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若晞 【本書體例】
【原文】:
燕燕于飛(1),差池其羽(2)。之子于歸(3),遠送于野(4)。瞻望弗及(5),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6)。之子于歸,遠于將之(7)。瞻望弗及,佇立以泣(8)。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9)。之子于歸,遠送于南(10)。瞻望弗及,實勞我心(11)。
仲氏任只(12),其心塞淵(13)。終溫且惠(14),淑慎其身(15)。先君之思,以勖寡人(16)。
【鑒賞】:
《邶風·燕燕》,是《詩經》中最優美最感人的篇章之一。千古以來,膾炙人口,眾口皆碑,影響深遠。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為其族弟辛嘉送別而作的《賀新郎》(“綠樹聽啼鴂”)中就用“看燕燕,送歸妾”以抒寫離別之苦。宋許《彥周詩話》云:“此真可以泣鬼神矣!”
《燕燕》一詩的作者歷來眾說紛紜。《毛詩序》說:“《燕燕》,衛莊姜送歸妾也。”《鄭箋》對此作了很好的說明:“莊姜無子,陳女戴媯生子名完,莊姜以為己子。莊公薨,完立,而州吁殺之。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遠送之于野,作詩見己志。”按照此說,《燕燕》一詩的作者就是莊姜。《魯詩》、《齊詩》則認為此詩系衛定姜(衛定公夫人)送其守寡兒媳返歸娘家之作,《韓詩》又以為是衛定姜送其娣(夫妾)歸國之作。宋人王質《詩總聞》及清代以后的學者也有人認為此詩為衛女遠嫁,其兄為之送別之作。近人還有人認為這是薛國國君(姓任)送妹遠嫁衛國時所唱的驪歌。這些看法雖不失一家之說,但比較起來,體蘊全詩的意蘊,印證歷史事實,《詩序》說是可信的。據《左傳》隱公三、四年及《史記·衛世家》載,衛莊公娶齊女,曰莊姜。莊姜美而無子。衛莊公希望有子以繼其位,又娶陳女厲媯、戴媯姊妹。厲媯生子孝伯,早死。戴媯生子名完,莊姜以為己子,并立為太子。莊公另有寵妾生子州吁。州吁年長,有寵而好兵,莊公就令其將兵。莊公二十三年卒,太子完繼位,為桓公。州吁驕奢不順,桓公撤其職。州吁逃往國外。桓公十六年春,州吁糾集流亡國外的衛人,弒桓公而自立,戴媯受牽連,被遣送回娘家陳國,臨行,莊姜送之,乃作此詩。《毛傳》云:“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遠送之于野,作詩見己志。”《孔疏》:“其母見子之殺,故歸。莊姜養其子,同傷桓公之死,故泣涕而送之也,言大歸者,不反之辭。”
州吁之亂是衛國一大國難。被殺的桓公,既是衛國之君,又是莊姜、戴媯共養的孩子;戴媯性格賢淑,與莊姜感情融洽,今日她被驅遣,自是永別,于是國愁家恨和依依惜別之情就融匯成一篇動人心魄的詩歌。
詩分四章,前三章均章首起興。“燕燕于飛,差池其羽、”。這既是寫眼前景,又點明詩作的時間。陽春三月,燕子雙雙飛翔,自由快樂,正反襯自己生離死別的愁苦。“差池其羽”,是以燕子飛翔時瞻前顧后的情態描寫,反襯戴媯臨行前整理衣服首飾的情景。鄭箋云:“差池其羽,謂(燕子)張舒其尾、翼,興戴媯將歸,顧視其衣服。”這真是會心詩藝之言。當時州吁殺桓公,株連異己,政治氛圍嚴峻,戴媯能如此,足見其沉著從容。“之子于歸,遠送于野”。”這兩句采用賦的手法,直敘其事。之子,指戴媯。“歸,歸宗也。遠送過禮”(《毛傳》)。戴媯夫亡子死回歸陳國,自然是大歸了,其心情的沉痛就可想而知。對此,莊姜心領神會,因而才有“遠送于野”之舉。這不是尋常之禮節,正如《鄭箋》所云:“婦人之禮,送迎不出門。今我送此子乃立于野者,舒己憤,盡己情。”這里的“憤”是莊姜與戴媯共同的悲憤,這里的“情”是莊姜對戴媯的深摯感情。只有理解了這一點,才能明白“遠送于野”的深刻含義。才能明白“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豐富而深厚的內含。這兩句寫莊姜與戴媯話別之后,望著她漸漸消失的身影,心痛如割;且這次分別又是永別,此是人生中痛苦之最。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痛苦,怎能不使她“泣涕如雨”呢?眼淚的多少是和痛苦成正比的,理解了這一點,就得明白莊姜對戴媯的感情是何等深厚,是何等的感人肺腑!下二章是對首章的復沓和深化。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春燕時而飛上,時而又飛下,好象若有所思,不忍離開似的,詩人以此比喻戴媯臨行前眷戀反顧,徊徘往復,依依不舍之情。正如《鄭箋》所云:“頡頏,興戴媯將歸,出入前卻。”這不僅描寫了戴行前的舉止情態,也逼真地再現了戴媯重感情的性格。也正因為如此,也更加激起詩人的感情波浪,把她送到很遠的地方,一直到“瞻望弗及”,還不忍心返回,還站在那里“佇立以泣”。路程越送越遠,久立而哭泣,這都說明莊姜悲苦之深,也說明她們二人平時相處感情之篤厚。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燕子忽而上飛,忽而下飛,其音時上時下,時而高揚,時而低沉,如泣如咽,這正喻示戴媯臨行前內心痛苦不可言狀,聲音哽咽,不能盡己情,不能舒己憤。《鄭箋》云:“下上其音,興戴媯將歸,言語感激,聲有大小。”這就把戴媯的悲劇心靈全部顯露于讀者眼前。詩前至此,亦足以震撼人們的心靈了,殊不知戴媯的悲劇心靈越表現得充分,莊姜心靈上的痛苦痕跡就越深。“之子于歸,遠送于南”,便是這種痛苦心情的最好印證。衛都朝歌(今河南淇縣)在北,陳都宛丘(今河南淮陽)在南,所以莊姜遠送戴媯,至于衛都的南郊,達到遠得不能再送了,她凝視著戴媯遠遠逝去的身影,發出“實勞我心”痛苦心聲。這比前邊的佇立泣涕的描寫,感情厚重有力。“我心”二字,與下章“其心”二字兩相印照,乃是兩個心靈的照面,這正是本詩在意境上高明之處。
如果單從表現感情來說,詩歌到此完全可以收束,因為詩人把送別的大體輪廓已經勾勒出來了,深厚的感情也表達殆盡。但人們不禁要問,為什么這位遠去的戴媯如此令人眷念呢?這就有必要展示戴媯美好的內心世界。所以詩歌的第四章一開始就刻劃戴媯的內心世界:“仲氏任之,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仲氏,指戴媯,因她為厲媯之妹。一說仲氏是戴媯之字,古人稱字表親切或敬稱。詩人以稱頌的口吻直呼其名,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其所以如此,是因為她具有心懷誠實而有深遠,態度既溫和又恭順,為人善良而又謹慎的美德。這實際上是對戴媯整個人格的精確概括,也是對其美德的最高評價。為了避免抽象化,詩中還拈出戴媯訣別時勸慰“寡人”的話——“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先君指已故的衛莊公,寡人是莊姜夫人的謙稱。這里既是勉勵莊姜,也是自勉,表示不忘先君的遺德遺訓。臨別之前還能設方安慰別人,這不是又一次體現了她的善良、賢淑嗎,正因為如此,也就使莊姜對她更感到難分難舍。由此可見,末章在全詩中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它交代了“遠送于野”、“佇立以泣”的緣由,在完成刻畫人物性格以及使全詩的結構趨于完整方面,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燕燕》一詩其所以能影響千古,除了詩人抒發真摯感情外,和本詩善寫離別之情和長于刻畫人物性格亦有莫大的關系。陳子展《詩經直解》引清王士禎《分甘余話》說:“《燕燕》之詩,許彥周以為可泣鬼神。合本事觀之,家國興亡之感,傷逝懷舊之情,盡在阿堵中。《黍離》麥秀未足喻其悲也,宜為萬古送別之祖。”可見善于描寫送別情景,是此詩一大成就。詩人善于捕捉臨別之際迅烈生長的別情,真實而感人。“瞻望弗及”、“佇立以泣”之意境,堪稱送別詩之典范。李白《送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留。”蘇軾《辛丑……與子由別于鄭州……》:“登高回首坡隔,但見烏帽出復沒。”周邦彥《蘭陵王》詞:“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其意之美與本詩何其相似乃爾,可見稱《燕燕》一詩為萬古送別詩之祖并不算過譽。
本詩在刻劃人物性格方面亦有獨到之處,朱熹稱贊此詩說:“譬如畫工一般,直是寫得他精神出”(《朱子類語》)。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也指出此詩“語意沉痛,令人不忍卒讀。”這些評語都是真知卓見。
但我以為此詩真正感人的還是詩的內容,忽略了這一點,就會削弱本詩的思想意義和社會意義。王士禎在《池北偶談》中說:“予六、七歲,始入鄉塾受《詩》,誦至《燕燕》、《綠衣》等篇,覺棖觸欲涕,不自知所以然。稍長,遂頗悟興觀群怨之首。”可見此詩寫的不僅是“兒女共沾巾”之情,更為重要的是這篇作品寫了戴媯因為政治原因而離別,它透露了人物的善惡和國家興亡之感,容易引起人們思想上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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