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郊未寧靜, 垂老不得安。子孫陣亡盡, 焉用身獨完。投杖出門去, 同行為辛酸。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干。男兒既介胄,長揖別上官。老妻臥路啼, 歲暮衣裳單。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此去必不歸, 還聞勸加餐。土門壁甚堅, 杏園度亦難。勢異鄴城下, 縱死時猶寬。 人生有離合, 豈擇衰盛端。憶昔少壯日, 遲回竟長嘆。萬國盡征戍, 烽火被岡巒。 積尸草木腥, 流血川原丹。何鄉為樂土?安敢尚盤桓! 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杜甫(712-770)字子美,唐代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他終身潦倒不堪,對民生疾苦體驗很深,詩中充滿了人道主義精神和愛國熱情。詩風沉郁頓挫, 詩歌成就極高,對后代影響極大,現存詩一千四百余首。
杜甫《三別》中的《垂老別》,不僅不同于其它二首, 且在寫征夫的詩作中也別具一格。一般的征夫怨多為青壯年出征的怨苦,或為沙場生活艱辛,或為戰斗危險,或為思鄉念親,而此詩卻寫一個老人去服役,其思想感情又時而激昂, 時而悲抑,極為矛盾,因而他的苦情不同于一般。
詩中寫的出征者是個老人,其年齡肯定已過花甲,大大超過了服役的規定年齡。除了詩題《垂老別》標示其年老外, 詩中也處處表現了他的老。他已經有“子孫”,且孫輩都陣亡,則其祖父年歲可知。他已經用“杖”助行,行動已不大方便了,雖然牙齒未脫盡, 而已“骨髓干”,稱他的妻子為“老妻”,都說明他年事已高,精力已衰。如此的老人還要應征去打仗,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可以想見,人民對戰爭的態度也不言而喻了。
老人應征上戰場,他悲苦哀怨,又表現出以老命一拚的態度,這是這場戰爭的性質決定的,也是老人深明大義的緣故。“安史之亂”是唐王朝腐敗釀成的,而一旦叛軍作亂,屠戮人民,則人們又站在國家立場上予以反擊。戰爭的殘酷給人民造成災難,他們又激于義憤而慷慨赴難。這矛盾構成了詩中老人的矛盾心情。他怨“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他憂“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他哀“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他悲“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他既感到戰爭動亂帶來的痛苦,又覺得應該去止息這場戰爭。他毅然應征入伍,“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爽然“投杖出門去”,竊喜“幸有牙齒存”,認為“男兒既介胄”,慨然“長揖別長官”,決然前行, 認為“何鄉為樂土?安敢尚盤桓”。老人懷憂前行,茹苦上陣,處于無法排解的矛盾之中。
老人憂國和傷己的矛盾,還通過他與老妻的對話中表現出來。老妻“臥路啼”, 哀痛欲絕。她不感到天寒衣裳單,沉溺在生離死別的痛苦之中。老翁還“傷其寒”,叮囑加衣衫。老婦情知丈夫“此去必不歸”,可是還“勸加餐”。老夫妻同甘共苦多少年,飽暖相關一輩子,“傷其寒”、“勸加餐”,本屬他們生活中的常事常情, 可是在“死別”、“不歸”的特定背景下, 也就變得凄楚動人,催人淚下了 。他又以形勢不十分緊迫安慰老妻,“土門壁甚堅, 杏園度亦難。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寬”,這次守衛河陽,土門的防線還是堅固的。土門,在現今河南孟縣附近。敵軍要過黃河上杏園的渡口,也是不容易的。杏園在今河南汲縣東南。目前形勢和鄴城潰敗時已不同了,此去縱然一死,也還早著哩!同時,他既安慰妻子,又自寬自解:“人生有離合, 豈擇衰盛端”。人生總有個聚散離合,哪管你是年青還是年老呢! 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他不完全陷入悲觀失望,而以人生窮通之理作自我安慰,這是一種尋求解脫的心理反映。
老人處于矛盾之中,因而整個詩中都是一正一反,一擒一縱, 一揚一抑。“子孫陣亡盡”悲抑,“焉用身獨完”則振揚;“投杖出門去”,激奮,而“同行為辛酸”則哀痛;“幸有牙齒存”稍昂,“所悲骨髓干”便沉抑;“長揖別長官”亢進,“老妻臥路啼”慘傷;“死別”和“傷寒”,“不歸”和“加餐”都一為哀絕, 一為寬解;甚至“憶昔”和“對今”,都也揚抑相對, 正反相向,通篇之中上句與下句, 上文與下文形成這樣的態勢,則人物內心矛盾表現得更為鮮明, 也給人以驚心動魄的效果。
杜甫寫于這時期的“三吏”、“三別”,都流露了這種矛盾的思想——譴責戰亂給人民帶來災難,又鼓勵群眾上戰場。《新安吏》中既寫“次選中男行”時哀慘場面,又勸說“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濠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石壕吏》中既寫“有吏夜捉人”的荼毒,又寫“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的老婦從軍。《新婚別》中的新婚妻子囑咐從軍的丈夫“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各篇精神基本一致。這種內容和與之相適應的千曲百折、跌宕起伏的藝術手法相結合,使詩贏得了千古不磨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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