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趙逵夫 【本書體例】
【原文】:
君不行兮夷猶(1),蹇誰留兮中洲(2)?美要眇兮宜修(3),沛吾乘兮桂舟(4)。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5)。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6)?駕飛龍兮北征(7),邅吾道兮洞庭(8)。薜荔柏兮蕙綢(9),蓀橈兮蘭旌(10)。望涔陽兮極浦(11),橫大江兮揚靈(12)。揚靈兮未極(13),女嬋媛兮為余太息(14)。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15)。桂棹兮蘭枻(16),冰兮積雪(17)。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18)。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19)。石瀨兮淺淺(20),飛龍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21)!
騁鶩兮江皋(22),夕弭節(jié)兮北渚(23)。鳥次兮屋上(24),水周兮堂下(25)。捐余玦兮江中(26),遣余佩兮淺浦(27),采芳洲兮杜若(28),將以遺兮下女(29)。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30)。
【鑒賞】:
方圓數(shù)百里的洞庭湖灝淼汪洋,水光接天,云蒸霞蔚,星月翻波。湘水在其東,沅水在其西,夾湖北流,注入長江。澧水又由西流入沅水。還有其他河流,或輻集洞庭,或直奔長江,都龍行蛇走,共同織成一幅美麗壯闊的水國圖畫。這就是屈原時代洞庭湖一帶的地理狀況。湘君湘夫人的故事,就是在這個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出來,并以之為地域背景的。
湘君是湘水之神;湘夫人是帝女,居于洞庭之山(《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因為湘水與洞庭相距甚近,所以民間傳說這兩個神有戀愛關系。
《九歌》中的詩篇都是用于祭祀的。除《禮魂》之外,每一首祭一個神袛或人鬼。《湘君》篇是祭祀湘君時演唱的,所以詩中并無湘君的唱詞,全詩是以湘夫人的口氣表現(xiàn)了對湘君的思慕與追求,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敢于大膽追求的女性的內心世界。
《湘君》、《湘夫人》都是感情濃郁的抒情詩,在抒情之中,又體現(xiàn)了一定的故事性。為了更深地理解其思想內容和發(fā)掘其藝術美,我們應弄清詩中敘事的線索。
下面對《湘君》篇作一簡要疏說與分析。
第一段,從開頭至“吹參差兮誰思”,寫湘夫人迎候湘君未至。“君”指湘君。因為表現(xiàn)的是湘夫人對湘君的思念,所以詩中三次提到對方都稱為“君”。全詩以“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開篇,點明湘夫人的心上所想,她甚至懷疑是不是有人會把湘君留住。這就突出地體現(xiàn)出了一個“情”字。“美要眇兮宜修”是湘夫人說自己長得美好,又進行了恰到好處的打扮。這即“女為悅已者容”的意思,也借以表現(xiàn)“情”。
“沛吾行兮桂舟”的“沛”形容船的順流而下(由湖入江及沿江至湘浦都是順流),表現(xiàn)出心情的急切。出洞庭至江,東望湘浦,西顧沅水,煙波浩渺,濤聲呼應,因而湘夫人要“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希望不阻湘君之行,不影響她聽到湘君的聲音,看到湘君的倩影。然而湘君仍不得見,于是她吹起排簫,發(fā)泄憂思,或者也有給湘君以聲信的意思。她沉浸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哀怨的音樂聲中。
第二段,從“駕飛龍兮北征”至“隱思君兮悱側”,寫湘夫人駕船北行出湘浦,轉道洞庭。她隔岸遠望涔陽的水浦,水波沙渚,云樹茫茫;湘君倩影,杳然不見。于是又北出洞庭。“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兩句上承“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誕”敘述湘夫人的行蹤,表現(xiàn)出湘夫人迫切的心情,追求不懈的頑強精神。你看,同是一個桂舟,這里卻不從材料方面說,而從式樣方面用了比喻性的名稱“飛龍”,使人產(chǎn)生帶云沖波的聯(lián)想;身在洞庭之中,卻可以聘目沅水以西,收澧水以北的涔陽于眼底。這就同李白的《廬山謠》寫登高遠望,看到“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一樣,純從感覺、想象方面來說,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既清新、又渺茫的寥廓廣遠的意境,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也就顯得格外高大。
本段末四句寫侍女目睹湘夫人不顧勞苦地尋求、盼望,卻一直不遇,被湘夫人真摯的愛情所感動,于是為之嘆息;湘夫人悲凄傷感之情也由此觸發(fā),一時涕淚橫流。“橫流涕兮潺湲”,與她開闊的胸襟、頑強、堅定的性格在情感類型上的沖突,深刻揭示了湘夫人真摯的、深沉的愛。失望的次數(shù)越多,她的內心便越難受。緊張的奔波、張望等,一方面是為了及早達到愿望而作的努力,另方面又是轉換情緒、抑制感情、掩蓋內心痛苦的辦法。“隱思君兮陫側(悱惻)”,正是湘夫人心靈深處的真誠表白。
第三段,“桂棹兮蘭枻”至“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寫湘夫人在情緒激動的情況下劃船到江對岸時的思想活動。“棹”是長槳,“枻”是短漿,兩個劃水工具意味著她和侍女兩個人在齊榜擊汰。“冰兮積雪”以形象的比喻寫出了兩人奮力劃船的景象:詩人將清澄的江水比喻為冰;因為古人有十二月鑿冰窖藏的風俗,故以
冰喻漿之落水。將用船漿撥起一堆堆的浪花喻為掃雪、堆雪。聯(lián)想自然,形象、新奇而有韻味。看來,蘇東坡的名句“卷起千堆雪”,也是由屈原的詩句化出。詩中不用“鑿”而用“
”,
,砍也。劃船時槳是斜砍下去,不是真鑿下去的,用“
”字更為逼真些。由此可以看出詩人用字的貼切。
湘夫人在猜疑和埋怨的心情中到了江對岸。“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即是寫龍舟沿著江岸的石瀨輕快飄行的狀態(tài)。然而,她尋找的結果不過是更為加深了她的疑慮和悲情。
第四段,“騁騖兮江皋”四句,前兩句是舉出一日的早晚行程,意味著湘夫人最后到了原來的約定的歡會之所,一天的忙碌將無結果地結束。“騁騖”是以馬騁喻船之快行,極寫一天的緊張勞苦。然而,湘君不在北渚,時間將近黃昏,只見寒水繞堂,鳥住屋頂,荒涼、涼落、孤寂,一片愁人的景象。本來將與他們的歡樂、美滿、幸福聯(lián)系在一起一的兆渚堂舍,如今卻令人悲愴難耐。至此,人物感情的發(fā)展達到了高潮。
第五段,從“捐余玦兮江中”至未,寫湘夫人又起身,帶著黃昏的哀怨,同時也帶著希望,把玉玦投入江中,又遠至澧浦,將香佩放在那里,表示了對湘君至死不喻的愛情。湘夫人在做了這些事情之后,在芳洲上采集杜若,送給陪伴她、了解她的衷曲的侍女。她表現(xiàn)出優(yōu)游自得的樣子,等待湘君的到來。這個尾聲給讀者以豐富的想象余地,造成了這個故事繞梁三日,不絕如縷的余音。
從以上的簡單分析可以看出,《湘君》篇寫湘夫人的心理活動入情入理,曲盡其妙。其情緒既隨著一次次希望的破滅表現(xiàn)出遞進式的發(fā)展(失望-懷疑-痛傷-埋怨),又根據(jù)具體事件而有起有伏(如因侍女的嘆息引起的突然的感情激動;在芳洲采集杜若時的歸于平靜等),而愛與追求則始終不渝。
同時可以看出,全詩故事情節(jié)與時間、地點的轉移,也是清楚的。只是由地這些都服從于逆造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的目的,所以都是在抒情中透出,很少聯(lián)貫的敘述。一般讀者往往忽略了故事而直接進入到“情”的境界中去,如果不去細心推究則往往搞不清楚。
詩中湘夫人的形象是鮮明的。首先,她美麗,又打扮得恰到好處。她喜愛香花、香草、香木,會吹排簫,表現(xiàn)出了她的純潔、高尚和聰慧。其次,她在愛情上表現(xiàn)得大膽、熱情、執(zhí)著,敢于追求。第三,坦率、潑辣,帶有勞動婦女的性格特征。她有時吹排簫抒發(fā)憂思;她對湘君的失約表示不滿,有所埋怨;她從早到晚,穿湖渡江,而當感情進發(fā)之時,則涕淚橫流。希望、憂思、悲傷,在她都是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的。她“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也顯得很有氣勢。第四,多疑。湘夫人的這一性格特征是戰(zhàn)國時代男女不平等制度的反映。在當時,婦女要得到真正的愛情是很難的。一般女子隨時有被遺棄的可能。湘夫人敢于追求,忠于愛情,是理想化的人物;然而,她卻并不是脫離現(xiàn)實而憑空創(chuàng)造出來的。湘夫人、湘君都是詩人根據(jù)現(xiàn)實生活創(chuàng)造的,他們的戀愛故事是楚國人民熱愛生活的反映。而“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則是在戀者追求過程中所可能常常遇到的情況的總結,是詩人在期望以至失望的沉思中所得出的警世的名句。
《湘君》、《湘夫人》所表現(xiàn)的情節(jié)并非湘夫人、湘君戀愛故事的全過程,而只選取了歡會前一次約會中相覓不見的一段情節(jié)。這種裁剪方法,與兩詩重在抒情的目的是一致的,因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最能看出人物情緒的起伏變化,使人物思想性格的各個方面都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這兩首詩又都采取了獨白的方式,這又是把人物心靈深處亮給讀者的最理想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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