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丘,望遠海。
六鰲骨已霜,三山流安在?
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
銀臺金闕如夢中,秦皇漢武空相待。
精衛(wèi)費木石,黿鼉無所憑。
君不見,驪山茂陵盡灰滅,
牧羊之子來攀登!
盜賊劫寶玉,精靈竟何能?
窮兵黷武今如此,鼎湖飛龍安可乘?
李白自幼才識過人,志向宏偉。“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上安州裴長史書》) “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 (《贈張相鎬》)年二十六 “仗劍去國,辭親遠游”,開始漫游求仕。一心想 “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可是直至四十二歲才因吳筠推薦而應詔赴長安。其《南陵別兒童入京》 詩云:“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又有 《別內(nèi)赴征》 詩云:“出門妻子強牽衣,問我西行幾時歸。歸時儻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其狂喜之情溢于言表。起初時,玄宗 “降輦步迎,如見園綺”命為供奉翰林,的確恩寵備至。李白也以為久蓄的報負可以實現(xiàn),滿腹的才華能得施展。但不久便發(fā)現(xiàn),玄宗賞識的只是他的詩才,只把他當作點綴升平和宮廷生活的御用文人、并無意大用他。這使一心沉醉在戰(zhàn)國縱橫之術里的詩人大受打擊,加上他天性傲岸,不肯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而受到外戚宦官的讒毀。終于,做了不到三年的供奉翰林便唱著《五意歌》 辭離帝京,繼續(xù)他的漫游生涯。但是,此后之李白已非昔日之李白。將近三年的長安生活對他的思想產(chǎn)生了強烈的震動。他有幸目睹了許多宮廷內(nèi)幕和君王大臣的腐化墮落。過于天真的詩人逐漸成熟了。表現(xiàn)在他的詩中就是長安三年成了他一生詩歌的一條鮮明分界線。前期作品思想感情比較單純,多抒發(fā)報負、流連山水、惜別寄遠之作。后期作品則更多一些冷靜、深刻的分析和思考,多借端發(fā)慨、抨擊現(xiàn)實,揮斥幽憤之作。這首 《登高丘而望遠海》思想深刻,感情凝重,可以明顯看出長安生活對詩人的哲學觀,世界觀造成的影響,該是作于詩人離開長安之后。詹锳先生 《李白詩文系年》 將它系在天寶十年 (751)當是可信的。且看原詩。
首句“登高丘,望遠海。”是承題目而來,抑或題目即因首句而得。王琦云:“此題舊無傳聞,郭茂倩 《樂府詩集》 編是詩于相和曲中魏文帝《登山而望遠》一篇之后,疑太白擬此也,然文意卻不類。” (王注 《李太白全集》)胡震亨則認為李白是詩采魏武帝《碣石篇》”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為題。拙意以為李白資性高遠,吟詩作句往往順口道出,信手拈來,這里的首句與題目純是李白自擬也極有可能。細玩首句,實為全詩綱目,以下內(nèi)容,盡可涵蓋其中。
“六鰲骨已霜,三山流安在?”用了 《列子·湯問》 中的典故。據(jù)說:渤海東邊幾千萬里處有岱嶼、員嶠、方壺、瀛洲、蓬萊五座仙山。五山各自獨立,隨波飄蕩。天帝乃命禺疆指派十五只巨鰲舉首戴之。后來,有一個龍伯國的巨人釣走了六只巨鰲,用作占卜。岱嶼、員嶠二山因失去維持而漂到了北極,沉入大海。原地僅剩三山。這兩句大意是: 六只巨鰲的骨頭無影無跡是否象霜雪一般被灼化殆盡了?余下的三座仙山又漂到哪兒去了呢?
仙山之說,唐以前的人深信不疑,李白早年的詩中也多有述及。如“巨鰲莫載三山去,我欲蓬萊頂上行。”(《懷仙歌》) “安得生羽毛,千春臥蓬瀛。”(《天臺曉望》)但在這里,詩人一反常態(tài),對仙境的有無陷入迷惘和懷疑,這是怎么回事呢? 不由不引起我們注意。
“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典出 《山海經(jīng)》: “旸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兩句的意思是: 太陽棲息在扶桑樹上,天長日久,樹枝豈不會枯朽摧折,太陽也不是要沉落下去而失去光彩了嗎?
這兩句對另一則神話提出質(zhì)疑,其用意跟前兩句是一樣的。但詩人何以如此,仍是個謎。
再看下兩句:“銀臺金闕如夢中,秦皇漢武空相待。”讀至此,我們似乎可以摸到詩人當時的思路了。原來,當日詩人登高遠望,面對遼闊的空間,茫茫霧海,思緒飛到了遙遠的秦皇漢武時代,想到了他們沉溺于神仙之說,妄想長生,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件件蠢舉。據(jù)史載:秦始皇并六國后,迷信方士徐市(讀福)之說,派他帶領數(shù)千童男女入海尋訪仙山,求不死之藥。結(jié)果,徐市在海上數(shù)年無所得,就編造一些謊話來騙始皇。秦始皇繼續(xù)給他以支援。直至死時秦始皇仍深信神仙之說。漢武帝也曾多次派方士到海上尋找仙山、仙人,終無所得。“銀臺金闕”就是傳說中海上仙人居住的宮殿。又據(jù) 《文選·張衡思玄賦》: “聘王母于銀臺”,李善注云:“銀臺,王母所居。”這里的“銀臺金闕”泛指仙人、仙跡。兩句的意思是: 那些仙人的事跡、行蹤就象夢幻般虛無飄緲,秦皇漢武只能是空等一場了。秦皇漢武為求長生都耗費了大量的人力、財力,但最終還是落得個“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秦王掃六合》)的結(jié)局。活生生的歷史使詩人陷入迷惘。神人、仙山果真存在嗎?這便是詩人當時的疑慮。
下面從“精衛(wèi)費木石”到 “精靈竟何能”是一個整體。在樁樁件件史實面前,在神話與歷史的沖突對照過程中,詩人由迷惘到清醒,由懷疑到否定。終于弄清了神仙之說的真面貌,得出了正確的結(jié)論。“精衛(wèi)”句說的是 《山海經(jīng)》 中的一則神話故事: 傳說炎帝的女兒在東海中游泳時不幸溺死,死后變成一只鳥,名叫精衛(wèi)。這只鳥不停地銜西山之木石用來填塞東海。“黿鼉” (音yuan tu)是兩種傳說中的水中動物。前者似鱉,后者似龍。傳說周穆王征越國,在九江架黿鼉?yōu)闃虻靡远山?事見 《竹書紀年》)王綺注云:“ ‘精衛(wèi)’ 二句,蓋言海之深廣,非木石可填,而黿鼉?yōu)榱褐f亦虛而無所憑據(jù),以明三山之必不可到也。”如果說詩人否定神仙的存在和長生不老之說我們尚能接受的話,那么詩中為何連“精衛(wèi)填海”這則歷來為人謳歌的神話也加以否定就令我們有些大惑不解了。我們不禁會疑慮重重,詩人到底是為什么呢? 緊連在后的四句作了回答。原來,還是鐵的歷史使詩人從神話的迷霧中超拔出來,嚴酷的史實使詩人對一切神話都失去了信心。進而連代表勇敢和毅力的 “精衛(wèi)”神話也一古腦兒加以否定了。
“君不見”是七言歌行詩中常用的開頭語,有提醒人們注意和蓄勢的作用。“驪山茂陵”分別是秦始皇、漢武帝的陵墓。兩位顯赫一時的皇帝生前都一方面追求人世之長生,惑于方士之說,多方尋求不死之藥;另一方面又為自己大修陵墓,以求死后地下之不朽。據(jù) 《漢書》 記載: 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后,征刑徒七十萬到驪山 (今陜西臨潼東南) 為自己修建陵墓。陵墓 “周回五里有余。石槨為游館,人膏為燈燭,水銀為江海,黃金為鳧雁。珍寶之藏,機械之變,棺槨之麗,宮館之盛,不可勝原。又多殺宮人、生埋工匠,計以萬數(shù)。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驪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萬之師至其下矣。項籍焚其宮室營宇,往者咸見發(fā)掘。其后牧兒亡羊,羊入其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燒其藏棺。”又據(jù) 《晉書》 載:“漢天子(武帝) 即位一年而為陵。天下供賦三分之,……一充山陵。漢武帝享年久長,比葬而茂陵不復客物,其木皆可已拱。赤眉取陵中物,不能減半。”兩位皇帝生前耗盡心機、財力,但終不免一死。死后雖葬入極盡富有的陵墓,但最終或被燒,或被掘,甚至牧羊兒也可以直進直出。當年無上威武的魂靈,死后竟連自己的尸身和陵墓也守護不了,還談什么長生、不朽?一切的一切,豈不都是騙人的鬼話?至此,詩人心中的疑慮已經(jīng)釋然。
再看結(jié)尾兩句:“窮兵黷武今如此,鼎湖飛龍安可乘?”“今如此”一作“有如此”。此處用 “今”主要是強調(diào)今日被焚、被掘之驪山茂陵與當年窮兵黷武、威震天下的秦皇漢武的兩相比較,收到一種反差效果。故“今”字似比“有”字更妥。公證地說,秦皇憑殺伐一統(tǒng)天下,有促進社會進步和穩(wěn)定之利。武帝用武力平定疆土也有抵御外患,開拓邊界之功。詩人說他們“窮兵黷武”主要是提醒人們:威武、顯赫有如秦皇漢武者,尚求仙不可得,難逃灰飛煙滅的結(jié)局。誰要再發(fā)夢想,欲如當年黃帝一般鼎湖鑄鼎,乘龍升天又怎么可能呢? 反過來說,黃帝乘龍升天之說也必虛幻無疑了。這一斷語,對一切窮兵黷武者、求仙好道者無異于當頭棒喝。據(jù)《資治通鑒》 載:“ (玄宗) 尊道教,慕長生,故所在爭言符瑞,群臣表賀無虛月。”玄宗也好戰(zhàn),奉行開邊政策,鼓勵邊將挑起邊釁,戰(zhàn)爭一直未停過,和秦皇漢武頗相類似。可見,李白此詩回述歷史自有其現(xiàn)實的用心。誠如蕭士赟評此詩時說的:“太白此詩不過引秦皇漢武巡海求仙之事通諷諫耳”,又云:“唐明皇好神仙,喜邊功,此詩其有所諷乎。” (見 《分類補注李太白集》)清人王夫之說得更為透徹:“后人稱杜陵為詩史,乃不知此九十一字中有一部開元天寶本紀在內(nèi)。”(《唐詩評選》)從這方面講,李白此詩的意義不僅在于大膽褒貶古人,否定神仙謬說的膽識,更在于借古諷今,譏刺當局的深遠社會意義。
李白一生求仙訪道、縱酒佯狂,表面看很象一個世外高人。這就給人造成一種假象。許多人因此而把他看作一個黃老之徒。其實,我們仔細考察李白的生平、事跡,細細體味他眾多的游仙詩便不難以發(fā)現(xiàn)其真正動機和目的。而這首詩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觀點對我們正確地認識、了解李白對待神仙之說的真正態(tài)度是很有啟迪的。詩中鋪寫了大量的神、仙故事,卻都一一加以否定。甚至連一般人心目中認為動人美麗的“精衛(wèi)”神話也被否定。充分說明了李白對神、仙世界的決絕態(tài)度。可以說,李白之所以好神仙之道,一方面是時代使之然;另一方面是想借此為手段顯身揚名,為實行自己的宏圖大略尋找終南捷徑;但更重要的是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多次碰壁后的自我解脫。同他醉酒一樣,是一種自樂自娛,排遣苦悶的方法。后者是躲進醉鄉(xiāng),求一時之清靜;前者則是流于幻想,構(gòu)筑一個理想的世界,實現(xiàn)“阿Q”式的精神解脫。二者同樣可悲。宋人葛立方曾在他的 《韻語陽秋》 中說過:“李太白古風兩卷近七十篇,欲為神仙者殆十三四……抑身不用,郁郁不得志,而思高舉遠引耶!”是可謂李白知音。李白所有詩中,抒發(fā)懷才不遇和人生如夢之感的作品占了大半。從某種意義上講,游仙詩也是這一主題的折射反映。在這首詩中,詩人開啟心扉,從正面道出了他對待神仙、靈怪的真正認識,可以說是李白所有游仙詩的真諦所在。對我們正確認識、評價李白平日之求仙好道行為有很大作用。
在藝術上,此詩除了李白其他詩中所具有的縱橫飄逸、放浪不羈的特點之外,在口氣上,給人更多的是沉穩(wěn)、持重之感。比如詩人寫對神仙之說的態(tài)度是由迷惘到懷疑、由懷疑到否定,最后從歷史的印證中得出正確的結(jié)論,步步為營,層層遞進,使人容易接受和被說服。另外,還可從詩中品味出些許興亡之感,人生之嘆的滋味、使詩歌有了深度。加上詩中那“壯浪縱志,擺去拘束”(元稹語)的揮灑,迷離恍惚、出神入化的境界,更使全詩增添了無窮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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