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展
我沒有統計過我們這號稱抗戰大后方的神經中樞之一的昆明,平均一個月有幾次畫展,反正最近一個星期里就有兩次。重慶更不用說,恐怕每日都在畫展中,據前不久從那里來的一個官說,那邊畫展熱烈的情形,真令人咋舌(不用講,無論那處,只要是畫展,必是國畫)。這現象其實由來已久,在我們的記憶中,抗戰與風雅似乎始終是不可分離的,而抗戰愈久,雅興愈高,更是鮮明的事實。
一個深夜,在大西門外的道上,和一位盟國軍官狹路相逢,于是攀談起來了。他問我這戰爭幾時能完,我說:“這還得問你。”
“好罷!”他爽快的答道,“戰爭幾時開始,便幾時完結。”事后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說,只要他們真正開始反攻,日本是不值一擊的。一個美國人,他當然有資格夸下這海口。但是我,一個中國人,尤其當著一個美國人面前,談起戰爭,怎么能不心虛呢?我當時誤會了他的意思,但我是愛說實話的。反正人家不是傻子,咱們的底細,人家心里早已是雪亮的,與其欲蓋彌彰,倒不如自己先認了,所以我的答話是“戰爭幾時開始?你們不是早已開始了嗎?沒開始的只是我們”。
對了,你敢說我們是在打仗嗎?就眼前的事例說,一面是被吸完血的××編成“行尸”的行列,前仆后繼的倒斃在街心,一面是“琳瑯滿目”“盛況空前”的畫展,你能說這不是一面在“奸污”戰爭,一面在逃避戰爭嗎?如果是真實而純潔的戰爭,就不怕被正視,不,我們還要用鐘愛的心情端詳它,撫摩它,用驕傲的嗓音謳歌它。唯其戰爭是因被“奸污”而變成一個腐爛的,臭惡的現實,所以你就不能不閉上眼睛,掩著鼻子,趕緊逃過,逃得愈遠愈好,逃到“云煙滿紙”的林泉丘壑里,逃到“氣韻生動”的仕女前……反之,逃得愈遠,心境愈有安頓,也愈可以放心大膽讓雙手去制造血腥的事實。既然“立地成佛”有了保證,屠刀便不妨隨時拿起,隨時放下,隨時放下,隨時拿起。原來某一類說不得的事實和畫展是互為因果的,血腥與風雅是一而二,二而一罷了。誠然,就個人說,成佛的不一定親手使過屠刀,可是至少他們也是幫兇與窩戶。如果是借刀殺人,讓旁人擔負使屠刀的勞力和罪名,自己干沒了成佛的實惠,其居心便更不可問了。你自命讀書明理的風雅階級,說得輕點,是被利用,重點是你利用別人,反正你是逃不了責任的!
藝術無論在抗戰或建國的立場下,都是我們應該提倡的,這點道理并不只你風雅人士們才懂得。但藝術也要看那一種,正如思想和文學一樣,它也有封建的與現代的,或復古的與前進的(其實也就是那人道與非人道)之別。你若有良心,有魄力,并且不缺乏那技術,請站出來,學學人家的畫家,也去當個隨軍記者,收拾點電網邊和戰壕里的“煙云”回來,或就在任何后方,把那“行尸”的行列速寫下來,給我們認識認識點現實也好,起碼你也該在隨便一個題材里多給我們一點現代的感覺,八大山人,四王,吳惲,費曉樓,改七薌,乃至吳昌碩,齊白石那一套,縱然有他們的歷史價值,在珂羅版片中也夠逼真的了,用得著你們那笨拙的復制嗎?在這復古氣焰高張的年代,自然正是你們揚眉吐氣的時機,但是小心不要做了破壞民族戰斗意志的奸細,和危害國家現代化的幫兇!記著我的話,最后裁判的日子必然來到,那時你們的風雅就是你們的罪狀!
【導讀】
如何看待抗戰中的風雅
在抗戰最艱難的日子里,昆明、重慶到處辦畫展,內容頗為風雅古典。這引起了聞一多先生的極大不滿:“小心不要做了破壞民族戰斗意志的奸細,和危害國家現代化的幫兇!記著我的話,最后裁判的日子必然來到,那時你們的風雅就是你們的罪狀!”看這樣的話語,讀者不知作何感想?
當然,聞一多有自己的邏輯:“就眼前的事例說,一面是被吸完血的××編成‘行尸’(此為被抓的壯丁——編者注)的行列,前仆后繼地倒斃在街心,一面是‘琳瑯滿目’‘盛況空前’的畫展,你能說這不是一面在‘奸污’戰爭,一面在逃避戰爭嗎?”
作者希望藝術家也去當個隨軍記者,收拾點電網邊和戰壕里的‘煙云’回來,或就在任何后方,把那‘行尸’的行列速寫下來,給我們認識認識點現實也好,起碼你也該在隨便一個題材里多給我們一點現代的感覺,八大山人(明末清初著名畫家朱耷)、四王(清代畫家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四人的合稱)、吳惲(畫家吳歷、惲壽平的合稱。其二人與前邊的“四王”并稱為“清六家”)、費曉樓(清末畫家費丹旭)、改七薌(清末畫家改琦)乃至吳昌碩、齊白石那一套……用得著你們那笨拙的復制嗎?但事情不能絕對化、一刀切。
錢穆先生在抗戰期間,獨居于昆明市宜良縣的巖泉禪寺,完成了《國史大綱》,為中國文化續命,其價值是否次于一位拿槍的戰士?朱光潛先生在抗戰文藝的大潮中,堅持詩歌教學,引起了一些愛國學生的不滿,但他的初衷是:抗戰是暫時的,而建設國家是永久的。
我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必須按照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愛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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