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美不勝收,各種詩體亦大備,宋人要在詩歌創作上超越唐人,追求“意新語工”,于意境營造和審美風格方面另辟蹊徑,無疑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從宋初的學習中晚唐詩,到北宋中葉的以李白、杜甫和韓愈為榜樣,經過王禹偁、楊億、歐陽修、梅堯臣、王安石和蘇軾等人的不懈努力,宋人終于走出了一條由唐音變為宋調的詩歌發展道路。那就是將修辭功夫與意境營造結合起來,追求雄豪奇峭而歸于平淡雋永,如蘇軾所說的“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唐、宋詩的不同猶如唐三彩之于宋代的汝窯青瓷,或是鮮艷的牡丹之于深谷幽蘭,如果說唐詩美在情采絢爛,那么宋詩則美在意境深遠而風格平淡。
注重修辭與意境
宋詩是在學習中晚唐詩的酬唱中拉開序幕的。宋初詩壇詩派林立,主要有“白體”、“西昆體”、“晚唐體”三個流派。西昆體和晚唐體的繁盛均在真宗一朝,在此之前風靡了近半個世紀(包括太祖、太宗兩朝)的詩風,則是以當時的文壇巨子李昉、徐鉉以及之后的王禹偁為代表的白體詩派。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濟州巨野(今山東巨野縣)人,為宋初有名的直臣。他出身寒微,于太平興國八年(983)中進士,授成武(今山東成武縣)主簿;其后被太宗趙炅看中,召試中書,擢右拾遺,直史館。他是一個不甘庸碌的人,性格剛直耿介,因遭奸人讒陷而三次被貶,先是被貶商州,再度貶謫滁州,后來又被貶出知黃州,并病死于任上。
宋初李昉等白體詩人倡導學習的是白居易后期的唱和詩,多為官場應酬的消遣之作;王禹偁早年對白居易詩的喜愛,與當時一般文人是相同的,側重于閑適唱和;但貶官商州之后,他創作了大量反映社會現實、關心民生疾苦的作品。由學白居易晚年的唱和詩,進而學白居易早年的諷喻詩,更進而學習杜甫,所謂“本以樂天為后進,敢期子美是前身”,王禹偁是宋代較早重視和推崇杜甫的詩人,其《贈朱嚴》詩云:“唯憐所好還同我,韓柳文章李杜詩。”他在《日長簡仲咸》里又說:
日長何計到黃昏,郡僻官閑晝掩門。子美集開詩世界,伯陽書見道根源。風飄北院花千片,月上東樓酒一樽。不是同年來主郡,此心牢落共誰論?
學杜是宋詩別開生面的一條重要途徑,在這方面王禹偁可謂得風氣之先,對宋詩的發展有積極、深遠的影響。他的五、七言古詩在反映現實方面頗為真切,有意效法白居易的平易詩風和杜詩的寫實手法,其近體詩、絕句則不乏平淡清遠的意境。如《村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此詩寫鄉村信步的逸興,語調平和而意態幽遠,即情即景,物我相映,顯得清新可喜,在風格方面確與西昆體的華瞻典雅有別,而與晚唐體的意境較為接近。
以楊億等人為代表的西昆體是宋初影響最大的詩歌流派。楊億(964—1020),字大年,建州浦城(今福建浦城縣)人。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至大中祥符六年(1013),他和王欽若等奉命編纂巨型典籍《冊府元龜》,與在秘閣里參加編纂工作的同僚吟詩唱和,互相切劘詩體,有《西昆酬唱集》問世。歐陽修《六一詩話》說:“蓋自楊、劉唱和,《西昆集》行,后進學者爭效之,風雅一變,謂之昆體。”西昆體詩人以楊億、錢惟演、劉筠三人為代表,楊、劉齊名,當時影響很大。
楊億在《西昆酬唱集序》中主張:“歷覽遺編,研味前作,挹其芳潤。”這是他們的創作綱領。西昆體詩人作詩學習李商隱,以偶麗為工,重修辭,好用事,以表現才學和功力,但不乏清峭感愴的諷喻之作。如楊億的《南朝》:
五鼓端門漏滴稀,夜簽聲斷翠華飛。繁星曉埭聞雞度,細雨春場射雉歸。步試金蓮波濺襪,歌翻玉樹涕沾衣。龍盤王氣終三百,猶得澄瀾對敞扉。
此詩在寫法上仿效李商隱的同題之作,鋪陳南朝三百年間帝王荒淫亡國的史實,有借古諷今之意。作者將有關南朝的一系列歷史典故巧妙地組織成詩,對仗十分工整;加之音節流轉、辭采華麗,很能體現西昆體“取材博贍,煉詞精整”的特色。最能代表西昆體風格的是楊、劉、錢等人的同題酬唱,如《無題》:
巫陽歸夢隔千峰,辟惡香銷翠被濃。桂魄漸虧愁曉月,蕉心不展怨春風。遙山黯黯眉長斂,一水盈盈語未通。漫托鹍弦傳恨意,云鬟日夕似飛蓬。(楊億)
絳縷初分麝氣濃,弦聲不動意潛通。圓蟾可見還歸海,媚蝶多驚欲御風。紈扇寄情雖自潔,玉壺盛淚只凝紅。春窗亦有心知夢,未到鳴鐘已旋空。(錢惟演)
其共同創作特色是講究修辭用典,重格律和借代,頗具義山詩“沉博絕麗”的風格。其長處為文辭密麗,氣象典雅,無唐末五代的衰颯積習,短處是太雕琢而無自然態度,堆砌華辭麗藻而少意味。
講究修辭的昆體功夫對宋詩的發展影響很大,宋人作詩非常注重修辭技巧,可以說是從西昆體開始的。與白體詩相比,西昆體詩具有思致深的特點,講究措詞寓意之深妙,再就是資書以為詩,主要表現為詩中大量用典。西昆體與后來的江西詩派,從論詩宗旨、作品風格,到藝術技巧、詩學淵源都有相同或相近的地方,用昆體功夫造老杜渾成之境,成為宋詩發展的重要環節。西昆體流行后的弊端也是明顯的,那就是詩人作詩過分依賴修辭而缺乏感覺,甚至僅靠摭拾前人作品中的“芳潤”之辭重新加以組織而成詩,這樣會產生以文字為詩的應酬作品,雖辭采華麗、聲律諧和、對仗工穩,但只是玩弄辭藻典故而已。
在“白體”和“西昆體”相賡繼之時,宋初還流行注重營造意境的“晚唐體”詩,除“九僧”、潘閬、魏野等人外,林逋是頗受后人推重的一位“晚唐體”詩人。林逋(967—1028),字君復,錢塘人,妻梅子鶴,是宋初有名的隱士。他早年在江淮間有過漫游,后來長期與西湖、孤山相廝守,足跡不及城市。他作詩受晚唐詩人賈島、姚合的影響,用細碎小巧的筆法寫清幽的隱居生活,表現高人韻士的閑情逸致。
林逋的詩以歌詠西湖為主,意境像西湖一樣有澄淡秀逸之美。其詠梅諸什尤膾炙人口,如《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此詩的特點在于意境的營造,尤其是頸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渲染出水月梅香光影交匯的靜謐,詩情與畫意相得益彰。雖說可以看出受姚、賈詩影響的痕跡,但恬淡清遠的意境美反映了宋人高雅的品味,這也是梅堯臣、歐陽修和蘇軾都對林逋的詩品和人品贊譽有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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