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在詩歌方面的成就,與后來的王安石、蘇軾及黃庭堅相比略顯遜色,但他仍然是對宋詩發展有重要貢獻的人物。歐陽修(1007—1072),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他幼年喪父,家境貧寒,靠自己刻苦攻讀,經過七年三試,于仁宗天圣八年(1030)考中進士,登上仕途。在任西京留守推官期間,他開始學作古文;貶官夷陵而又復職之后,他積極參與慶歷變法,倡導古文運動,很快被公認為文壇領袖。此后他屢遭貶謫,在宦海浮沉而再起之后,以“醉翁”自許,難免有些消沉,但革弊興利、憂國愛民是貫穿其一生的思想基調。
歐陽修“蓄道德而能文章”的行為方式,對宋代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濟世精神和人生追求影響很大;其詩酒浪漫加琴棋書畫的“六一居士”素養,給宋詩創作帶來了多樣化的人文情趣和博雅氣息。作為宋代詩文革新的領袖人物,他大力表彰梅堯臣“詩窮而后工”的古樸平淡,以及蘇舜欽詩的橫放雄豪,提倡學韓愈的“以文為詩”,開始了宋詩自具面目而有別于唐詩的時代。
他較早嘗試用古文的章法寫詩,重雄豪氣格,講究轉折頓挫,長短句雜出,故意做得似對非對,常用語助詞或介詞,造成散文語調而非詩的聲調。如《廬山高》:“廬山高哉幾千仞兮,根盤幾百里,截然屹立乎長江。長江西來走其下,是為揚瀾左里兮,洪濤巨浪日夕相舂撞。云消風止水鏡凈,泊舟登岸而遠望兮,上摩青蒼以晻靄,下壓后土之鴻庬。”由于多以古文的句法、氣勢入詩,主氣格而賤麗藻,給人以氣雄、體逸和思峭的美感。歐陽修開創了取材廣泛、命意新穎、以文為詩和以議論為詩的一代詩風,作詩不滿足于對事物表面現象的描繪,而要透過現象進一步表達對事物的認識,因此雜以議論。如《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其一:
胡人以鞍馬為家,射獵為俗。泉甘草美無常處,鳥驚獸駭爭馳逐。誰將漢女嫁胡兒,風沙無情面如玉。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為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宮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不識黃云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
用類于散文的語句,寫王昭君流落荒漠的悲傷,以反襯“漢宮”的不知邊塞苦,具有以漢諷宋的現實意義,其間敘事、抒情、議論雜出,筆勢極為矯健。與此相類的還有《菱溪大石》、《紫石屏歌》等。歐陽修的這類古體詩,學韓愈詩的“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變重情韻為主氣格,能以奇壯奔放的筆調,形成古樸俊逸的風格。在以均衡對稱、聲律和諧圓潤和情采為美的唐詩之外,建立了一種不講究均衡而以古拙平淡取勝的宋詩格調。
歐陽修的這種努力得到了蘇舜欽、梅堯臣的大力支持。蘇舜欽(1009-1048),字子美,舊說為梓州銅山(今四川中江)人,實生于開封,祖籍四川綿州鹽泉(今四川綿陽)。他是參知政事蘇易簡之孫,于景祐元年(1034)中進士。慶歷年間,他支持新政,官集賢校理、監進奏院。因遭反對派誣陷,坐罪削職,流寓蘇州,他自號滄浪翁,不久就去世了。蘇舜欽是一位關心社會而力主改革弊政的詩人,憂國憂民的政治熱情,患難悲憤的生活經歷,豪邁剛烈的性格,都促使他用豪獷激切、直抒胸臆的方式寫詩。他的《吳越大旱》、《慶州敗》、《己卯冬大寒有感》、《城南感懷呈永叔》等詩,或指責執政者的昏庸可恥,或反映當時的天災人禍,義憤填膺而慷慨多氣。
由于蘇舜欽作詩充滿激情,感激頓挫而發其郁積,并用明快豪邁的語言來表達,形成豪獷雄放而超邁橫絕的詩歌風格。如《奉酬公素學士見招之作》:
秋風八月天地肅,千里明回草木焦。夕霜慘烈氣節勁,激起壯思沖斗杓。豈如兒女但悲感,唧唧吟嘆隨螳蜩。擬攀飛云抱明月,欲踏海門觀怒濤。
采用夸張遒勁的語言,表達激昂的情感,故詩歌格調豪獷中滲透著悲壯,寓含較重的思想感情內容,但因落筆快,吐語直,難免有粗糙、生硬之弊,以至缺乏蘊藉雋永的韻味。
蘇舜欽早年以風格雄豪的作品引人注目,他前期的詩歌作品揭露與抨擊時弊不加避諱,充滿著一種奮不顧身的氣概。但他也有寄情山水自然景物的作品,其中不乏情景交融、精練含蓄的佳作,如《夏意》:
別院深深夏簟清,石榴開遍透簾明。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
《淮中晚泊犢頭》:
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
前一首寫盛夏乘涼時環境的清幽,有愜意之感;后一首將孤寂之感,融入兩岸草青青、花幽明而泊舟風雨淮河的畫面里。這種富有幽獨閑放趣味的作品,說明蘇舜欽的詩風是有發展變化的,有由雄豪趨于閑適淡泊的傾向。
梅堯臣詩的作風轉變更具典型意義。梅堯臣(1002-1061),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城)人。他出生于農家,但十四歲就跟隨在外做官的叔叔梅詢,以叔父蔭補官,長期擔任主簿、縣令等職。皇祐三年(1051),他經面試賜進士出身,累官至尚書都官員外郎,故又稱梅都官。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知貢舉,梅堯臣參加這次考試的閱卷工作,很欣賞蘇軾的應舉文章,但三年后他就去世了。歐陽修《六一詩話》說:“圣俞、子美,齊名于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決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淡為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蘇舜欽的詩風格超邁橫奇,詩歌創作勢始雄、氣始舒;梅堯臣作詩覃思精微,詩筆勁健而意境淡遠,他們共同推動了宋詩的發展。
梅堯臣詩的題材內容大致可分兩類:一類是干預政治、反映社會現實和民生疾苦的作品;另一類則是寫個人日常生活感觸和瑣碎事物。前者如《田家四時》、《傷桑》、《觀理稼》、《新繭》、《田家語》、《陶者》、《小村》、《汝墳貧女》諸詩,都是反映農村貧民生活的作品。他在《汝墳貧女》中說:“汝墳貧家女,行哭音凄愴。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郡吏來何暴,縣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龍鐘去攜杖。……生女不如男,雖存何所當!拊膺呼蒼天,生死將奈向?”關懷和同情農民,對官吏的欺榨奴役行徑表示極大的憤慨。再如《陶者》:“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貧富差距對比,具有深刻的批判現實意義。但梅堯臣的多數作品具有取材個人化、生活化、瑣碎化的傾向,他常用生硬的語句來寫日常生活所見的瑣碎卑微的事物。如《愿嚏》、《捫虱得蚤》、《八月九日晨興如廁有鴉啄蛆》、《范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魚》等。歷來不入詩的卑小猥瑣事物,例如打噴嚏、虱子、蛆等,他也有意識地寫入詩中,聚焦日常生活的種種細節,開宋詩好為新奇、力避陳熟的風氣。
作為“宋調”的開創者之一,梅堯臣的詩歌創作經歷了由前期的“本人情、狀風物”到后期追求古淡深遠的轉變。他在《讀邵不疑學士詩卷》中說:“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歐陽修《六一詩話》說:“圣俞詩起初喜為清麗閑肆平淡,久則涵演深遠,間亦琢削,出以怪巧,然氣完力余,益老以勁。”論梅詩而以古硬、古健相許。朱自清在《宋五家詩鈔》中指出,“平淡有二:韓詩云:‘艱宕怪變得,往往造平淡。’梅平淡是此種。朱子謂:‘陶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此又是一種。”梅詩之“平淡”實屬“古淡”,是一種老樹著花的美。
這是宋初以來的復古思潮在審美取向上的反映,其意在復古,并無風格上的統一要求,志雄氣豪是復古,樸拙平淡也是復古。“古”而“淡”者,以梅詩最為典型而多變化。當梅堯臣面臨著社會矛盾和個人身世的激變時,其詩的古淡趨向于勁峭苦硬;當他仕宦失意而追求隱逸山林時,則表現為曾經滄海難為水,表面沖淡實蘊涵深意。離開了對梅詩命意“深遠”的把握,就難以理解其古樸平淡風格的妙處。如《魯山山行》:
適與野興愜,千山高復低。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
《東溪》:
行到東溪看水時,坐臨孤嶼發船遲。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短短蒲茸齊似剪,平平沙石凈于篩。情雖不厭住不得,薄暮歸來車馬疲。
以極樸素的語言,平易地表現真實的感情,看似平淡無奇的描寫,卻體現了深刻雋永的思想感情,具有耐人回味的美感。梅堯臣作詩追求“苦硬”、“瘦勁”,喜歡平淡的風格,其實是平淡其表,深邃其里,關鍵是“意境”深遠,要求淡而屢深。取材平常而構思奇巧,命意深遠而出之自然,感情深厚而語句平淡,能寓奇峭于樸素,外枯中膏,淡而有味。這不僅是梅堯臣的創作追求,也是宋詩的一種審美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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