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安文君 【本書體例】
【原文】:
桂樹叢生兮山之幽(1),偃蹇連蜷兮枝相繚(2)。山氣巃嵷兮石嵯峨(3),溪谷嶄巖兮水曾波(4)。猿狖群嘯兮虎豹嗥(5),攀援桂枝兮聊淹留(6)。王孫游兮不歸(7),春草生兮萋萋(8);歲暮兮不自聊(9),蟪蛄鳴兮啾啾(10)。
坱兮軋(11),山曲(12),心淹留兮恫慌忽(13)。罔兮沕(14),憭兮栗(15),虎豹穴(16),叢薄深林兮人上栗(17)。嵚崟碕
兮(18),碅磳魂硊(19)。樹輪相糾兮(20),林木茷骫(21)。青莎雜樹兮(22)薠草靃靡(23)。白鹿麚麏兮(24),或騰或倚。狀貌釜崟兮峨峨(25),凄凄兮漇漇(26)。獼猴兮熊羆(27),慕類兮以悲(28)。攀援桂枝兮聊留。虎豹斗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29)。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30)。
【鑒賞】:
漢代的辭賦作家,往往喜歡寫一些擬騷之作,然而這類作品卻大多規章模句,陳陳相因,思想貧乏,才力薄弱,情思文采皆遠不及“屈宋諸騷”。故而后人譏之為“無所疾病,而強為呻吟”(朱熹《楚辭辯證》)。因此王夫之批評說“蹇澀膚鄙之篇,雖托屈子為言,其漠不相知,徒知學步。正使湘累(屈原)有靈,實應且憎”(《楚辭通釋》)。然而對于這篇《招隱士》,王夫之卻認為:“其可以類附《離騷》之后者,以音節局度,瀏亮昂激,紹‘楚辭’之余韻,非他詞賦之比。”足見這是一篇獨秀同類的成功之作。
可是本篇的作者卻名焉不詳。古代解釋屈騷及擬騷的權威作品當是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楚辭章句·〈招隱士〉章句序》說:“《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懷天下俊偉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歸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辭賦,以類相從,故或稱‘小山’,或稱‘大山’,其義猶《詩》有《小雅》、《大雅》也。”據此,“小山’似乎是淮南群臣所作辭賦的分類名稱。可是王逸緊接著又說:“小山之徒,閔份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神,似若仙者,雖身沉沒,名德顯聞,與隱處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章其志也”這“小山之徒”云云,又好象是淮南群臣中某些人的筆名。由于權威的敘述不清,又缺乏其它文獻佐證,“小山”究竟何指,只能闕疑了。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招隱士》是由淮南王門下諸生中的某一位或某幾位創作的。
篇名《招隱士》,所招的“隱士”是誰呢?王逸以為是屈原,不足征信。因為我們通讀這篇作品后,絲毫不見“閔傷屈原”之意,至于屈原的一生行事,更是與“隱士”無涉。近人金秬香在《漢代辭賦之發達》一文中指出:“小山《招隱》,何為而作也?詳其詞意,當是武帝猜忌骨肉,適淮南王安入朝,小山之徒,知讒釁已深,禍變將及,乃作此以勸王亟謀返國之作。”馬茂元等學者更以《史記》等史籍中所載淮南王劉安的行事來考察這篇作品,認為二者頗相符合。武帝初年,因尚無太子,由此引發的諸王對皇位繼承權的覬覦造成了統治集團內部的激烈斗爭。劉安當時因“辯博善為文辭”,甚得“方好藝文”的武帝的尊重。他時常入朝,對自己身為高皇帝孫日后當君臨天下充滿了樂觀的幻想。所以他滯留朝中,交結大臣,探聽消息,而無視于處境的復雜和危險。作為他的臣下和賓客,看清了這種現實,希望他能夠早日從虎口里脫身,并通過他所喜愛的文學形式來打動他,啟發他(見馬茂元《楚辭選》等)。這種猜測似乎很有些史實根據,但其實經不起推敲。因為當時淮南王正是雄心勃勃地謀求伸展大志的時候,他的所做所為正與所謂“隱士”相反,如果《招隱士》是為了招淮南王返國,恐怕這實在有些名實相悖吧!再說把朝廷比作山林,也太所擬非倫了些,朝廷與山林,在古代文人的作品中,恰恰是相對立的兩極。至于篇中的“王孫”,只是對古代貴族子弟和一般男子的尊稱,以之稱淮南王固無不可,但也并非一定是指所謂的“鳳子龍孫”,窮困潦倒的韓信就被漂母稱為“王孫”。退一步說,即便文中的“王孫”確有所指,也不一定是指淮南王。所以,在沒有其他更多的根據以前,我們倒還是比較贊同王夫之《楚辭通釋》中的意見,此篇“義盡于招隱,為淮南王招致山谷潛伏之士,絕無閔屈子而章之之意”。據《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所載,淮南王劉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劉安心懷異志,所以“陰結賓客”,“拊循百姓”。據《漢書》所載,他“招致賓格方術之士數千人。”可見他搜羅人材之心的迫切。所以他屬下群臣,秉承他的旨意,為賦以“招懷天下俊偉之士”(王逸《序》),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明白了《招隱士》的寫作意圖,再來讀作品,就會覺得本篇的主旨非常單純,概括起來就是篇末兩句:“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主題雖然簡單,作者道來卻不顯單調。作品首先以“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兩句起興,以桂樹的生于幽山,引起下文的“王孫”隱處巖穴。同時,這里的桂樹也有著象征意義。接下來的四句對山中景色加以描繪:原來隱士所居之地并非“世外桃源”,而是山峻谷險,林木幽深,猿狖哀鳴、虎豹出沒的地方。這種環境當然非善居之處,“不可久留”之意已隱隱流露。可“王孫”卻在這種不如人意的地方滯留不歸。以下三句通過對季節變化的描寫,暗示了一個“久”字。“王孫”久留不返,非作者所愿,愿其早日歸來的渴望不言自明。這一段雖然還沒有直接發出“招隱”的呼喚,而“招隱”之意卻在對險惡居處的渲染中暗暗流露了出來。
第二段則進一步對山中的險惡陰森進行了夸張,這無非都是為篇末“招隱士”的呼喚作鋪墊。正因為作者對“隱士”的處境憂慮重重,所以篇末招其歸來的吁求也就顯得情深意切,足以動士。
此文在藝術構思上不枝不蔓,緊扣題旨,正如王夫之所謂“其辭致磅礴弘肆,而意唯一致,真得騷人之遺韻。”結尾點題之句,語意警策,作者的意圖給讀者的印象極為深刻。在景物描寫上,本篇想象豐富,描繪生動,而又不是純然的客觀描繪,而是溶情于景,通過變形和夸張,極力渲染出一種典型的藝術氛圍,來曲折地表達深沉的思緒和情感,此法深得“屈宋諸騷”之神韻。意境深遠,感情誠摯。是一篇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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