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簡
饑鷹叫風野日白,田鼠倉皇亂阡陌。 田頭背立泣寡妻,檢穗盈筐人奪得。 自言一日勞,可得三日食。十日刈獲了,可儲一月積。今年三日皆空還,明日重來復何益! 出門時,兒已饑; 入門時,兒拽衣。娘得谷,換米歸。兒食粥,娘啖糜。娘空還,兒哭啼。兒勿啼,娘心悲。向屋后, 望菜畦。天寒雨瘦菜不肥,籬疏畏逐強鄰雞。閉門抱兒勸兒睡,明日娘有飯,娘自有較計。北風入夜吹破屋, 上有明月照人哭。 人哭不聞聲, 但聞兒寒就娘聲瑟縮。
黎簡(1748—1799),字簡民,號二樵、石鼎道士,順德(今廣東省)人。工山水畫,善詩詞,風格峭拔清俊。
這首詩異常真切地抒寫了寡婦孤兒饑寒交迫、受人欺凌的怨苦之情。開頭兩句渲染悲涼凄慘的氣氛:饑鷹迎著北風,邊飛邊發(fā)出哀叫聲,野外的日色,一片慘白; 田鼠驚惶失措地在田間小路上亂跑亂竄。這一悲涼凄慘的氣氛構(gòu)成了全詩的基調(diào),籠罩著全篇。此外,這兩句還作了這樣的暗示:鷹鼠餓到極點,尚且反常,何況是人?在描寫中寓有比意,這便是我國古典詩歌中傳統(tǒng)的賦而比的手法。
接著八句,寫寡婦辛勞地在田頭拾得的滿筐遺穗被人奪走,她的謀生希望落空的悲慘場面。“田頭背立泣寡妻”寥寥七字,寫出了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形象。辛辛苦苦拾來的滿筐遺穗被人奪走,三天的口糧落了空,她怎能不悲泣呢?受人欺凌的寡婦身份,遭人歧視的拾穗勞動,又迫使她不敢公然抗爭,大聲哭喊,她只能“背立”于田頭,無聲的掉淚而已。詩人身同感受,體察入微,才寫得如此真切。“自言一日勞,可得三日食。十日刈獲了,可儲一月積。”辛苦地拾一天遺穗,可得三天口糧,那末,整個收獲期約需十天, 十天辛勞下來,可積一月的口糧,這是往年的經(jīng)驗。詩歌通過細致算賬的辦法,逼真地表現(xiàn)了這個寡婦微弱的、可憐的一點生活希望。可是,如今就連這一點希望都被冷酷的現(xiàn)實擊得粉碎,“今年三日皆空還”,原來所拾禾穗被奪已連續(xù)三日,“明日重來復何益”,寡婦已陷入了絕望!詩人也隨著詩情的高漲,從第三人稱的客觀敘述,轉(zhuǎn)入第一人稱的內(nèi)心獨白,使悲怨之情達到頂點。
以下連用十四個三言短句,調(diào)促情急,生動地展示了孤兒寡婦斷炊絕望的凄慘情景。這部分作了細節(jié)描寫上的前后對照:娘出門拾谷時,孩子雖然饑火中燒,但仍然充滿著希望,拽住娘的衣服,天真地對娘說:“娘得谷,換米歸,兒食粥,娘啖糜。”似乎熱騰騰、香噴噴的大米粥就盛好擺在他的面前,使他饞涎欲滴;在他眼前,展示了一幅母子共進粥糜的幻景。可是,這就跟安徒生童話中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幻想一樣,轉(zhuǎn)瞬之間便消失了,存在的是更加悲苦的現(xiàn)實。娘空手而歸,孩子完全絕望了,放聲啼哭,吵嚷著腹饑難忍。娘悲痛至極,心似刀絞,但還得強顏歡笑,哄騙孩子,把希望寄托于屋后的菜畦上,從那兒覓得一點代食品,權充漉漉饑腸。可是,接著兩個七言句又宣告這一微弱希望的徹底破滅:“天寒雨瘦菜不肥,籬疏畏逐強鄰雞。”原來菜畦里的菜, 由于氣候過于寒冷, 雨水非常稀少,長得很慢,偏偏稀疏的籬笆又擋不住鄰居家群雞的糟蹋,寡婦孤兒的可憐身份更不敢驅(qū)雞得罪強鄰,再加上頻頻地去采摘來充饑,菜畦里早就一片荒蕪了。“雨瘦”一詞異常新穎獨到,不僅極其形象地描寫了雨量的稀少,干旱的嚴重,還因通感手法的運用得當,讓人聯(lián)想到菜瘦地荒、人瘦饑慌的慘淡情景。“畏逐”一詞極其逼真深刻,將舊社會孤兒寡婦地位的極其低下、孤苦無靠忍氣吞聲的可憐相以及世態(tài)炎涼、弱肉強食的社會相暴露無遺,有很強的概括力。當孤兒寡婦連這一點微弱可憐的希望都化為泡影時,這位寡婦娘又有什么其他法子可想呢?只得哄兒上床睡覺:“閉門抱兒勸兒睡,明日娘有飯,娘自有較計。”明日果真有什么辦法嗎?這不過是哄孩子的話。僅就這一點來看,其悲劇氣氛也是很濃的。
最后四句,通過寫景,暗示孤兒寡婦這一夜凍餓難挨的景況,繼續(xù)渲染悲涼凄慘的氣氛,跟開頭相呼應。由于詩人抓住了“北風”與“明月”這兩種典型的景物來烘染,更增加了孤兒寡婦瑟縮于破被之中挨過漫漫長夜的形象的鮮明度,造成浮雕似的立體感,令人永遠難忘。
清人凌揚藻評論此詩說:“義則變雅,音則樂府,滿紙皆愁慘之聲。”(《國朝嶺海詩鈔》)指出黎簡這一類反映民生疾苦的樂府詩,繼承了《詩經(jīng)》和漢樂府民歌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所以有極強的藝術生命力。
上一篇:《璇璣圖詩·蘇蕙》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田家·黃淳耀》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