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與西方文化·儒學面臨的困境
1843年6月的一個上午,廣東花縣官祿村,一個二十九歲的鄉村塾師,憤怒地將一塊寫有“大成至圣先師孔子之位”字樣的牌子摔到地上,摔成幾片還不解恨,又提起腳往碎片上使勁蹬下去,蹬完了依然氣憤地站在原地不動,仿佛這塊牌子跟他有深仇大恨。
洪秀全(1814—1864),這個貧苦農民的兒子,第一次把他周圍世界的黑暗,把自己家庭的貧困和地位的卑微,把自己屢試不第的不幸遭遇,歸咎到“孔圣人”的頭上。當大洋彼岸的馬克思(K.Marx,1818—1883)和恩格斯(F.Engels,1820—1895)撰寫他們的《神圣家族》(1844—1845)和《德意志意識形態》(1845—1846),以及《共產黨宣言》(1847—1848),把斗爭的矛頭指向資本主義私有制,說資本的運行違背人性時,洪秀全寫成了他的《原道救世歌》(1845—1846)、《原道醒世訓》(1845—1846)以及《原道覺世訓》(1847—1848),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儒學。1851年1月11日,也就是清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他領導的中國歷史上空前規模的農民革命,在廣西桂平縣金田村爆發,掀起了一場空前猛烈、規模巨大的討孔運動。在十九世紀的中葉,中國的農民們第一次打起了討孔反儒的大旗。太平天國明確規定:“凡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者,盡行焚除,皆不準買、賣、藏、讀也,否則問罪也。”在南京,大量的“妖書”被燒毀,有的被人隨手扔進了糞坑。一個儒生看到此情此景,悲傷得涕淚縱橫,趴在桌上題詩一首:
搜得藏書論擔挑,行過廁泅隨手拋。
拋之不及以火燒,燒之不及以水澆。
太平天國的戰士們占領永安州城后,砸毀州城的孔廟和傳習孔學的湄江書院,搗爛武圣宮、龍母廟等二十多所祠堂里的木雕泥胎神像,然后在這些地方分別駐扎男營女營。1853年3月19日,南京“江寧學宮”前,戰士們朝那塊“文武百官到此下馬”的石碑輕蔑一笑,騎馬沖了進去。“大成殿”上正中的“至圣先師孔子”牌位,兩邊的“亞圣”、“復圣”、“宗圣”之類的牌位,一一被打落在地,隨后大批的牲口被趕了進來,等著戰士們宰殺。這個往昔神圣的、不容有絲毫沖犯的地方,這些被人們崇奉了幾千年的“圣賢”們,現在威風掃地了。
與此差不多同時,比洪秀全大十二歲的道光舉人,江蘇江寧(今南京)的汪士鐸(1802—1889),也舉起了反儒的大旗。當洪秀全領導的隊伍節節勝利,占領他的故鄉南京,開始威脅到清王朝的統治時,他極力主張“以威斷多殺為主”鎮壓太平天國革命;而當起義的戰士們以前所未有的氣魄非孔反儒時,這個處于社會上層的“國子監助教”卻又站到了起義戰士的一邊,而且態度非常堅決。他在其著名的《乙丙日記》(1855—1856)里盛贊起義軍的討孔行為,說“賊改四書五經刪鬼神祭祀吉禮等類,不以人廢言,此功不在圣人下也”(《乙丙日記》卷二,琉璃廠文蕓閣本,1936)。他指責圣人以鬼神愚民,以卜筮誣民,同僧道一樣,都是用來嚇唬婦女小孩的邪說。近儒言理氣心性,跟佛老之遺棄外物以全其真,性質是一樣的,不僅“無益于世”,而且都是“空言虛理”,是欺人的把戲。無論是孔子還是孟子,他們的言論都是“可笑而又可憎”的。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乃是孟軻的“荒唐之言”,既為亂賊,何懼春秋?縱觀歷史,“成則為漢明,不成則為勝廣闖獻,成則為唐宋,不成則為安史,成則為曹馬以來之禪讓,不成則為新莽,皆亂臣賊子也”(《乙丙日記》卷三)。成王敗寇,有哪一個是照著儒家的規范來做的,要說亂臣賊子,歷代帝王沒有一個不是,而他們口中卻高喊著仁義禮智,真是可笑至極。儒學之所以能夠成為這些“亂臣賊子”的最好護身符,是因為儒學本身就是“以爭勝為心,以痛詆異己為衣缽,以心性理氣誠敬為支派,以無可考驗之慎獨存養為藏身之固,以內圣外王之大言相煽惑,以妄自尊大為儀注,以束書不觀為傳授,以文章事功為粗跡,以位育參贊篤恭無言無聲色遂致太平之虛談互相欺詐為學問”(《乙丙日記》卷二)的。
這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當權者,一個儒學的既得利益者所可能有的對于儒學的最猛烈攻擊。這種攻擊意味著,漢章帝建初四年(79)在白虎觀以憲法形式固定下來的儒家義理,在輝煌了一千八百年以后,已經處在風雨飄搖之中。它不僅受到了來自下層的反抗,而且遭到了來自上層的無情責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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