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流囚

我是個年壯力強(qiáng)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黃昏時候，

他們把我推出門外了，

幸福底朱扉已向我關(guān)上了，

金甲紫面的門神

舉起寶劍來逐我；

我只得闖進(jìn)縝密的黑暗，

犁著我的道路往前走。

忽地一座壯閣底飛檐，

像只大鵬底翅子

插在浮漚密布的天海上：

卍字格的窗欞里

瀉出醺人的燈光，黃酒一般地釅；

哀宕淫熱的笙歌，

被激憤的檀板催窘了，

螺旋似的錘進(jìn)我的心房：

我的身子不覺輕去一半，

仿佛在那孔雀屏前跳舞了。

啊快樂——嚴(yán)懔的快樂——

抽出他的譏誚的銀刀，

把我刺醒了；

哎呀！我才知道——

我是快樂底罪人,

幸福之宮里逐出的流囚，

怎能在這里隨便打溷呢？

走罷！再走上那沒盡頭的黑道罷！

唉！但是我受傷太厲害；

我的步子漸漸遲重了；

我的鮮紅的生命，

漸漸染了腳下的枯草！

我是個年壯力強(qiáng)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導(dǎo)讀】

我為什么流浪

聞一多在給梁實秋、吳景超的信中說：“《我是一個流囚》是盧君之事所暗示的；盧君之事即我之事。”盧君是聞一多的校友，因不慣異國生活而精神失常。這讓同樣初到異國的聞一多頓生“憫人傷己”之嘆。

這首詩，有點自憐：聞一多自稱“流囚”（流亡的囚犯），自稱“幸福底（的）朱扉已向我關(guān)上了，金甲紫面的門神/舉起寶劍來逐我”，但從生活角度說，他當(dāng)時并不苦，他的所謂流浪只是求學(xué)中的奔走，是他的自愿選擇，況且，幸福就在不遠(yuǎn)處——當(dāng)時人才缺少，“海龜”回國后多被重用。打個比方說，他的痛苦之程度，相當(dāng)于李白的痛苦——當(dāng)不了大官的痛苦，而不是被打成“右派”或“反革命”的痛苦。

作者特地強(qiáng)調(diào)自己是“年壯力強(qiáng)的流囚”，這是有趣的組合，“年壯力強(qiáng)”意味著向前向上、意氣風(fēng)發(fā)、突破束縛、創(chuàng)新進(jìn)取，但“流囚”則代表著四處流浪、一無所獲、彷徨無助、迷茫悲哀。

作者選擇了“黃昏”這一意象，這正是鳥雀歸巢的時刻、牛羊回圈的時刻、不知乘月幾人歸的時刻，但作者卻被“推出門外”，踏上漂泊之途。

如果能穿越，聞一多必定非常喜歡聽著名歌手王杰的《回家》。聞一多那一代知識分子，家國情懷很重，他們沒有把異國當(dāng)成家園，所以才自稱“流囚”。社會如同大海，沖蕩著身不由己的人們，這就是聞一多的感受；雖然有點夸大，但也可以理解，因為對于痛苦的體察，當(dāng)事者總會深于旁觀者。

于是，“我”甚至嫉妒別人的幸福快樂：“卍（wàn）字格的窗欞里/瀉出醺人的燈光，黃酒一般地釅；/哀宕淫熱的笙歌，/被激憤的檀板催窘了，/螺旋似地錘進(jìn)我的心房”。

“我是個年輕力壯的流囚/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這是精神的苦悶，這是選擇另一種生活之后的極度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