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敏·馬》中外哲理詩賞析

這渾雄的形態， 當它靜立

在只有風和深草的莽野里，

原是一個奔馳的力的收斂，

藐視了頂上穹蒼的高遠。



它曾經象箭一樣堅決，

披著鬃發，踢起前蹄，

奔騰向前，象水的決堤，

但是在這崎嶇的世界



英雄也仍是太燦爛的理想。

無盡道路從它的腳下伸展，

白日里踏上棧道，餐著荒涼，

入暮又被驅入街市的狹窄。



也許它知道那身后的執鞭者

在人生里卻忍受更冷酷的鞭策，

所以它崛起頸肌，從不吐呻吟

載著過重的負擔，默默前行。



形體漸漸喪失了舊日的俊美，

姿態的瀟灑也一天天被磨滅，

也許有一天它突然倒下在路旁

拋下了負擔和那可憐的伙伴。



從那具遺留下的形體里，

再也找不見英雄的痕跡，

當年的英雄早已化成圣者，

當它走完世間艱苦的道路。



這首詩所表現的是一個生命完成飛躍的精神歷程，是英雄歷盡種種磨難成為圣者時留下的深深的足跡。

在詩中，最初的馬是一個可以叱咤風云的英雄。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在“只有風和深草的莽野里”，馬充滿了征服這個世界的強烈渴望。靜力之時，它是“力的收斂”隆起的肌肉里蓄積著強健，就像一尊銅雕，一動不動地矗立于莽野，成為天地之間一個不容忽視的交點。——既有瀟灑英俊的外貌，又擁有實力和信心，它怎么能不“藐視了頂上穹蒼的高遠”呢?

而當它飛奔時候，更顯示出其英雄本色。它“披著鬃發，踢起前蹄”，“象箭一樣堅決”地奔騰向前。縱橫千里，馳騁天下的豪壯之氣令人驚佩不已，似乎在激勵著天下所有的有志之士去建功立業。

然而，并不是所有具備自身條件的生命都可以如期實現自己的夢想。通往理想的道路上總是充滿了艱辛與陷阱，高遠的藍空隨時可以覆滿詭譎多變的陰云，有時看來似乎唾手可得的勝利，或許只是無數選擇中概率最小的一個。

所以，詩人在詩中感慨道：“在這崎嶇的世界，英雄也仍是太燦爛的理想?！痹娙怂f的“崎嶇”是人心的叵測和世道的不公。英雄的馬，一旦離開了生養自己的莽原，便再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鞍兹绽锾ど蠗５?，餐著荒涼，/入暮又被驅入街市的狹窄?！鄙皇峭瓿蓮淖栽诘阶詾榈娘w躍，而成了從自在淪為奴仆的悲劇?；葑诱f：“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們不是馬，但此刻馬的痛苦與渴望，馬的難以割舍的英雄夢，幾乎是一個令人伸手可觸的實體?！诂F實生活中，我們哪一個沒有經歷過這種因現實和理想巨大的落差而造成的深刻的痛苦呢?

是命運不可抗拒的手，將馬放在一個令它無法忍受的環境里，讓它經歷著無邊的磨難;但是，從另一方面看，禍福相倚，命運又給了它另一次選擇的機會。作者在《生的美：痛苦·斗爭·忍受》一詩中曾這樣寫道：“沉默，沉默，沉默/……/只有痛苦深深浸透了身體，/靈魂才能燃燒，吐出光和力。”對于馬來說，生命已不再“象水的決堤”那樣，充滿了勢不可擋的奔騰的美麗，而成為對痛苦和忍耐的超越，成為沒有極限的韌性的戰斗。這種選擇雖然是非自愿的，但卻是不可逆轉的。馬深深懂得這一點，“所以它崛起頸肌，從不吐呻吟/載著過重的負擔，默默前行。”在殘酷的現實面前，馬除了理智的選擇之外，沒有絲毫的哀怨與懦弱，甚至對身后的執鞭者也抱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寬容。之后漫長的歲月，馬就這樣默默地忍耐著，堅持著……這不是弱者的逆來順受與茍且偷生，因為，真的猛士不僅敢于面對淋漓的鮮血，更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雖然馬的“形體漸漸喪失了舊日的俊美/體態的瀟灑也一天天被磨滅”，但一個崇高的靈魂卻因之而漸漸誕生?；蛘哒f因為命運，馬沒有成為馳騁天下的英雄，但是，靠了自己的智慧和頑強，它卻完成了一個從英雄到圣者的轉化。

馬所留下的深深的足跡對于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無疑是具有啟示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