頭,等心上人回來宴飲時觀賞。
總之,讀梅屋詞,我們驚嘆于作者對女性心理細如發絲的感知能力和洞幽燭微的表達能力,以及由此產生的委婉含蓄的藝術效果。素淡之上綴綺艷,輕柔之下多幻想,消沉之際生熱望,平靜之中藏跌宕,幽細之中見疏朗,從中似乎可以看出皇甫松、孫光憲,以及張先、呂本中的影響。況周頤《歷代詞人考略》評價說:“梅屋詞,生香活色,跌宕風流,小令之特健藥也。”誠可謂梅屋解人。
“雙拽頭”、“八大家”之外,尚有“十才子”。這里先介紹沈蔚、吳禮之兩位。
沈蔚,生卒年不詳,字會宗,一說字文伯,吳興(今湖州)人。生當南北宋之際,與蔡伸、毛滂、胡仔諸人交游唱和,有齋居名“夢蝶”。工詩,曾應詔入朝或在朝為官。坐事貶化州,后歸隱吳興山水間。著有詞集,已佚。近人趙萬里輯有《沈文伯詞》。《全宋詞》錄存21首。沈詞的風格是委婉明麗,除受晏殊影響外,部分受蘇軾影響,雖無其雄豪而得其清逸。
沈蔚長于繪景,意境清雅,其佳作亦主要產自寫景。《天仙子》一闋尤為時人所激賞,詞云:
景物因人成勝概,滿目更無塵可礙。等閑簾幕小欄干。衣未解,心先快,明月清風如有待。誰信門前車馬隘,別是人間閑世界。坐中無物不清涼。山一帶,水一派,流水白云長自在。
關于這首詞的寫作背景,《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有云:“賈耘老有水閣,在苕溪之上,景物清曠。東坡作守時,屢過之,題詩畫竹于壁間。沈會宗又為賦小詞云……”按:賈收,生卒年不詳,字耘老,錢塘人。蘇軾知杭州,覽觀吳山有美堂題詩,以賈收所題為冠,遂與之交游,唱酬極多。后蘇軾離去,賈收作亭,名“懷蘇”。有詩一編,亦題《懷蘇集》,已佚。此詞歌詠清雅閑適的環境和心境,流露出比較明顯的隱逸情懷,讀之使人怡情悅性、超塵脫俗,確實“大有受用”①處。從中約略可以看出蘇軾的影響來。
類似的以清逸見長的作品還有《小重山》和《轉調蝶戀花》,茲俱引如下:
花過園林清蔭濃,瑯玕新脫筍,綠叢叢。雨聲只在小池東。閑敧枕,直面芰荷風。長日敞簾櫳。輕塵飛不到,畫堂空。一尊今夜與誰同?人如玉,相對月明中。
漸近朱門香夾道,一片笙歌,依約樓臺杪。野色和煙滿芳草,溪光曲曲山回抱。物華不逐人間老,日日春風,在處花枝好。莫恨云深路難到,劉郎可惜歸來早。
《小重山》擇景精當、繪聲繪色,《轉調蝶戀花》氣韻流走、遺貌取神,但閑適超然的旨趣,是一致的。同時,沈蔚的這類寫景詞,每每有要言不煩的哲理表達,既暗示、強化了作品的意蘊,也提升了作品的格調。以《天仙子》一闋最為突出。如“景物因人成勝概”、“明月清風如有待”、“別是人間閑世界”、“坐中無物不清涼”諸語皆是。上引“物華不逐人間老,日日春風,在處花枝好”,以及《尋梅》中的“眼前大抵情無那,好景色、只消些個”,亦屬此類。從中可以看出晏殊對他的影響。
此外,沈蔚的言情之作也有一定特色。《驀山溪》一闋,運用托筆,將離情曲折傳出,耐人尋味。詞云:
想伊不住,船在藍橋路。別語未甘聽,更擬問、而今是去?門前楊柳,幾日轉西風。將行色,欲留心,忽忽城頭鼓。一番幽會,只覺添愁緒。邂逅卻相逢,又還有、此時歡否?臨岐把酒,莫惜十分斟。尊前月,月中人,明夜知何處?
吳禮之,生卒年不詳,字子和,號順受老人,錢塘人,生平事跡待考。有《順受老人詞》五卷,已佚。今有趙萬里輯本《順受老人詞》一卷。《全宋詞》收錄其詞20首。
吳禮之為詞,長于言情。其慢詞佳處似秦、柳。如《丑奴兒·秋別》云:
金風顫葉,那更餞別江樓。聽凄切、陽關聲斷,楚館云收。去也難留,萬重煙水一扁舟。錦屏羅幌,多應換得,蓼岸蘋洲。凝想恁時歡笑,傷今萍梗悠悠。謾回首、妖嬈何處,眷戀無由。先自悲秋,眼前景物只供愁。寂寥情緒,也恨分淺,也悔風流。
羈旅與艷情,寫景與懷人,一氣貫注,渾然無間,意境開闊而情思沉摯,造語淺近而達意精切,洵為佳制。末尾“眼前”以下數句,被清人沈雄《古今詞話·詞評》卷上評為“能以極尋常語言,為極透脫文字”。被沈雄同時稱道的還有《雨中花》末尾“釀造”以下數句。其實,《雨中花》整個下片都寫得極好:“憑欄念及,夕陽西下,暮煙四起江村。漸入夜、疏星映柳,新月籠云。醞造一生清瘦,能消幾個黃昏?斷腸時候,簾垂深院,人掩重門。”“憑欄”以下數句寫景,迷茫清冷,宛在目前。
小令佳處則似晏、歐。如《漁家傲·閨思》云:
紅日三竿鶯百囀,夢回鴛枕離魂亂。料得玉人腸已斷。眉峰斂,曉妝鏡里春愁滿。綠瑣窗深難見面,云箋謾寫教誰傳?聞道笙歌歸小院。梁塵顫,多因唱我新詞勸。
情韻與修辭都確實酷似晏、歐的同類作品,而“曉妝鏡里春愁滿”一句,尤為賦愁的妙句,既貼切又新奇。但吳禮之寫得最好的情詞,當推下面這首《蝶戀花·別恨》。詞云:
急水浮萍風里絮,恰似人情,恩愛無憑據。去便不來來便去,到頭畢竟成輕負。簾卷春山朝又暮,鶯燕空忙,不念花無主。心事萬千誰與訴,斷云零雨知何處!
此詞直抒刻骨銘心的離愁別恨,其情怨望而嗚咽,其詞汩汩而峻急;眼前景,身邊事,隨手拈來,即成佳喻,絲毫不見刻削痕跡。況周頤《歷代詞人考略》云:“此詞空中傳恨,循環無端,……最為擅場。”
難能可貴的是,順受詞中還有一首哀悼殉情男女的紀實之作,調寄《霜天曉角》:“連環易缺,難解同心結。癡騃佳人才子,情緣重,怕離別。意切,人路絕,共沉煙水闊。蕩漾香魂何處?長橋月,斷橋月。”詞前小序云:“王生、陶氏月夜共沉西湖,賦此吊之。”可見作者對人間真摯愛情的心儀首肯,于此亦可佐證其擅長情詞并非偶然。
不過,我們發現,與秦柳、晏歐相比,吳禮之詞中多了一份無奈和急切。這種特征在《蝶戀花·別恨》一詞中已有很明顯的表現。在《霜天曉角·秋景》中也有同樣的反映,詞云:
西風又急,細雨黃花濕。樓枕一篙煙水,蘭舟漾,畫橋側。念昔,空淚滴!故人何處覓?魂斷菱歌凄怨,疏簾卷,暮山碧。
此詞名為寫景,亦多設景語,而實抒離情,其情境與上引《蝶戀花》頗為相似。
至于懷古詞《生查子·浙江》之直抒感慨,直發議論,就更接近豪放風格了。由此又可見吳禮之思想性格中執著、嚴肅而又曠達的一面。或許因此,也才有了《瑞鶴仙·秋思》這樣“詞鄙意高”①、“可解酲呼夢”②的作品。
其余八子則大致按年代先后介紹如下:
葛立方(1092?—1164),葛勝仲長子,字常之,號歸愚,祖籍江陰(今屬江蘇),南渡后寓居吳興(今湖州)。早年隨父宦游,宣和中以門蔭為國子監書庫官。紹興八年(1138),進士及第。十七年,除秘書省正字。十九年,轉校書郎。二十一年,任考功員外郎,兼權中書舍人。二十五年,除吏部員外郎。二十六年,守左司郎中,為賀金生辰使使金。二十七年,權吏部侍郎。二十九年,出知袁州,旋罷職。三十二年,除知宣州,未到任即罷。隆興二年卒于湖州。著有《歸愚集》、《韻語陽秋》、《歸愚詞》。《全宋詞》錄存其詞39首。
立方博覽群書,與父勝仲俱為詩詞名家。在宋代浙江婉約詞家中,歸愚詞的題材構成比較豐富。按題材類型統計,計有詠物詞12首,祝頌詞9首,寫景詞6首,節序詞4首,羈旅詞、親情詞各3首,科舉、閑適、隱逸之作各2首,懷古、交游、談藝、閑愁、詠懷之作各1首。不過,如《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八云:“其詞多平實鋪敘,少清新宛轉之思,然大致不失宋人規格。”今誦《歸愚詞》,即使是一般論者所肯定的《滿庭芳》詠梅數闋,也不例外,確實雍容舒展有余,而曲折清麗不足。
不過,下面這首《卜算子》詠荷詞,不但清新,而且宛轉,允為佳作。詞云:
裊裊水芝紅,脈脈蒹葭浦。淅淅西風淡淡煙,幾點疏疏雨。草草展杯觴,對此盈盈女。葉葉紅衣當酒船,細細流霞舉。
“水芝”乃荷花別名。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嬌美清純,飲酒賞荷是古人常有的一種雅興,宋代詠荷詞多達147首就是一個證明。在眾多詠荷詞中,本篇之所以能脫穎而出,成為名篇佳作,主要得益于藝術表現上的新穎別致,寫活了荷花的清麗形象。一是從多方面、多角度對荷花進行描繪和烘托,把荷花的形象寫活了;更明顯的藝術技巧則是運用了大量的疊字,憑借疊字豐富而獨特的藝術表現力①,把荷花的精神、氣質也寫活了。清人王弈清《歷代詞話》卷七引宋人周密《草窗詞評》云:“葛立方《卜算子》詞,用十八疊字,妙手無痕,堪與李清照《聲聲慢》并絕古今。”唐圭璋先生《讀詞札記》亦本此說:“連用十八疊字,妙手無痕,在宋人詞中,亦創見之什也。”張德瀛《詞徵》卷五則為其溯源:“葛常之‘裊裊水芝紅’詞,句皆疊字,如唐人之宛轉曲,世謂其源出‘青青河畔草’一詩,然屈原《九章·悲回風》及《無量壽經》‘行行相值’六語,又為葛詞之祖。”詞的上片,寫荷花甘于微賤,與蒹葭雜處,并對自己生長的地方充滿感情。接著選取幾個典型的秋景作點染,寫荷花生長環境的秀美,用從側面烘托荷花秀逸靈動的風神。下片寫飲酒賞荷。醉眼朦朧中,荷花就好像亭亭玉立、含情脈脈的秀麗少女,那剛開放一半的花瓣又酷似巨大的酒杯,里面盛滿了流霞般的美酒,由少女用修美的手臂高舉著,詠荷、宴飲與賞荷在這里妙合為一。通篇構思新巧,匠心自運,妙想聯翩,美不勝收。有此一篇,足稱詞人矣。
姜特立(1125—?),字邦杰,號南山老人,麗水人。靖康中,父綬殉難,補承信郎。孝宗淳熙十一年,蒙恩召試,時年六十。為福建路兵馬副都監。遷閤門舍人,同春坊事。光宗即位,除知閤門事。恃恩無忌,為留正所論,奪職與外祠。寧宗嘉泰元年,以和州防御使為慶遠軍節度使。有《梅山續稿》。
特立為人不足道,但工于詩,宗蘇、黃,意境超曠,自然流露,不事雕琢,韓元吉、陸游、楊萬里諸家皆稱賞之。今存詞共21首,大多為贈妓、詠花、生朝自壽之作,內容、藝術可稱道者無多。但寫景篇什中卻有值得一讀者,如《菩薩蠻》詞云:
日長庭院無人到,瑯玕翠影搖寒甕。困臥北窗涼,好風吹夢長。璧月升東嶺,冷浸扶疏影。苗葉萬珠明,露華圓更清。
又如《畫堂春》詞云:
故園二月正芳菲,紅紫團枝。一番草綠謝郎池,人醉如泥。底事江鄉風物,年年獨殿芳時?無情燕子背人飛,似愧春遲。
此二闋皆清麗自然之作。但《菩薩蠻》瀟灑自在,閑適致遠;《畫堂春》似隱有垂老失志的怨恨。
言情之作則以《霜天曉角·為夜游湖作》及《浪淘沙》二闋為佳。俱引如下:
歡娛電掣,何況輕離別!料得兩情無奈,思量盡、總難說。酒熱,凄興發,共尋波底月。長結西湖心愿,水有盡、情無歇。
春事有來期,且喜春歸。問春何似去年時?報道今年春意好,隨分開眉。往事莫傷悲,光景如飛,十分潘鬢已成絲。幸是風流猶未減,且醉芳菲。
緬懷中有期待,傷逝中有執著,甚至還有超脫,言情而不泥于情,專而不昵,于是作品就有了一定的格調和高度。可惜這樣的作品僅此兩闋而已。
章良能(?—1214?),字達之,麗水人。淳熙五年進士。官至參知政事。死謚文壯。存詞1首,即《小重山》:“柳暗花明春事深。小闌紅芍藥,已抽簪。雨余風軟碎鳴禽。遲遲日,猶帶一分陰。往事莫沉吟。身閑時序好,且登臨。舊游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人到中年,每多傷逝情懷;最不堪者,那顆少年心不復在矣。
高似孫,字續古,號疏寮,鄞縣人,一說余姚人,文虎子。淳熙十一年進士。有才無行。存詞4首。其《眼兒媚》詞云:“翠簾低護郁金堂,猶自未忺妝。梨花新月,杏花新雨,怎奈昏黃?春今不管人相憶,欲去又相將。只銷相約,與春同去,須到君行。”下片寫閨中人既怨春無情離去,復又生出祈請與春同往郎邊的奇想,構思新巧。
徐照,字道暉,又字靈暉,號山民,為“永嘉四靈”之一。今存詞5首,皆閨中相思之詞,大多構思新巧,有《花間》遺韻。如《瑞鷓鴣》云:“雨多庭石上苔文,門外春光老幾分。為把舊書藏寶帶,誤翻殘酒濕綃裙。風頭花片難裝綴,愁里鶯聲怯聽聞。恰似翦刀裁破恨,半隨妾處半隨君。”又《阮郎歸》云:“綠楊庭戶靜沉沉,楊花吹滿襟。晚來閑向水邊尋,驚飛雙浴禽。分別后,忍登臨,暮寒天氣陰。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
樓槃,字考甫,號曲澗,鄞人,樓鑰孫。舉進士,紹定初官慶元府學教諭。詞僅存《霜天曉角》詠梅2首。其一云:“月淡風輕,黃昏未是清。吟到十分清處,也不啻、二三更。曉鐘天未明,曉霜人未行。只有城頭殘角,說得盡、我平生。”其二云:“翦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誰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別后,辜負我、到如今。”俱以梅花口吻出之,極寫花魂之孤高,環境之孤寂,身世之孤獨,用語淺淡疏朗,仿佛專意為林逋及其梅癖做注腳。
樓枎,字叔茂,號梅麓,鄞人,樓鑰孫。淳祐中,歷知泰州、邵武軍。存詞3首。其《菩薩蠻》云:“絲絲楊柳鶯聲近,晚風吹過秋千影。寒色一簾輕,燈殘夢不成。耳邊消息在,笑指花梢待。又是不歸來,滿庭花自開。”清新明麗,疏快自然,寓曲于直,極富《花間》韻味。順便提及,樓枎有《沁園春·登候濤山》一闋①,題材獨特,風格豪放。
周容,字子寬,四明人。存詞1首,即《小重山》:“謝了梅花恨不禁。小樓羞獨倚,暮云平。夕陽微放柳梢明。東風冷,眉岫翠寒生。無限遠山青,重重遮不斷,舊離情。傷春還上去年心。怎禁得,時節又燒燈!”陳廷焯《閑情集》卷二評曰:“此詞精絕,只寫眼前景物而愁恨連綿不解,直令讀者神迷所往。”
婉約詞清切婉麗,風流蘊藉,貼近人情,含英咀華,每覺性靈搖蕩,齒頰生香,實有令格律—風雅、豪放兩派難以企及處,加上婉約詞多以小令出之,輕唇利吻,便于誦讀,故常得讀者私淑偏愛。接受者如此,創作者則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或許也是兩宋浙江婉約詞創作取得驕人成就的原因之一吧。此外,還應該看到,浙江山水的溫柔秀美,浙江才人的機靈工巧,浙江女子的清麗多情,還有浙江作為首善之區而吸引著眾多詞人,也都是宋代浙江婉約詞繁榮的幾個重要因素。
①余傳棚《唐宋詞流派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1、62頁。
①見王士禎撰《花草蒙拾》“舒亶詞語”條。唐圭璋《詞話叢編》本,第678頁。
①《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五。
①《唐宋詞鑒賞辭典(唐·五代·北宋)》第1072頁,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
②(清)張宗橚《詞林紀事》卷七引,第479頁。
①張宗橚《詞林紀事》卷十引盧祖皋語。盧氏此語同時評二詞佳句,另兩句是《謁金門》中的“檀炷繞窗燈背壁,畫檐殘雨滴”。
①蔡嵩云《柯亭詞論》,《詞話叢編》本。
②馮煦《蒿庵論詞》,《詞話叢編》本。
③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卷五,《詞話叢編》本。
④董士錫《齊物論齋文集》卷二《餐華吟館詞敘》影印,上海圖書館藏清道光二十年江陰暨陽書院刻本。
①黃嫣梨著《朱淑真研究》,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52頁。
①賈島原詩如下:“三月正當三十日,風光別我苦吟身。共君今夜不須睡,未到曉鐘猶是春。”
②唐圭璋等撰《唐宋詞鑒賞辭典》(南宋·遼·金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1335頁。
①唐圭璋先生《詞學論叢·讀詞札記》“梅屋小品”條云:“共十八闋,皆小令,饒有宋初氣息。南宋人詞,多長短雜陳,幽憤滿紙。惟此則特異,蓋心在江湖,早忘朝市之風塵矣。十八闋,闋闋皆佳,不圖風雨滿山,猶有山谷黃鶯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37頁。
①楊海明先生語。載《唐宋詞鑒賞辭典》(南宋遼金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1982頁。
①潘游龍《古今詩余醉》卷十五云:“‘景物因人’句,大有受用,無錯看過。”
①(宋)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四評語。
②(明)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十四評語。
①楊仲義先生認為,“復疊之美”有六:“盡意美”、“動聽美”、“形象美”、“傳神美”、“錯綜美”、“精煉美”。見《詩騷新識》第三章《風騷審美》第四節《字詞章句的復疊之美》,學苑出版社1999年版。
①《延祐四明志》卷七云:“招寶山,在(定海)縣東八里,一名候濤山,為海控扼。舊稱山下有蚌生明珠,往來波濤之間,漁舟或得之,即光耀逼人,駭浪繼作,不可行,投之乃止。大洋陰晦夕,或見光彩,近則隱藏。宋梅麓樓公枎有詞云《沁園春》(略)。詞鐫崖石,今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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